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一章 从根本上说,我们处在一个充满了诱惑的时代。不知不觉中,我们全都变得忙碌起来,从早到晚,都在外面的世界奔波。我们脸蒙尘垢,行色匆匆,路遇熟人,连打招呼的时间也抽不出来;我们一边吃着饭,一边盯着商业广告或者招聘启事,比较着各家的优劣;我们躺在床上,却盘算着今天的收入,谋划着明天的去向……于是,我们羞于宁静了,再不愿作长久的沉思了;我们没有了假日,没有了挈妇将雏或邀三五好友登山涉水的闲暇了;我们没有了容纳大自然中一草一木的胸怀,没有了赏玩云霞变幻、山花枯荣的情趣了;自然,我们更没有时间坐在一处――竹林边、山溪旁、书房里―――泡一杯清茶,谈谈书,谈谈我们的前辈和大师,谈谈我们的欢欣和孤独。本来是五彩斑斓的生活,被我们大刀阔斧地简化了;本来是水灵多汁、芬芳满口的生活,被我们自鸣得意地拧干了――我们就在这干涸的河床里前赴后继地奔涌。我们也来不及左顾右盼,永远像怕误了什么事的人一样生活着。我们的心灵变得坚硬起来,连生活中最为柔软最为湿润的部分,也不愿去柔情似水地抚摸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在伟大的变革时代,我们却在上演着一幕幕人生的悲剧。 悲剧有一种壮丽的色彩和崇高的美感,然而,地球上却几乎找不出一个人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一幕悲剧。于是,我们开始躲避,渴望着开门待客,马上来人促膝而坐,彼此抖一抖肩膀,卸下那些沉甸甸的日子,轻松地交流思想和感情,去触摸一下生命殷红的本质,去宁静地回顾我们的祖先,并让我们放飞思想的风筝,俯瞰纷繁的人生,掘一条天河,灌溉生命这干渴的土地。 可是我们能吗?我们有足够的道德力量抵御五花八门的诱惑吗?我们能决然地抛弃那些曾经或正在给予我们短暂欢愉的东西,回过头去,自觉地维护一种神圣的法则吗? 在此,我们接受着最为严厉的审判。 这,大概就是通州大学先秦文学研究生姚江河所面临的处境了。 天色已近黄昏,劳顿了一天的春阳停泊在西山一块若明若暗的石头上喘息,浅浅的毛月亮却早早地飞临到通州大学的上空。一天中最为温馨最为热闹的时刻到来了,数千大学生和百余名研究生,除去少量钻图书馆或躲进教室赶写论文,大多数人哈三喝四,提着水瓶,端上凉拌肉片,再到小卖部买一袋香脆可口的鱼皮花生,去校园西南边的草坪上聚会。围绕着一个空洞的哲学命题,你一言我一语地折腾到半夜,直到草尖上的露水在不知不觉间打湿了他们的裤腿,这些从空洞走向空洞的骄子们才疲乏地散去。自然,这是沉溺于思索的一群,他们在辩论中把自己折磨得口干舌燥,同时也吸取了营养,理清了自己原本紊乱不堪的思绪。更多的人是不喜欢这种思考的,他们怀抱六弦琴,在草坪上边跳边唱,一方面在发泄着潜藏在灵魂深处的、不断上涌的欲望和激情,另一方面,他们用自己的琴音和歌喉,向空气里播撒着一种雄性的或雌性的元素,并焦急地寻觅着相对的一种元素的应和。是的,如果草地上只有男人或者只有女人,那些原本就没有多少内容的歌声,会像沙漠里孤零零的狗尾草,不需要日光的暴晒就会自行萎顿的。 通常情况下,姚江河吃了晚饭就会独自出去散步。他不喜欢结伴而行,而是喜欢独处。四年前,他在通州大学中文系读完了大学本科的三十余门课程,毕业之后,分回大巴山宣汉县一个名为清溪的区中学任教。区中学艰苦的环境激发了他重新奋斗的悲壮热情。 七个月前,他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回了母校。当然,当他再次跨入通州大学天蓝色的大门时,情绪与几年前是大大的不同了。他几乎是冷漠地观望着这块熟悉的土地,冷漠地观望着那些一脸稚气热情洋溢动不动就把欢声笑语灌满校园的弟弟妹妹。他提着简陋的行李箱,木然地走向林荫的深处,以前坐过的石椅依然存在,以前盛开过的夹竹桃依然鲜艳如初,甚至以前无聊时用力踢开的一颗石子,也原封不动地躲在草丛之中。然而,姚江河却再也寻不回让心叶颤动的兴奋感觉。当成双成对的大学生们高傲地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的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哀。 “这学校毕竟是他们的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以前,他也难保自己不是一个过客,事实证明,他的的确确只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四年大学毕业,他就别无选择地离开了。可是从前,当长着娃娃脸的辅导员把他带进寝室,他安顿好床铺之后,一身瘫软地躺上去,兴奋地打量着粉刷一新的墙壁和天花板,心想:这学校是专为我开设的,我就是这学校的主人了!这种归家的感觉,考上研究生的姚江河,是再也寻找不回来了。 他的悲哀是深沉的。 由于与校园本身有了隔膜,使他与活跃在校园里的大学生之间有了更深沉的心理上的隔膜,他是把自己当成局外人来看待的。 与他同系科的研究生,除自己之外,还有一男一女,男的名叫夏兄,是自费生,快四十岁了,高中毕业之后在村小任教,后考上中师,中师毕业之后,函授了专科,又自考了本科,可他并不满足,又发奋攻考研究生,连考四年不第,心一横,将自己数年工作省吃俭用积攒的钱悉数投入,读了通州大学先秦文学专业的自费研究生。这个夏兄,除了读书,是不知还有别的事可干的,他对书已经不是一种偏爱,而是一种癖好,走路、吃饭、上厕所都在看书。开始,他与姚江河住一个寝室,他石头一样的沉默使姚江河实在无法忍受,而姚江河每顿饭时要听音乐的习惯更让夏兄毛骨惊然,他终于向学校提出申请,要求调换寝室。学校说,现在研究生宿舍十分紧张,除了在厕所边有一个原来装垃圾用的6平方米的小屋,再也找不出别的地方了。没想到夏兄如获至宝,请求校方把那间臭不可闻的小屋分给他祝校方领导很不理解地摇了摇头,欣然应允了。这样,夏兄就到厕所边安然落户,并在垢迹斑斑的门楹上贴上一幅对联:“厕所虽奥有书香可闻,茅厕不洁用精神清洗。”姚江河顺理成章地占据了16平方米的一间寝室,有了自由的空间,顿觉神轻气爽,每顿饭时,他把录音机开得很大,仿佛要用强劲的音符把夏兄阴魂不散的沉默驱赶出去,彻底地驱赶出去!他似乎获得了成功,脸上绽开了一丝难见的笑容。如此过了一月,他便把音乐声渐渐关小了,小得几乎听不见了。他开始想念夏兄。每当坐在从老师家里借来的一把破旧的藤椅上,他就满脑子地想象着夏兄读书的模样:腰微微地弓着,头尽力前冲,下俯,瘦小的臀尖露在凳子外面。这姿势并不美观,却有一种固执的信念,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顽强。每当他上厕所时,看见夏兄紧闭的门和门上黯淡下来的对联,灵魂深处就有一种巨大的震撼。 然而,他是没有那份心情模仿夏兄的,准确地说,他的生命里缺乏那股执著的力。读大学时,他就显示出一股潜在的浪漫气质,夜深人静时,他会穿上三角裤,到新修的400米跑道上狂奔,然后对着星光闪烁的渺渺苍穹嗥叫,直到那悲凉把自己吓倒。他攻读先秦文学研究生,并非一种自觉的抉择,事实上是因为他对先秦文学比较熟悉,加之报考这门专业的人不多,能够比较有效地达成他改变环境的愿望。从内心说,他对那种深埋于民族文化底层的佶聱词句有一种天然的反感。他想去找夏兄聊一聊,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夏兄除了对他翻翻肿泡泡的单眼皮,是不会有更多的话向他倾诉的。他把那些金玉良言只留给古典的大师,对活生生的世界,只以沉默对之。 这并不是说,姚江河不想在先秦文学方面有所作为,他横溢的才华使他有一种需要表达的天然欲望,惊人的记忆力又不失时机地助长着这种欲望,浪漫的气质更让他不甘心拘泥于历代大家苑囿的法则。从整体上说,他有一种可贵的创造力。在人群中找不到谈论的对手,他就迫不及待地将那些让诸如屈原、宋玉等大师深感不安的惊人议论诉诸文字。遗憾的是,他挑灯夜战炮制出的十余篇学术论文统统成了一种无效劳动。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论文质量不够高,客观地说,他的那些逻辑很不严谨,史料疏于考证的文字比老气横秋人云亦云的东西有价值得多――而是因为他的导师闻笔先生毫无道理的人为压制。 闻笔今年五十余岁,是通州大学古典文学的名教授,姚江河读大学时,曾有幸听过他的一堂讲座。那是深秋时节,有一天中午,姚江河从食堂打饭回来,在中文系教学楼的墙壁上,看见一张朱红色的巨幅海报。他并没在意,一是因为学校海报太多,每天都要贴出几幅甚至十几幅,小卖部开业理发店涨价食堂有了饭菜新品种都以海报的形式公诸于众;另一方面,他今晚要去约会,女孩子是生物系一位比他低一个年级的学生,个子不算很高,至多1.55米,与姚江河1.75米的个头比起来,至多冒出他的肩头。然而,那女孩长得漂亮,长得丰腴饱满,皮肤白嫩如玉兰初开,尤其是那一张嘴,仿佛生来就为了接吻似的,呈一种天然的红色,唇线上翘,好像时时都在微笑,远远观之,双唇似动非动,像在对你说话,实际上她可能什么也没说。这女孩浑然天成的体态和把青春的躁动深埋于宁静的特殊气质迷倒了姚江河,他害起了单相思,希望时时碰见她,做梦也是那女孩从夹竹桃和冬青树包围的林荫深处摇摇曳曳地向他走来。然而,见面的机会却少之又少,那女孩像一片深藏繁绿丛中的花瓣,又像飘摇不定的影子,尽管姚江河不辞辛劳地在校园的各条道路上寻觅,也只能在想象当中嗅一嗅她醉人的体香。经过长达半年的苦苦摸索,他终于找出了那女孩一个恒定不变的生活规律:每周星期三下午穿过篮球场到澡堂沐裕发现这一规律让姚江河兴奋了好几个晚上。从此,每逢星期三下午,姚江河必然抱一个漏气的篮球到操场上鬼混。盼星星盼月亮,那女孩终于出现了,姚江河就把篮球垫在屁股底下,怔怔地坐着,一直望着那女孩登上操场对面的看台,消失在一排色彩黯淡的平房里。他喃喃地吟道:“我愿是一盆洗澡水……”直到那女孩款款而出,再次穿过操场,沿一条两旁长满杨槐和千年矮的碎石子路,回到女生宿舍去,他嘴里一直吟着这句诗,凭他丰富的想象,复原成一种抽象的形态:温突突的水珠,浇湿她的头发,让她油黑而美丽的发丝,紧贴住她秋日般的脸和饱满圆润的颈项,再慢慢下滑,在双乳间那一弯迷人的阴影处,分道而流――当然,这是免不了要爬山的,登上她挺实的双峰,摘取那成熟而羞涩的草霉……再往底下,就该是她成一条细线的肚脐眼了,就该是富有弹性的腹部了,就该是……每每想到这里,姚江河的手掌里便沁满了粘腻腻的汗珠。这种单相思把他折磨得很苦,很累。他明显地消瘦了,走路摇摇晃晃,衣服穿在身上像挂在衣架上一样。后来,他实在经受不住这灵与肉的折磨,便把他的苦恼,一股脑儿地讲给了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团支书是一个女生,人不漂亮,但乐于助人,大家都以长姐视之。事有凑巧,这书记竟然熟识那女孩,她把姚江河的思念夸张地对那女孩讲了,那女孩当即泪流满面,提出愿意一晤,成与不成,看各人的造化。当书记把这好消息告诉姚江河的时候,姚江河竟然愣了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不准自己是高兴还是怎么的,只是觉得大半年紧张兮兮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了。这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自己茫然若失,好像一个正做到仙境的美梦,忽然间被一种无聊的声音吵醒了。他对一脸温馨和祝福的书记温怒起来,认为她多事,不该在没有征求自己意见的情况下就擅作主张;同时,他也后悔把那些最美丽的言辞讲给了面前这位头脑简单的女同学。实际上,他一直没有寻找到令自己失望的真正原因:他是对那女孩失望!是的,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也知道落泪,也会轻而易举地答应一个男生的渴求。她太平凡了!罩在她头上的扑朔迷离的光环,顷刻间被天光收尽,显露出她平凡的正身。她的头发本来是没有那么亮的,她的嘴唇本来是没有那么性感的,她的肌肤本来也没有那么白皙动人。而且,与自己的个头比起来,她显得太矮了!大巴山有这么一首民歌:“吃泡要吃三月泡,恋妹要恋一般高;一般高来哪点好?嘴对嘴来腰对腰!”他与她站在一起,至少有20公分的差距,就是说,他必须很不美观地低下头来,才能亲吻她……当然,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儿,姚江河还从来没有与女孩亲近的经验呢!如此说来,见她一见,毫无疑问地会在他人生的经验上增添一种崭新的内涵。这么一想,他露出了羞赧的笑容,对团支书点了点头。 遗憾的是,他失约了。那晚,他没有到假山旁的草地上约会,而是去听了闻笔教授的讲座。 他本来已经走过了中文系的大楼,忽听背后一个人惊叹一声:“噢,闻笔!” 姚江河本能地住了脚,先吞下一口饭,再回过头去看那惊呼的人:那人双眼直勾勾地盯住海报。姚江河大步跨到海报面前,速度之快用力之猛差点撞倒了惊呼的人。 “噢,闻笔!”他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呼。 闻笔是莘莘学子心目中的英雄,凡在通州大学求学的人,都会因为听过闻笔的一言半语引为骄傲,炫耀于人;同时,也会因为听到过闻笔的一言半语而增强了自信,觉得自己并不比北大、复旦的学生差,因为闻笔就曾被北大数次邀请,每次到北大讲学,都让北大学生欢声雷动,奉为中国古典文化的执牛耳者。――更何况闻笔今晚是要开设长达两个小时的讲座呢! 姚江河回到寝室,从箱子里找出一个从未用过的崭新的笔记本,在扉页上用标准的隶书字体大大地写上:“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人生悲剧及其时代成因――闻笔先生主讲。”他将笔记本置于枕边,幸福而满足地睡了一个午觉,到阶梯教室听了两堂缺乏生气的文学理论课程,在小卖部买了两个干面包,就早早地到闻笔先生开讲座的教室等着了。闻笔先生的讲座是在八点开始,就是说,他必须要等将近三个小时。这期间,他凭着记忆在笔记本上写屈原的《离骚》,写完后,又写自居易的《长恨歌》。他的字写得工整而飘逸,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灵动之气灌注其间。他以此打发时间,更是为了调节自己的心绪,以免在教授走向讲台之前自己的心思还活跃在庸俗而无聊的现在。 他在默写古圣先贤的名词佳句的时候,把那女孩彻彻底底地忘记了。 闻笔先生实际上是八点半才走进大礼堂的。大名人总是忙,如果以守时去要求他们未免太苛刻。闻笔先生不是一个人走进来,后面跟了一群大大小小的教授,有些教授还相当有名,带着一脸的虔诚和恭敬走在闻先生的后面。这情形颇似众星捧月,使当晚的讲座显得先声夺人,光芒耀眼。满礼堂热爱文化的学子(不全是中文系的,历史系、哲学系、外语系,甚至物理系、数学系、生物系的学生都有),立即鼓噪出雷鸣般的掌声。闻先生戴一顶鸭舌帽,走向讲台之后,几乎是没有开场白就进入了正题。他的知识渊博得就像大海或者天空,海底迷宫一样的世界,天空渺不可及的神秘的宇宙物体,都是他思想深邃的光芒。他几乎就是一架天梯,你尽可以扣住他的梯板向上攀援,然而,你最多登上几百步,就觉得气喘吁吁,冷气袭人,你也自然会想起苏学士的名句:高处不胜寒。闻先生的“高处”在哪里,你是无法得知,更无法企及的。这时候,你只会喟然长叹,闻先生那一米六零的个头也无尽地高大起来,高入云端。知识是伟大的!掌握了知识具有超群智慧的人们是伟大的! 那晚,闻先生没有缩短时间,也没有拖延时间,恰好讲了两个小时,他的话也就完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在学子面前铺展了一汪宽广无垠的海洋。他的话句句是哲语、警语,你只觉得那么贴切,那么生动,那么深入骨髓,却无法捕捉到它。他刚刚讲完的一句话,你要去全面地领悟它,也注定只是徒劳,而且会耽误下面的词句。它就像深涧里的水流,只引着你走向外面的世界,却不让你抓住它!因此,那些一开始就刷刷刷地记笔记的人,听了十来分钟就自动地停了下来。 可是,闻先生破解的有一首词却给姚江河留下极深的印象。 这首词是李清照的《声声慢》。 闻先生以略带尖沙的声音唱了这首词。作为中文系的学生,姚江河自然知道现在能“唱”词的教授已不多见了,他们对那种古典的韵味已经淡忘,或者是出于省而随意简化了。实际上,古词非唱不足以表达其情其性。闻先生把词唱得十分悲切,字字句句仿佛在稠稠的血水里泡过,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像锭子一样刺破微带寒意的空气,带着温暖的情感,触摸着千余听众的灵魂。听众被他的唱腔迷住了,深深地沉味于古典女诗人发自骨子里的哀愁。这哀愁也像一条河,从遥远的文明里汤汤而来,把穿文化衫牛仔裤的学子完完全全地浸泡其中了。闻先生唱后,发出一声学子们完全陌生却恸彻肺腑的啸声,算是对那条哀婉河流的一个收束。他开始破解:寻寻觅觅。寻,从大处找。听到丈夫赵明诚突然病死的消息,李清照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不相信丈夫已死,那么大夫在哪里呢?女诗人犯了踌躇,经过短暂的思索――能叫思索么?――她想起来了:丈夫在客厅!于是到客厅去找,没有;丈夫在花园!于是到花园去我,也没有;丈夫在小路上散步!于是到小路上去找,还是没有;那么,丈夫一定是在书房了!于是跑回书房去找,依然没有!这时候,我们的女诗人完全进入一种朦胧的意识状态,经过一番自我质询之后,她笑了,她知道丈夫在哪里了。嘿,你原来还在和我捉迷藏哩!觅,从小处找。我的丈夫在抽屉里!拉开所有的抽屉,没有;我的丈夫在茶缸里!揭开所有的茶盖,没有;我的丈夫在笔帽里!扯开所有的笔帽,没有!没有!!没有!!!寒风袭来,多情的女诗人浑身一阵抖索。冷冷清清。冷,身体外部的肌肤冷;清,心冷。这时,女诗人从自我欺骗的迷幻中走了出来,她的意识完全清醒:我的丈夫死了!我的丈夫真正地死了!于是,泪水长淌。凄凄惨惨戚戚。 凄凄,泪水不停地往外流;惨惨,泪水流到心上;戚戚,泪水在心上凝成血块。无尽的悲哀,把柔弱的诗人完全包围了……破解这首词,不过是两个小时精彩讲座中的一点小插曲,然而,对姚江河的影响却是巨大的。他相信这种特殊的理解法,绝对是闻教授的独有,查遍所有的字典,也没有说“凄凄”是泪水流出来,“惨惨”是泪水流到心上,而“戚戚”则是泪水在心上凝结成血块的解释。那么,到底是谁允许闻教授这么讲的呢?是智慧,是天才,是对普遍人性的洞察,当然,也是权威。如此说来,任何一门学问都有其内在的生动性,都需要浪漫的天性赋予她新的内涵。这就是创造。这很难说不是姚江河攻读先秦文学专业的一个潜在的原因。另一点,他从闻教授的讲述中获得了对女性的新认识。如果说,仅仅从女诗人与赵明诚深厚的夫妻情感去理解她的惶然若失,姚江河认为是不够的,甚至是肤浅的。他觉得那是一种生命,一种在人生的风雨中渴求抚爱的生命,这生命带着女性的特质,面对男性把持的世界在低诉,在哭泣,犹如一朵惹人怜爱的小花,在参天大树底下反而显得孤独无助。那些树们,一个劲儿地争高直指,为的是达到最顶端,窃取不多的阳光,何曾想过弯下腰来,吻一吻那朵柔软的、孤零零的小花! 一种怜香惜玉的柔情,春水一样拍打着姚江河感情的堤坝。 人们从大礼堂退出来,迅速地在各条道路上散去。姚江河双手交叉地抱着只记了几句话的笔记本,在夜晚显得愈见宽阔的道路上慢慢地踱着。他的头脑里,洪钟一样回旋着闻教授的声音。他企图把闻教授的每一句话都像贴布壳一样贴在脑子里。道路的右侧,是绵延一里的松树林,深秋时节,淡红的松计雨丝一样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被强烈的路灯光一照,显示出惝悦迷离的梦幻神光;路的左侧,是密密的夹竹桃,夹竹桃的尖形叶片虽失去了春夏水灵灵的光泽,但依然浓绿着,顽强地展示着生命的活力。由于天气转凉,时间虽不到十一点,但校园渐渐地安静下来,只是稀落的六弦琴的歌唱从树荫的那边送过来,如梦境一般遥远而不可捉摸。姚江河终于穿过林荫道,横陈面前的是两条交叉的十字路:向右走,过了食堂和阅报栏,就是一幢五十年代修建的老式学生宿舍,连楼板也是木质的,走在上面发出咚咚的闪雷一样的声音;向左走,百米之外便是假山,假山的周围是柔软如绒的青草地。 姚江河不自觉地向左边走去了。他大概是想借草地上吹来的清风,驱散闻教授尖沙的嗓音对自己的笼罩,重新将自己寻找回来,再回屋去休息。 刚走出几步,浑身一阵强烈的震动令姚江河猛然停住了脚步。 天呀,今晚不是要约会的么? 他抬腕看了看表,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比约会时间足足晚了近三个小时! 他顿时害怕起来,不敢往前跨出半步,因为再绕过十余棵高大的中国槐,假山就露出真容了。他怕为他的真情落泪的女孩还坐在那里孤零零地等候,那么,他的罪恶将是不可饶恕的。他靠住一棵槐树,伸了脖子怯怯地向假山那边探望,除了望见假山顶上雾一样的霓虹灯,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那女孩是坐在假山四周的哪一块草地上等他,更无从知晓她此时的心情。 过去寻找么?他问自己。与此同时,内心里涌起一种冲动,要走到那女孩面前去,向她道歉,并把今晚从闻教授那里获得的新鲜的见解讲给女孩听,她一定会像自己一样感到震惊,并从灵魂里生出一种对知识的崇敬的。他几乎就要向前迈进了,然而,一种潜意识的力却束缚了他。那女孩或许根本就没有来!或者正躲在角落里看着他的蠢样子发出咯咯的讥笑,甚至可能正与别的男人幽会呢!这么一想,姚江河果然听到隐约而来的蟋蟀声响。他知道那不是蟋蟀,而是恋人的软语。算了吧,不要再自作多情了,现代的女性,真的如团支书说的那么知心吗?她们是一枚枚成熟的果实,长在富有弹性的树枝上,不管哪个男人在树下经过,她们都在你头顶发出灿烂的媚笑,待你伸手去摘她,她却轻轻一纵跳得老高。如果你还不知趣在地上猴急,她就开始讥笑你的蠢样子了。 姚江河几乎是带着愤愤不平的心情转过身去了。 在女人面前,他实际上是有点羞涩和自卑的。 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那次轻率的行动是自己人生历程上无法弥补的遗憾。不管怎样,那是他读大学时唯一的一次有可能与女人亲近的机会,可他轻而易举地错过了。更何况那女孩是真正让自己心旌摇荡的,爱她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当然,在问题挑明的一瞬,女孩似乎占了主动,这多少败了他的胃口。他时时刻刻梦想着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主动闯进他的生活,可真正有女孩这么做了,他是不能容忍的。他对付这种女孩的方法,一是根本不理,一是肆意破坏。 从那之后,姚江河仿佛就再没有看到过那女孩了。 他在一片灰暗的色彩中读完了大学。 现在,他是闻教授的研究生了。闻教授授课,远没有开讲座时那么生动和精邃,他只是懒洋洋地传达一些一般学者的平庸观点,有时甚至照本宣科,名教授的锐利锋芒和思想的穿透力荡然无存。 这让姚江河大为失望。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闻教授不近情理地压制自己的研究生搞学术研究。他所带的三个研究生的任务,除了听他催眠音乐一样的讲课,就是为他查找资料,为他抄稿,除此,什么也别想做。他不失时机地正告他的门徒:目前,你们还没有从事科研的能力,不要去做那些无用功。开始,三个研究生都把这种忠告当成恩师的高标准要求,十分理解而且尊重,同时发奋攻书,希望早日被导师认定“具有研究能力”的资格。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们痛心疾首。 惹事的是女研究生明月。 三个先秦文学研究生中,明月年龄最校她是由南方师大毕业后直接考入通州大学研究生班的。一个成绩优异的女孩子选定先秦文学作为自己终身研究的目标,除了热爱几乎找不出任何别的理由。她个头不高,但身体饱满结实,胸脯前冲,臀部后翘,皮肤微黑,性情活泼奔放,一看就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她第一次与夏兄和姚江河坐在一个客厅一样的小教室里听课,姚江河是没有把她看上眼的。他认为除了那双扑闪着的黑眼睛,师妹的面部毫无生动之处。师兄师妹,应该说比出生入死的战友更多了一层特殊的含义,可这个师妹太平凡了。姚江河的心里掠过一丝遗憾,这遗憾直达他的内心深处,使他认定了三年的研究生学习生涯必定缺乏浪漫的情调和丰富的色彩。夏兄自然是不管这些的,在他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性别。据说他在乡村教书时曾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女朋友,媒人兴致勃勃地带着那家境富有、一脸春色的女孩到他宿舍去见他,他二话不说,从枕间摸出一本泛出黄色斑点的《九九乘法表》,扔到姑娘面前,冷冷地说:“背一遍吧。背不得的地方可以查,但只允许查一次,否则免谈。”那姑娘当即满脸通红,放出嘹亮的哭声跑了出去。等着吃猪头肉的媒人,气得青筋暴露,咬牙切齿,之后扬声怒骂:“你算个啥东西!猴头鼠眼,老气横秋,不过就是他妈个臭老九嘛,有啥了不起!人家还是村支书的女儿呢!能答应跟你见一面,已是你八辈子修的福了!??眩《九九乘法表》有房子金贵?有票子金贵!像你这号人,要打一辈子光棍,哼!”媒人骂毕,把《九九乘法表》撕得粉碎,然后扬长而去。……明月丰富的想象力很快显露出来,并同时引起姚江河、夏兄和他们导师的注意。在读研究生之前,明月没有听过闻教授讲课,不会像姚江河那样抱着近乎不切实际的希望值,也就不会像夏兄那样麻木和迟钝,她从闻教授的每一堂课里,都能获得新鲜的见解和鲜为人知的材料。实际上,闻教授所讲的那些内容,大学教师几乎都已经涉猎了,但那只不过是晴蜒点水毫无血肉的铺陈,只有在闻教授这里,才让它们活跃起来。因此,她对闻教授佩服得五体投地。 唯有其佩服,才希望在他面前有所表现。 这天,闻教授讲先秦文学的经典之作《离骚》。 闻教授在破解题目时,废除了司马迁、班固、王逸等大师的释义,直接了当地认为“离骚”就是“牢骚”的意思。 明月举手发言了。 “请讲。”闻教授冷冷地说。视其表情,他大概是不喜欢或者不习惯被学生打断的。 “导师,我认为你的释义欠妥。” “请讲。”闻教授毫无表情。 “《离骚》洋洋二千余言,申述的都是作者远大的政治理想,诉说在政治斗争中所受的迫害,批判现实的黑暗,并借幻想境界的描绘,表达自己对祖国的热爱之情,对理想的积极追求和对反动势力毫不妥协的斗争精神。正因为它的这种博大的思想境界,加上出神入化的艺术魅力,才使这篇伟大的作品千古流传,若以‘牢骚’解题,无疑是降低了作品的格调。” 闻教授两边脸部的肌肉同时跳动了一下,那情形仿佛是在微笑。 明月果真把闻教授奇异的表情当成是微笑了,因而,没等他发话,便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司马迁、班固、王逸的解释,都着眼于一个‘忧’字,这是屈原当时特殊处境的外化表现;导师释为‘牢骚’,是人们通常的具有的情绪化表现。在我看来,这些解释都不着要领,是没有扣住诗作者的个性特征而作出的主观臆断。‘离骚’之意,应为一种体裁。据我考证得知,屈原作此诗时是没有加这个标题的,标题是后人所加。 后人将这首意境开阔气势磅礴内蕴深厚的长诗视为‘骚体’的经典作品,又想不出一个恰当的标题可以涵盖之,便干脆以‘离骚’命名,以明文体而已。” 明月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圆润而富有磁性,仔细辨析,你会觉得有一种青春和肉感的扑鼻香味,夹在她的声音里四处飞扬。 听完明月的阐述,夏兄的表情是麻木的。他相信的是书本和导师,压根儿就不喜欢创造。姚江河却被她深深吸引。他坐在明月的右侧,视线稍稍转一下角度,就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首先看见了明月精致的耳朵,像贝壳似地装饰在她的头上,初秋温暖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使她的耳朵显得晶莹透明。接着,姚江河审视着明月脸部的侧影。她的的确确不算漂亮,五官平板的构图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能与“漂亮”搭界。然而,她的胸脯起伏着,随着这波浪的汹涌,带动她的全身作一种轻微的颤栗。在这颤栗的音乐里,姚江河发现她身体的曲线是如此美妙,从颈部开始,流畅下坠的线条直接与她臀部隆起的阴影相连结。她的臀部多么美,丰实而匀称,像一座经打磨过的圆形的丘陵,既不小气也不夸张地在线条的中部构成一道迷人的风景。它绝不像时下绝大部分女人的臀部,或者小气得如钮扣,或者肥大得如磨盘,让你在那里获得的不是美感,而是人类奇形怪状的丑恶的印象。姚江河从明月的身体里,嗅到了一股如她声音里夹带的那种青春和肉感的扑鼻气息。 很难说姚江河是被明月的见解所吸引的。 他觉得在学术问题上,这个不安份的师妹不过只是年轻气盛,哗众取宠,甚至是凭着她女性的优势跟导师开开玩笑。这多少有点坏了姚江河的胃口。他把目光收回来,一心一意地望着导师,看他如何裁决。 闻教授脸部的肌肉猛烈地跳动起来,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大笑。 明月黑亮的眼睛看着导师,导师却根本就没看她一眼。他在讲台上踱来踱去,黑板上那朵阳光之花被他矮胖的身躯隐来隐去,那情形就如他在与那朵淡白色的花捉迷藏。 大约过了两分钟,闻教授突然问道: “完了?” “完了。” 明月的回答是恳切而自信的,导师的情绪似乎根本就没有影响她。 “尊敬的明月小姐,你大抵可以作诗人了。” 闻教授终于面无表情地说,“若干年之后你将明白,你选择先秦文学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将是你人生的一次历史性的错误。” 堂下哑然无语。 那堂课,闻教授没再讲下去。在明月坐下之前,他夹起讲义,迈动短短的步子出了门。 紧接着,夏兄也出去了。 留下姚江河与明月二人。姚江河合上了笔记本,处于去留两难的境地。他想留下来,安慰一下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极大打击的师妹,又生怕自己的这种作法有些冒昧,说不定明月根本不希望有人打搅她呢。而且,如此一来,必然在导师和那个脾气古怪如石头一样的师兄心目中留下不良印象。那么,也如夏兄一样理所当然地离开么?剩下师妹一人独自咀嚼她由于过度的自信酿成的苦果么?他觉得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坐下来的明月,依然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她似乎显得异常平静,端正的姿容溶在初秋的阳光里。姚江河大胆地凝视她。他现在毕竟是有妻室的人了,女人所有隐秘的篇章他都翻阅过,因而,孩童时代在女人面前显露出的莫名其妙的羞涩淡去了许多。明月分明知道有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可她没有看他。她只在心灵的深处,对这个人表达着深深的感激。 姚江河误解了明月貌似冷漠的神情,他以为她是在藐视着一个男人可怜的同情心。在这个聪明而又刚毅的女孩面前,他再一次感到自卑了。这种讨厌的性格,常常在紧要关头显示它的威力,使他错过了许多良机。他终于拿起笔记本,向教室门口走去。 在他出门之前,听到背后发出“噗”的一声问响,声音不大,却有一种悲壮的穿透力。他迅速返转身去,原来是一只翠鸟盲头盲脑地从窗口飞进来,撞落在留下闻教授标准楷书字体的黑板前。 与此同时,明月把长长的书桌一推,快步向翠鸟跑去。 姚江河站着不动。 明月将那只美丽的翠鸟捧在柔柔的手掌里,带着无比惊异的表情,梳理着它凌乱的羽毛。翠鸟并没有死去,一双灰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捧起它的人。翠鸟的眼神是疲惫的,像经历了长长的风雨征程。然而,窗外不是蔚蓝的天空,不是暖暖的秋阳么? 明月双手捧着那站立不稳的茸茸的小东西,两滴大大的泪珠,落在鸟儿的头上。 这一情形,姚江河清晰地看见了。他的心一阵悸动。明月的两滴泪珠,冲刷了他所有的自卑,让他明白:两米之外蹲着的那个人,真真切切是一个女性,一个有着丰富情感和母性柔情的女性。她正在被一个生命的无端受挫而倍感哀怜,或者从鸟儿的身上发现了一种更为深邃的人生命运的主题,并为此而感到伤怀。她是可怜的!一个女人,能真正引起男人的怜爱,毕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呢! 姚江河浑身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武。他走了过去,与明月并肩蹲了下来。 “它受伤了?” 明月没有回答,眼泪扑籁籁地滚落下来,打湿了鸟儿背上的羽毛。她用手指不停地抹着已经溶进羽毛深处的泪水,向鸟儿表达歉意。姚江河注视着这轻柔得足以消解一切的动作,浑身再次发出一阵悸动。他大胆地看着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纤细,与她的个子是不成比例的。 姚江河拿开了明月扶住鸟儿的手,从她的另一只手掌心里将它捉了过来。这时,鸟儿微微地动了动翅膀,茫然的眼神里有了惊惧的神采。 “它不信任我呢!”姚江河说,把鸟儿还给了明月。 明月笑了,泪水涟涟的双眸里闪烁着慈祥的光辉。 “它伤得不轻。”明月痛心地说。 “不关事。它会很快好起来的。” 明月充满感激地看了姚江河一眼。 美丽的翠鸟,也似乎为姚江河的这句祝福而动情,它开始奋力扑闪着翅膀,想飞起来,报答这两个好心人。可它失败了。 “再休息一会儿吧,小家伙。现在离天黑还早着呢,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你温暖的巢穴。”明月的声音像呓语一般。 小鸟儿果真不动了。三个心心相印的生灵,就这么沉默着。 几分钟之后,重新活跃起来的翠鸟踮了踮脚,然后双翅一展,飞了起来。 “它能飞了!它能飞了!” 明月高兴得跳了起来。 姚江河被她天真的情绪所感染,不停地拍着巴掌。 翠鸟并不急于离去,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周,再压低身子,以缓慢的速度向外滑翔。出了窗口,它站在长着肥大叶片的梧桐树上,面向屋子惆瞅几声,再展翅飞去,隐没在天空的深处。 “谢谢你。”明月真诚地说。 “谢我什么呢?” 明月扑闪了几下眼睛。她的眼帘上还残留着零星的泪花。“有些事物,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第二天,明月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活泼跳荡,像明净的溪水。 只有在短暂的沉静里,才像幽深的古潭。在姚江河看来,她已经把昨天的不快连同他们短暂的相处完全忘记了。然而,姚江河却记得十分深刻,他们不多的几句对话姚江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他以为明月会从此与他熟悉起来的,可是他错了。她对任何人都一如既往。 这实在是一个不好把握的女学友。 人说女性如杨花,看来此言不虚。 可是,几个月之后,这个先秦文学一年级研究生班唯一的女性,再次以自己的勇敢无畏惹出一场风波。 她将关于《离骚》的题解写成了一篇逻辑严密、文笔犀利的论文,发表在通州大学一位姓黄的教授主编的《楚辞学刊》上。 此文刚一问世,就被闻教授看见了。 时令已到冬天,上午九点,闻教授穿着风衣,戴着鸭舌帽,迈着沉缓有力的教授步伐走进办公室,在自己天蓝色的信袋里发现一本绿皮封面的大书,他没有细看是什么书,顺手取出,随意地放在办公桌上。最近十余年来,全国各地给闻教授送的书实在太多了,各类文史哲学术刊物自不必说,连《汽车制造》、《时装设计》一类与闻教授所研究的领域毫不沾边的专业书籍,也从全国各地蜂拥进他的信袋,那些有处女作问世的中青年学者,更是满怀喜悦地把自己的婴儿送到闻教授的手上,并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签上“乞求闻教授指正”的字样。这当中,有极个别的人是与闻教授有过一面之交的,绝大部分人素不相识,只是仰慕闻教授的声名而已,仿佛把著作寄给他,那著作本身就增加了文化的厚度。实际上,闻教授很少翻阅那些自动送上门来的东西,没有别的原因,实在是翻不过来。再说,翻阅的必要性也不大,对闻教授来说,翻阅那些封皮各异厚薄不等的书籍,除了消遣,几乎没有别的意义。可闻教授是不喜欢也没有时间消遣的,他把自己的生命,与中国古老而神秘的文明连结起来。闻教授有一种人生哲学;上帝把人创造出来,就给予了他们恰当的分工,有的人一辈子穷困潦倒,每天24小时的所有行为,都附着在生存的意义之上。而有的人从出生到死去,都生活在豪奢而糜烂的宫殿里,享尽声色犬马之娱。这两种人的存在都在消耗世界。而另外一种人,他们出世的第一声啼哭就是悲壮的进行曲,他们来到世间的神圣使命,就是延续上帝的事业,拯救世界并开创未来。闻教授是属于第三种人,自然不愿意因为人类惰性的侵蚀而降格的。从内心说,他对前两种人多少有点鄙薄的。 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也同样被闻教授冷落着。 闻教授在办公室坐了差不多20分钟就打算离开了。今天没有他的课,他到办公室来,是因为夏兄昨天恳求他,希望得到导师指点迷津,好顺利通过期末考试。夏兄与姚江河和明月不同,属软指标,哪一次考试不合格,都有可能被清理出去。夏兄自认为其他科目包括英语在内都没多少问题,唯独自己最尊敬的导师讲授的主课,让他伤透了脑筋。昨天夏兄向闻教授胆怯地提出请求的时候,闻教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没答应,愚笨的夏兄就以为闻教授拒绝了,带着无比痛苦的心情,在厕所旁边的斗室里长睡不起。到办公室来等学生,这对闻教授来说是一次新鲜的经验。他的脸上有了温怒的神色。 长久不来办公室,桌面上布满了细碎的灰尘,闻教授准备在离去之前将它擦一擦。抹桌布本来是挂在门背后的,现在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闻教授心里感到更加烦躁,对他带的这一届研究生增加了几分不满。他以前所带的研究生,不论男女,没有不跑前跑后地为他服务的,尤其是上届带的一个男生两个女生,更是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敬重。今年四月底,学校最高大的建筑――生地大楼终于落成,闻教授想站到顶上去看一看,望一望高耸的凤凰山,和山下飘带一样婉蜒而走的洲河水,他的三个弟子立即协助导师满足这一要求:男生为他提包,两个女生扶住他的左右臂膀,沉着而坚定地向十二楼登去。本来,闻教授的身体状况尚属良好,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他却从中体悟到一种莫大的幸福。当四人站在十二楼的风口上,闻教授以他尖沙的嗓音,吟诗一般地说:“还是带研究生好哇!还是带研究生好哇!”平常,不管他何时走进教室,讲桌上必然泡了一杯浓茶。茶杯是三个人凑钱买的名贵的紫砂壶,茶叶是来自闽南上好的绿茶。闻教授万万没想到,这一届研究生如此不晓事理,连为导师擦一擦桌子的小事也不愿意做了。 当然,对社会有深刻体察的闻教授,绝不会简单地理解这种现象。他认为这是人类整体文明退化的标志。唯有如此,闻教授的心里才涌起一种异乎寻常的悲哀,并为此痛心疾首。 没有了抹桌布怎么擦呢?闻教授怔了一怔,突然想起了那本绿皮大书。 委屈你了,闻教授想。在拿起书使劲向桌面擦去之前,闻教授看了一眼书名,他希望以此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绝大部分送到他这里的书,他是连书名也不看的,在墙角放它一月两月,就有收破烂的来背走了。闻教授从来不称斤论两地卖钱,他只是叫那些背着大竹篮衣着不整的乡下人快快离去,免得打搅他沉静深邃的思想。时间一长,那些乡下人知道,在这个怪教授面前,连一句道谢话也是不必说的。――他将绿皮书看一眼,算是给予它的恩宠了。 谁知这一看,就把闻教授牢牢地钉在那里了。 闻教授与《楚辞学刊》主编黄教授的矛盾,通州大学的师生几乎无人不晓。与闻教授一样,黄教授也是赫赫有名的大教授。他中等身材,身体精瘦,尤其是那一颗头,小得出奇,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蛇。八年前,他只不过是中文系现代文学一个普普通通的副教授,虽在各类刊物上发表论文,皆为零星篇什,既没多少份量,更缺乏系统。可是,他在八七年秋季入学之前,突然向学校提出一个使人啼笑皆非的要求:他要转上先秦文学课程。当时,教务长以为他发了神经病,嘻嘻哈哈地讪笑两声了事。谁知黄教授十分认真,慎重地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十几年来,我服从领导安排,扶持力量薄弱的现代文学课程,可我的智慧在这里处于绝对的休眠状态,我真正的专长在先秦文学部分!”黄教授小小的眼睛放射出坚定而执著的光芒,几根黄黄的山羊胡一翘一翘的,像在显示着一种决心和力量。教务长是一个办事严谨的人,看黄教授如此认真,知道他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作为学校教学工作的直接领导者,既要对教学质量负全面责任,也不能打击教师的积极性。然而,黄教授在先秦文学方面的才能从来也没有显示过,通州大学中文系就是靠先秦文学课程这块硬牌子吃饭的,要是委派一个不伦不类的老师去教,把事情搞砸了,不但要闹笑话,而且会直接影响学校的声誉和未来的发展。这个责任可不轻。经过一番考虑,教务长委婉地劝道;“你在现代文学方面已经做出成就了,何必半途而废呢?” “如果那也叫成就,我劝所有的大学教授趁早收手,到街头擦皮鞋算了!” 黄教授的山羊胡愤怒地舞动起来。 教务长被他硬梆梆的话镇住了,左手的五根手指若有所思地叩击桌面,过了半天才说:“有把握吗?” 黄教授不回答,只牢牢地看定教务长充满疑虑的脸。他的眼光是鄙夷的。 “有闻笔在那里顶着呢!他会像一座山,挡住你的去路。你现在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年龄跟闻笔相差无几,你还在起步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是大师了。这对你是不利的,也是不公平的。” 教务长推心置腹的几句话,把黄教授真正地激怒了。他的双唇一阵抖索,然后口齿不清地厉声道:“他算什么大师!全凭个人的意志将璀璨的古代文明肆意强奸,能叫大师!在我看来,他的那一点可怜的虚名,全是小脚女人式的小聪明赚来的,究其实质,他的所有著作空洞无物,连先秦文学的一点皮毛也没有抓祝”教务长把黄教授的狂妄视为一种无知,他语气冷淡地问道:“他的著作你都读过么?” “悉数释读。我说过,他的著作空洞无物。”,“然而人家是这一领域公认的专家,他的名气大着呢!” “他和当年戴金边眼镜穿西装套圆口布鞋的胡适博士比较起来,谁的名气更大?” 教务长不作声。 “胡博士声震华夏,连他中西合壁的怪异服装也成为当时文化青年追求的一种时髦。若论名声,闻笔和他比较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后人去探究胡博士的学术成就,除了苍白的诡辩,还剩下什么呢?” 教务长终于被黄教授的狂妄征服了。 黄教授在走上先秦文学讲坛的当天,就把他十余年苦心孤诣样精竭虑写成的五部有关“楚辞”的论文手稿,分别发往五家出版社。数月之后,他几乎同时接到了这五家出版社热情洋溢的来函。 那些盖有出版社公章的来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先生的研究成果打破了数十年的僵局,使我国对先秦文学尤其是楚辞的探索向更深入的方向发展。大作将以最快的速度面世。 五部书很快出版了。五部书的出版意义是非同寻常的,无论对黄教授个人还是对通州大学,都构成了一道迷人的景观。在人们还没有注意的时候,这座川东的高等学府里,突然隆起一座文化的大山。这座山上,有飞悬的瀑布,有幽深的峡谷,有奇异的石头,有苍翠的林木,九环曲折,曲径通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有它惊人的魅力。当人们整装出发,走向山的更深处,才发现这座大山是早就存在着的,山纹的虚虚实实纵横交错表明了它早就经历过苦难的沧桑历程,清新而淳厚的山风里,更是传达着古坝一样的悲怆韵味。这是一座古典精神和浪漫主义有机结合的大山。 全国各地的学者趋之若骛,都以来见识一下创造出这奇迹的干瘦老头儿为幸事。一时间,台湾《中国日报》、香港《大公报》以及东洋岛国日本的数家报纸,都对黄教授的人生历程作了详尽介绍并配大幅图片。在日本,有一批研究中国楚辞的学者对黄教授的著作尤感兴趣。几年前,东洋学者以洋洋数十万言论证了一个荒唐无稽的主题:中国根本无屈原其人。黄教授的其中一本著作,便是专为此谬论发难的,论据确凿,笔调幽默,令东洋学者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个月后,由东洋学者倡议,征得中国学者尤其是黄教授的同意,决定在通州大学开一个楚辞研讨会。 这个研讨会除了决定办一个《楚辞学刊》并由黄教授任主编之外,在学术上的意义是平庸的。然而,它却从另外一个角度造成对通州大学古老大山――闻教授的强烈冲击。 中日学术研讨会上,黄教授从头至尾唱着主角,闻教授只是作为一个列席代表的身分参加的。整个会议议程是两天半,闻教授只来了一天就归隐了。黄教授并不介意,相反,他乐于这一结局,因为这恰恰说明了自己的实力将无可抵挡。 随后,黄教授在本校开了若干次讲座,每一次讲座都座无虚席,每一次讲座黄教授都必然以此作结:同学们,把你们的智慧之轴尽情铺展吧!每一个健康的头脑,只要勇于斩断那些所谓权威织成的蛛网,都将焕发出创造的光辉。拿起你们的笔,把自己闪烁的思想记下来,天长日久,就会积成厚厚一本人生的日历。如果是有关楚辞方面的文章,就勇敢地投向楚辞研究的最高学术刊物――《楚辞学刊》。《楚辞学刊》的主编是谁呢?主编就是我!黄教授把“我”字拖得很长,随着这长长的拖音,他用力击打着自己瘦弱的胸脯,胸腔里发出的闷声被麦克风一传,如雷鸣一般,震荡壁宇,也震荡莘莘学子激扬的灵魂。 闻教授恨之入骨。几年之后,当人们历尽艰辛爬到黄教授的山顶上向下一望,发现黄教授的九十九道拐,完完全全是一种虚张声势,其论著除了繁琐而刁钻的考证,精神实质是苍白的。连以前疯狂崇拜黄教授的人也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他不能叫学者,只能叫投机商。从此,闻教授的声望再次复苏。人们不禁感叹:证实难,证伪更难。尽管如此,闻教授依然对黄教授心存深深的芥蒂,因为他毕竟把持着《楚辞学刊》,在不明真相的外地学者尤其是海外学者当中,依然享有崇高的声誉。闻教授既不给《楚辞学刊》写稿,也不读上面的文章,他坚信主编都如此庸俗,刊物的质量就大可怀疑的了。闻教授不读,黄教授却偏偏要送,每出一期,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闻教授,并着人早早送来。送书的人深知黄教授此举的深长意味,是不敢当面交给闻教授的,只有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塞进他的信袋里。可是有一回,当那人正往信袋里塞的时候,闻教授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闻教授……黄教授说,把这本书送给您。” “以前都是你送来的?”闻教授的表情冷峻而威严。 那人怯怯地点了点头。 “你是他的儿子?” “不是……我是他的学生。” “既是学生,一天不好好读书,尽干这些无聊的勾当,浪掷青春,将来追悔莫及。” 那人深深地垂下了头。 “回去告诉黄教授,以后出了书,请他亲自送来好了。” 那人满含委屈地回到黄教授那里,将闻教授的话如实地讲了。 黄教授哈哈大笑,翘翘的山羊胡在嘴角胡乱飞舞,从此就不再送书给闻教授了。……今天突然又送一本来,其中又有什么把戏呢? 闻教授重重地坐在破旧的藤椅上,第一次翻开了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他要看一看,一个极端庸俗的人到底是怎样糟踏古老的文明。 他在目录的前半部分,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这些名字曾经与灿烂的先秦文化紧紧地连在一起,现在居然堕落到在这本刊物上发表文章,有两个人还在封二上喜笑颜开地登出自己的玉照,这让闻教授产生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悲凉。他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去,在目录的尾条上,是一个专栏,题名“楚辞新花”,闻教授禁不住晒笑了一下。当他看见本期选出的“新花”的名字,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朵新花叫明月。 明月的论文恰恰是遭到他严厉批评的对《离骚》命题的新解。 闻教授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毫无疑问,这是别有用心的黄老头儿在对他进行有意中伤。将这么糟的所谓论文发在他主编的刊物上,人们自然要问:作者是谁呀!怎么写出这么荒唐的文章!黄老头儿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答:她是闻笔的学生,闻笔是先秦文学领域的名家,我作为《楚辞学刊》的主持人,自然是要尊重的。这阴险狡诈的黄老头儿,不是就顺手一枪,将我的一世英名轻而易举地击倒了么! 闻教授的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并把满腔愤怒很快转向了自己的学生。 他在办公室一直坐到上午十一点,当第三节的下课铃声响过之后,闻教授急匆匆地走到中文系办公室,闷沉沉地问道:“他们上午有别的课么?” 中文系主任知道他所说的“他们”,就是指姚江河他们三个先秦文学研究生。“没有课了。”主任说。 “通知他们到我办公室来,我要给他们补一补。” 中文系主任被感动了,真诚地说;“天冷,休息一下吧,听说你这几天感冒了,我也役时间来看你。” 闻教授没有出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十余分钟之后,三个人同时到了闻教授的办公室。 他们是怀着不同的心情来的。作为姚江河,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中文系主任去叫他的时候,他正在满怀深情地给妻子写信。他妻子名叫顾莲,是清溪区财政所的会计,姚江河分到清溪区中学的时候,是她主动让人到姚江河10平方米的简陋平房里提亲的。其实,她一点也不开放,之所以敢于做出这举动,是因为她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她觉得姚江河不仅个子较高,模样儿有几分帅气,更是一个有才气的人。清溪这地方山青水秀,出了许多玲珑剔透的美女。 由于这里是共和国的将军王维舟的诞生地,更由于王将军在民国初年就创办了闻名川东的宏文小学,大半个世纪以来,宏文小学坚定地传播着进步和文明的火种,这里的姑娘普遍档次较高,她们挑选夫婿,不看相貌,不看家产,就看他是否有一股男人之气。因此,每一届大学生分到此地,姑娘们必是躲在家里,将临街的窗戳出一个小孔来,仔细考查着喜欢张扬的大学生结队从街上走过。一个月之后,姑娘们心中都有了谱,她们打扮入时地走下楼来,一选就中。 ……姚江河几乎没有经过考虑就答应了媒人。来到这偏远之地,虽多了几分“采菊东篱下”的闲情,可与俊男靓女翩跃出入名词丽句俯首皆拾的大学校园相比,这里毕竟缺少了许多色彩,更属于文化的沙漠区。因此,姚江河来到这里的第二周,就感到深沉的寂寞。有女孩向他求爱,又不致于冒冒失失地自个儿闯上门来,不仅让他感动,也让他觉得这女孩定有某种特殊的可爱之处。他们交往了半年就结婚了。结婚之后,顾莲从生活上给予姚江河无微不至的照顾,现在他读研究生,主要的经济来源也是靠顾莲当姑娘时精打细算的积蓄。一个有生活责任感的女人,在这方面是有特殊才能的。按姚江河的话说,他对顾莲是感激多于爱情。然而,人类家庭无数沉痛的经验告诉我们:唯有这种夫妻关系是最为牢固的……夏兄有些忐忑不安。导师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让三个人一同去听他补课,这证明导师是不会专为他一个开小灶的。明月与两个师兄不同,她几乎是带着狂热的心跳去见导师的。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并非黄教授“别有用心”地送给闻教授的,而是明月自己送来的。她送书来也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旨意,更不是与导师赌气,完完全全是为了让导师因自己学生取得的小小的成绩而欣喜。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姑娘,把导师在课堂上对自己的严厉批评理解得过于简单,她不认为这是闻教授对新生事物的威压和抗拒,而仅仅看成是导师对自己的严要求和恨铁不成钢的慈父情怀。因此,她的不快只不过持续了几个小时,就投入到应该干的工作中去。当她那篇文章在《楚辞学刊》上发表之后,她几乎是带着调皮的微笑在想:尊敬的闻教授,明月小姐是不会为自己的人生选择后悔的。是的,还在学生时代就在权威刊物《楚辞学刊》上发表论文,是十分罕见的现象。明月的调皮丝毫不带恶意,而是作为对严师的一种报答。她相信闻教授是会高兴的。 三人侍立在闻教授面前,闻教授脸色铁青,呈现出深沉的病态。他的右手握着那本绿皮书,五根发福的指肚,死死地陷进书里。 这让明月颇感吃惊。 “同学们,”沉默良久,闻教授终于说,“由于本人在学术方面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就,遭到了来自全国不少人的嫉恨。有嫉恨就有中伤。本人是在深受掣肘之苦的重负之下艰难前行的。比如这里有一本书――”闻教授把揉出许多皱的绿皮书展开,“书的主编就是嫉恨本人最厉害的一个,他企图采取最卑鄙的手段将本人打倒。当然,你们的导师是打不倒的,他的学术成就更是打不倒的!” 闻教授把绿皮书交给明月,谈谈地说:“将它撕毁吧。” 明月大睁着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它侮辱了本人的名声。” 第二章 第二章 姚江河没有在美丽的春天的傍晚出去散步,他像一个孤独的幽灵,静默在愈来愈黯淡的小屋里。他的寝室在研究生接的底层,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肮脏的平台,平台之外,便是一条倾斜的宽阔的林荫道。此时,林荫道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以及温柔的软语和偶尔发出的张狂的大笑。要是往常,这些声音都会异常清晰异常刺激地进入他的耳鼓,而且他不需目视就能准确地判断:发出轻柔软话的是勾肩搭背紧紧偎依的恋人,发出张狂大笑的是没有找到恋人又渴求恋人结队而行的男女。可是今天,姚江河像是生活在真空里,又像是处在荒岛上,头脑里空旷得几乎没有了意识。 他是在等一个人,等他的师妹明月。 通过去年的一场期末测试,沉默寡言的夏兄更加呆若山石,除了上课,在任何公共场所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尽管他为堆积如山的书本付出了自己的青春,然而,书本给予他的回报是微薄的,考试五门课程,他有三门主科补考,放假前夕,他受到闻教授及中文系主任的先后召见,二人表达了同一种意思:如果第二学期的终考还是如此,他将失去继续攻读研究生的机会。为此,姚江河和明月想去安慰他,尽管平时夏兄完全游离于他们之外,与他们没有任何交往,更谈不上通常所说的“战斗友谊”,可他毕竟是师兄,命运把他们卸在了同一条船上,就应该同舟共济,齐心协力,将命运之舟划向彼岸。现在,师兄遇到了困难,他需要心灵的慰藉和实质性的帮助,作为师弟、师妹,姚江河与明月都不能袖手旁观。他们是在放假的前一天一同走向夏兄蜗居的臭不可闻的斗室之外的,看过夏兄贴在门上的对联,姚江河与明月的心里很不好受,觉得有一种苦味在香苔底下泛滥着。敲了许久的门,夏兄才开,手里依然捧一本厚厚的大书。见他戴一架深度眼镜,镜片的底光像乱石一样纵横交错,二人颇感吃惊。夏兄平时是不戴眼镜的。 夏兄并没让二人进屋,他的腰微微佝偻,沉甸甸的大书压迫着他筋脉毕现的手,使他显出力不能支的模样。明月首先跨进去了,姚江河跟了进去。明月的右手,情不自禁地甩动起来。她企图赶走那股氨基酸混合着汗臭的难闻气味,那气味却如绿头苍蝇,在被驱赶之后,又迅速地发起疯狂的反扑。 夏兄手足无措起来,像两个陌生人突然闯进了他幽静的灵魂深处。 “看啥书?”姚江河关切地问。 “我读《先秦文学的人文精神》。”夏兄模糊地答道。他是讨厌在“书”前面用一个“看”字的。书怎么能看呢?书只能读!看书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 夏兄“读”的书是闻教授的经典著作。 “你要准备明年开学的补考呢,”明月语调真诚地劝导师兄,“闻教授这本著作,许多著名学者研究起来都感到吃力,完全可以放一放,以后再读。因为这本著作与你要补考的内容几乎完全无关。” 明月的话音刚落,她就发现师兄高高的颧骨不停地抽搐起来。 一种深沁到骨髓的悲哀,完完全全占据了夏兄。如果说,他读书缺乏目的是不公平的,因为他毕竟从一个高中生一步一步地考上了令人羡慕的研究生,尽管是自费,可也有一个录取分数线,低于这个线学校是不会收的,何况还是大师级的闻教授的门徒。然而,从根本上说,夏兄读书的的确确缺乏目的,他并不把学历的逐步升级当成一种资本,而仅仅看成一种学习的必然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攻读研究生的过程中,他还要面临着补考甚至被逐出校门的威胁。这种威胁是现实的,更是对他数十年苦读的一种彻底的否定。 悲哀之后的夏兄明显地烦躁起来。这是深冬,沁人肌骨的寒风从大巴山的山凹里源源不断地刮过来,夹带着大山林木的腐臭气息,突破通州大学暗绿色的大门,钻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夏兄的掌心里却不断地冒出汗珠。他把潮乎乎的手在裤腿上擦着,可根本阻挡不了汗腺的分泌,连圆溜溜的鼻尖上,也有了晶莹的水滴。 姚江河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烦躁情绪,柔声说:“你好好准备。”转身对明月说:“我们走吧。” 二人刚刚出门,夏兄重重地将门关了。 二人走过幽暗而深长的走廊,到了姚江河的寝室门边。 “进去坐坐?” 明月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因为远离厕所,姚江河的寝室比起夏兄也好不到那里去,脏鞋子臭袜子堂而皇之地摆在屋中央;洗脸架上的一盆水,黑幽幽的,像是刚刚清洗过笤帚;汗渍斑斑的被盖,像软软的一条蛇,随意地躺在床上;傍窗的写字台上,厚厚薄薄的书本横七竖八地堆放一气。如果不是因为墙角略显整齐的竹书架和床头的巨幅世界地图,这屋子是黯淡无光的。 明月不经邀请就坐在写字台前油黑油黑的藤椅上,姚江河就只有坐床了。 明月将屋子环顾一周,抽了抽鼻子,笑了笑说:“你这屋里少了臭味,多了酸味儿。”“你们男人都这样,仿佛是一种风度似的。说实话,在我的心目中,这只是一种不文明的表现。要我在这屋里呆上一个小时,我是受不了的。” “看看表吧,你呆59分钟就可以离开了。” 明月被姚江河的话逗笑了,咯咯的笑声灌满一屋。明月笑起来和她说话一样,有一种饱满的磁性。 “你难道认为这是文明的么?”她固执地问。 “不,这肯定是不文明的。但是,如果男人自己会文明,还需要女人干什么呢?” “女人就是给你们收拾破烂的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世界从整体上说是男人的,男人好斗,为了区区名利互相嫉恨,尔虞我诈,彼此残杀。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女人,不从繁衍生息的意义上讲,光是男人间无休无止的厮杀就可以剿灭人类。可是,这世界上偏偏有了女人,女人性情如水,她以自己柔弱而坚定的力量,把好斗的大山巧妙地隔开了,并以温柔的体肤,去丰富男人的情感,抚慰他们孤傲的灵魂。男人狂啸的热血,在女人谴绪缠绵的抚慰中变得平和,这样,他们也由一架好斗的机器变成了灵魂健全的人。因而,他们文明了。” 明月咀嚼着师兄的话,越是嚼得深入,越是觉得他是一个不易捉摸的男人。他把生活中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恰如其分地哲理化了。然而,这不正是男人的本领么! “照你说来,男人之间就没有友谊了?” “有的,因为他们文明了。文明的重要标志是具有明快而畅达的思索,具有防患于未然的忧患意识,具有更为远大的奋斗目标。 有了这些,他们就懂得了一个道理:把这世界创造得更加美好。不为别的,就为了将他们由兽变为人的女人以及他们生育的后代。因此,男人之间不是没有友谊,恰恰相反,他们的友谊比女人间的友谊更加牢固,更加深刻。” “那么――男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女人?” “可以这么说。” “他们的价值也仅仅体现于此么?” 姚江河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些一辈子没有女人的男人呢?” “他们的心中至少装着一个女人。” “不见得,我看夏兄就不是。” 话题终于迂回到正路上来了。他们没有谈夏兄,可两人的心里都实实在在地想着他,话题都为他而展开。 对明月轻淡而有力的反驳,姚江河无法作出回答,他想说:“夏兄根本就不能叫真正的男人!”但这话太伤学友间的感情,是不好说出口的。他只好沉默,沉味于夏兄自己营造的悲剧的氛围之中。 过了许久,他才对一脸期待神色的师妹说:“你刚才不该对夏兄说那种话。我与他同过寝室,知道他凡事都很认真,认真得神经像嫩笋一样脆弱。” 明月觉得受了委屈,嘟哝道:“我不知道我的话错在哪里?” “夏兄不是能够面对现实的人。” “可我是真诚的。你不面对现实,现实要逼迫你面对。如果不早早提醒他,补考不及格,他的前景就麻烦了。” 姚江河的内心,为师妹的真诚所深深打动。夏兄不是姚江河喜欢的人物,更不是他崇敬的人物,可毕竟是同一师门下的学友――即使不是学友,只是一个路人,明月能给予他如此真诚的关心,证明她的心地是善良的。有此一点就足够了。与此同时,姚江河感到万分惭愧,他不仅没有给予师兄具有实际意义的关心,对明月所遭受的打击,也没有过半点表示。 应该说,明月遭受的打击一点也不比夏兄轻,甚至更加沉重。 那天,她双手颤抖地捧着闻教授递过来的绿皮大书,当着两个师兄泪流满面。她非常清楚闻教授的话是针对她而来,同时达到杀鸡给猴看的目的。一种尖锐的刺痛,使这个自尊自强的姑娘感到头晕目眩。闻教授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她,这目光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嘲讽。明月就在这目光的包围里将书撕成碎片,撕成蝴蝶一样的纸屑。那些翩翩飞舞的蝴蝶,也终于经受不住枪弹一样的目光的重创,短暂的美丽之后,纷纷倒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从今以后,你们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闻教授说,“回去吧!”三人逃跑似地退了出来,各自的心里都被浓重的阴影所笼罩。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寝室。那些日子,不知道明月是怎样度过的,只见她日渐地沉默了,健康的肤色变得憔悴起来,正如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正当向她热爱的世界吐露芳华的时候,却被无情的风雨摧折了。姚江河关注着她的每一点变化,惋惜着她水灵灵的资质渐渐萎缩,却没有真正给予她一言半语的慰藉。 现在,他想弥补一下自己的疏忽,但是太迟了。迟到的安慰往往被人理解为矫情。 “你是对的。”姚江河若有所思地说。 新学年开始,夏兄顺利地通过了补考,这是让姚江河与明月都感到高兴的事,当二人到他的小屋去向他道贺的时候,夏兄居然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声:“请坐。”因为这一声本来不需要的简单的礼貌用语,使姚江河和明月在夏兄的寝室比预定时间多呆了半个小时。 每个新学年的开始,都是最轻松最愉快也是话题最多的时候,这是他们读大学时就有过的经验。明月是川西人,川西的富庶使她仅仅二十多天就显得更加丰满了,皮肤也变得白了一点。她异常兴奋,放假前阴郁的心态似乎被她不断膨胀的青春活力逼走了。明月说,她第15次游了武侯祠,第20次游了杜甫草堂,每一次去,都感觉到这两个古代的圣人沉重的教诲,在阴沉的天幕上哗哗抖落,雨点一样击打在她柔弱的肩头,使她惭愧得不敢深入一步,只好急匆匆地退出来,将自己混入五颜六色的俗尘之中,以免先人因对她寄予过高的希望而最终跌入失望的深谷。“我实在是一个平凡得没有一点特色的女性,我不敢把过重的担子挑起来。”明月说着,整个神情呈现出一种不愿服输的执拗和不得不退隐现实的沮丧。姚江河不愿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他只说大巴山深处的故乡,天是沉郁的,山是清瘦的,那些漫山遍野的青枫树,把淡红的叶片铺洒得满山满坡,绳一样挂在山上的毛草路,也被这些干枯的叶片垫了厚厚一层。那些残留在树枝上的叶片,林风一吹,铃铛一样互相碰撞,发出瘦硬的金属的音韵。喧闹了几个季节的大山,在冬的棉袍里变得静谧了,同时也寂寞了。但这并不损害大山的美,豪华落尽之后,它现出了自己的真纯,正如从皇宫里沦落民间的女子,沦落是沦落了,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可以亲可以爱的纯粹的生命。那些套了肢绊的猎人,在湿润润的雪地上一天半天地走,孤独而执著,一旦发现目标,便匍匐于地,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毫无准备的猎物:枪响了,猎物的鲜血,像一朵盛开的腊梅,画在很快宁静下来的大地上。可是,那迅速消逝的枪声,却把冬眠的大山吵醒了,潜踪匿迹的禽兽,一时间插翅高飞,奋足而逃,飞到高入云天的奇峭的山崖上,跑到猎人的枪弹不能及的地方――这当然只是禽类的特权,那些兽们,便从峭壁之上纵身而下,以惊人的速度,飞窜到清溪河畔的芦苇丛中了。百发百中的猎人们提了猎物,举眼望一望四面的雪景,走上了回家的路。屋里,妻子与孩子正在一米见方的火塘里生起闻闻的青枫疙瘩火等着他呢!猎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情不自禁地惦了掂手中猎物的重量。就在这一掂之中,猎人的神色立即灰暗下来――他是有收获的,可是在这大山林里,他又少去了一个对手,同时也是一个人生的伙伴。他比先前显得更加孤独了……姚江河没有说到他的妻子。其实他是很想说一说他的妻子的,只是觉得在一个姑娘面前谈论自己的妻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大妥当的。如果在谈论当中加入了浓浓的感情,那不仅显得小家子气,对缺乏与男性有共同生活经历的姑娘来说,也是一种情感上的打击。 姚江河的家在宏文小学的背后。从宣汉县城坐汽筏子上行,一个小时之后就进入清溪场口,姚江河登上南岸,穿过一米多高的芦苇丛,再走一段比较宽阔的土路,登上三十余级石梯,就是宏文小学。学生都已放假,校园里显得空荡荡的,零星的落叶,安安静静地躺在操场上。两架篮球桩忠实地守候着校园。这正是黄昏让位于黑暗的时候,教师宿舍里,亮起一盏昏黄的孤灯,那是留下来守校的老师,姚江河应该是认识的,但他没有去惊动,只匆匆忙忙地望了两眼,就从半掩着的校门侧面走过去,进入一片幽暗的竹林。竹林的那边就是他的家了。 这是一间红砖瓦屋的普通民房式的建筑,独立于建筑群落之外,四周被竹林环绕着,只有一条布满竹叶的土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这是姚江河与顾莲结婚那年从一军人家属手里买来的,那军人家属几乎是独身一人在此居住了十余年,丈夫终于有了可以带家属的资格,她便泪流满面地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到了遥远的北疆。 当时,许多人是不愿买这座房子的,住在这里,似乎有一种与城镇脱节的乡村感。姚江河与顾莲的意见却是一致的:这不正是两人要寻找的精神的岛屿么? 门大开,屋子里的灯亮着。姚江河并不急于进屋,他躲在门边,伸进头去探望,妻子正在专心地搓洗被子,她太专注了,连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姚江河见她的脸侧向墙壁,便心生一计:偷偷地摸到床上去,等她来睡觉的时候,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可是,他的脚刚刚迈进屋,巨大的影子便投在墙壁上,使罩住妻子的灯光立刻黯淡下来。她迅速地转过头,发现了提着旅行袋的丈夫那一副憨痴痴的样子。“江河!”顾莲叫着,兔子一样蹦跳起来,沾满了肥皂泡的双手搂住丈夫的脖子,踞起脚在丈夫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姚江河疲乏的身体经妻子这一吻,立即精神抖擞,抱住妻子就在她的脸上和颈上狂吻。顾莲被丈夫有力的手臂抱得发痛,可她已经无力挣扎一下了,她被丈夫滚烫的热血溶化了。过了十来分钟,姚江河的手臂有所松动,顾莲才突然觉得屁股被尖锐的东西刺痛着,她反过手去摸,触到了丈夫提在手的旅行包。 “笨蛋,包还没放呢!” 姚江河这才反应过来,也突然觉得手臂酸麻难耐。 他把包放下了,环顾一下比从前更加整洁的屋子,一种归家的温馨弥漫了他。 “莲子,你一个人在家里,晚上应该把门关上的。” 顾莲到厨房里洗了手,一边兴奋地往小瓷花碗里打鸡蛋,一边说:“我为什么要关上呢,我知道我的丈夫这几天要回来的。” 姚江河一边脱下外套准备洗澡,一边跟妻子开玩笑:“万一我不回来呢?” “不回来你到哪里去?” “我就不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顾莲“嘻嘻”地笑着,“哼,又来骗我,我才不那么容易上当呢!” 姚江河曾经骗过她一回。那是他们彼此小心触摸,进入真正的爱情氛围之中的时候。姚江河拿出他大学毕业留言册,翻到第一页,对顾莲说:“看,这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写的。”顾莲的脸上立即呈现出紧张的潮红,似不愿看又很想看的样子。可她终于看了,上面写道:“我亲爱的姚,你是大巴山的儿子,可惜我不是大巴山的女儿!”顾莲看过之后,再不愿往后翻,静静地离开了姚江河的书桌。 她被一种深深的自卑占有了。他以前的女朋友与他一样是大学生,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中专生,在我与“她”的比较当中,他是会感到失落的,我配得上吗?留言册上没有“她”的照片,但从娟秀的字迹看来,“她”长得一定很漂亮,而且,说不定还是大城市的人……姚江河见她十分认真,便告诉她:“这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男的!”可顾莲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处在忧郁的仿径之中。没有办法,姚江河只好急电通知那个朋友来清溪一游。朋友来了,果真是一个男的,顾莲破涕为笑,喷怪地对那朋友说:“你为啥要写那种话呢?什么儿子女儿的!”朋友说:“我本来就不是个女儿嘛!如果我是女儿,哪有你的席位!”顾莲怪不好意思的。 姚江河为妻子的信任而感动,洗了澡出来,觉得整个身心坦然而轻松。顾莲把满满一碗荷包蛋递到丈夫手里,姚江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顾莲站在一侧,看着丈夫凶猛的吃相,觉得无比幸福。 吃了饭,漱了口,姚江河温柔地说:“莲子,休息吧!” 顾莲看着那一盆待洗的被子,大笑起来。 姚江河不明白她笑什么。 “你难道没发现我们床上的所有家当都在这盆里了?” 姚江河也禁不住笑了。 “你打算今晚上盖啥呢?” “你那件厚厚的军大衣没有带走呢,如果你不回来,我一个人是可以凑合着用的,哪知你比我还要着急!” 姚江河的热血低低地呼啸着,他知道妻子连夜赶洗被子,是为了迎接他回来的。他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上,也是定在后天回来。 他不想再耽搁,一把搂住妻子,连亲吻也来不及,就将她横抱在怀里,大踏步地向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我比一件大衣中用,我会让你暖和的……”顾莲横躺在丈夫的怀里,仿佛听到了嘎嘎作响的骨节的歌唱,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喜,使她浑身瘫软了,意识处于模糊状态。丈夫是怎样将她放在床上,怎样除尽她的衣裤,她是完全不知道的。她只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种锐利的物质,以顽强的力量,游戈到她身体的深处。她是熟悉这种物质的,但此时此刻,她依然感到新鲜,感到陌生,以致于有了些微微的惊惧。 姚江河伏在妻子的身上,紧张和快感还没有彻底消除,他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妻子嫩白而富有弹性的乳房,道歉似地说:“憋得太久了,我真的无法控制它。” 顾莲抬起头来,心痛地吻着他的肩窝和脖颈。她为丈夫对自己的误解而有些伤心。丈夫是常常误解她的,他总觉得她有些烦躁和忧郁,都是对夫妻生活的厌倦,尤其是性的厌倦。然而,对性,顾莲却并不看得那么重要,她是从社会意义而不是从人性的意义去理解性行为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只不过是夫妻生活必要的附属品,既不是乐趣,更不是目的,有时甚至是讨厌的。可丈夫却不这么认为,曾经一段时间,他真把性生活当成他们共同度日的目的似的,以致于每行一次房事,都要在一个精致的笔记本上画上一笔,天长日久,就工工整整地写了许多个“正”字了。他还时不时地扳起指头计算,如果以结婚5O年计,能够在这本上写多少个“正”字,算过之后,他就感到无限的悲哀:天啦,只要写满这些只是“正”字,我的一生也就算完蛋了,想起来还真有意思。有一次,当他从床上翻起来,一本正经翻开笔记本的时候,顾莲突然拗哭起来。丈夫的这种行为,让她感觉到的不是欢欣和自豪,而是屈辱,女人的屈辱! “你是男人,难道就没有更正经更有意义的事业可干吗?”顾莲边哭边说。丈夫握着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溅出的墨水,把他长满汗毛的腿溅得不成样子。紧接着,丈夫以拳击头,发出比顾莲更为悲励的叫声。自从那一次之后,丈夫才没有划那些“正”字了,并把那精致的笔记本付之一炬。从此,他发奋攻书,终于考上了研究生。 读研究生的丈夫,难道还是旧习不改么?他学习了那么多大师的作品,汲取了他们伟大的智慧和光耀千秋的思想,难道还把男女肉体间的冲撞如此当真么? 顾莲的失落是真切的,她的悲哀也是真切的。 但她并不想破坏丈夫的情绪,更不想因为自己而破坏了日夜思慕着的夫妻间这种温馨的氛围。她直接了当地对丈夫说道:“我――我想要个孩子。” 姚江河在顾莲的胸脯上移动着的手停了下来,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妻子。这是妻子在结婚不久就向他提出过的要求。作为女人,在与男人有了性生活之后需要一个孩子,是她们正当的权利,也是她们动人生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然而,她们往往为了孩子而忽视了生活中许多的东西,包括男人的名誉、地位、将来的前景以及女人自身更为重要更为本质的青春的活力,她们都是可以忽视的。女人是最浪漫也是最现实的,她们几乎不可能有中性状态,像男人一样,既被沉甸甸的社会责任挤压在现实的尘俗之中,同时又不惮于幻想,把自己进击社会台阶的能力无限地夸大,构筑现实之外的美好图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是更纯粹的。 沉默了一阵,姚江河轻柔地对妻子说:“这还是冬天呢,冬天撒下的种子是不会开花结果的,等春天来了,你新鲜的土地才会孕育新的生命。” 顾莲被丈夫的话逗笑了。她懂丈夫的意思。 姚江河从妻子的身上下来,坐在她旁边,捧住妻子的脸,动情地说:“亲爱的,这几年,一切的重负都落到你一个人身上了,你养我一个人就十分不容易了,怎么能再养一个孩子呢?等我毕业之后,一定给你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 顾莲被丈夫真诚的柔情打动了,伸手去拉丈夫睡在自己身边,却摸到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会冻死的!” “怎么可能呢?我心里一点也不冷。” 可姚江河还是顺从了妻子的意思,在她的身边躺下,躲进窄窄的军大衣里。 顾莲把头枕在丈夫的胸上,撒娇而又坚定地接着丈夫先前的话说:“白白胖胖的家伙不是你给我,而是我们共同创造的,对吗?” 姚江河惊奇于妻子的敏感,而且他也感觉到妻子的敏感,同时他也感觉到妻子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孩子。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冲动,稍一轻率,他们就有可能断了生活之水,干渴而死。 他对妻子说:“当然,是我们两人共同创造的。” 丈夫这一句淡淡的安慰,使顾莲的的全身都感动了,她腿一跷就扑到了丈夫的身上,灵活的双唇,在丈夫的胸脯上游动着,之后,她咬住丈夫稀疏的短鬃,轻轻地往上提。姚江河被妻子弄得痒酥酥的,业已平缓的血液再一次喧腾起来,他把妻子一抱,陡地将她压到了身下。 一个假期,他们就在这种有节制的温柔中度过,常言道久别胜新婚,这是一点也不假的真理。新婚时虽然新奇,但新奇得过于猛烈,以致于穷于应付。久别之后,两人已有了夫妻生活的经验,可以在一片新奇的光环里,从容地享受人生之趣。 夫妻生活的任何一点细节,在别人的眼里,可以说都带有或浓或淡的肉麻的色彩,怎么好给别人讲呢?尤其是像明月这样的女孩儿家!但姚江河却在回味着他与妻子的故事。他在内心里承认:是妻子将他变得“文明”起来了。 明月自然不会知道突然沉默下来的姚江河的心思,她以为师兄与自己一样,正沉醉于猎人的故事之中。明月奇异地安静着,迷茫的目光里,有深潜着的忧伤。她被猎人的孤独深深地感染了。她尽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在头脑里勾勒出师见所描绘的“那个”猎人的形象。可是,无论怎样组合,其形象都是模糊的,飘忽不定的。于是,她干脆让那猎人远去,只给一个背影让她审视,惊讶的发现让她的灵魂一阵悸动。 她认出那猎人正是姚江河! 他是在讲自己呢,借一个山里人的故事来表述自己的孤独。 难道姚江河是孤独的么?他虽然喜欢独处,但是,惯于独处的男人并不一定都是孤独的。比如姚江河,有那么美妙的音乐陪伴他,有那么丰富的智慧光顾他,有那么华丽的想象牵引他,而且,他还有一手好书法,他把用指头书写的一幅“静则生灵”的狂草,斜斜地贴在了床头。他还会画画呢!在他的书桌上,放了高高一摞画就的宣纸,全是仕女图,或对镜梳妆,或倚门远望,或托腮沉思,或敛颌浅笑,个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样的男人,天然有一种浪漫的禀赋,怎么会孤独呢? 此时的明月,似乎并没把孤独和寂寞区分开来,她尽力开动思想的犁铧,想钻进姚江河的内心里去,可是她失败了。 那天,一直到谈话结束,明月没再说一句话。 大师兄夏兄,除了迷茫地听他们两人的声音,始终未发一言。 他是不习惯于与活人谈话的。从他考试的成绩看来,实际上他也不习惯于与大师交谈。他来到这世间的所有义务,好象都是为了聆听,然后艰难地把一鳞半爪的词句塞进自己并不发达的头脑里。因此,他成了生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这个先秦文学研究生班,实际上就是姚江河与明月两人的世界了。 从夏兄的寝室出来,走到姚江河的门口,明月的脚步没有停留,她默默而又快速地径直走出了长长的走廊。姚江河站在门边,一直望着师妹的背影消失,才若有所思地开门进屋。 就这样,他们在彼此的远引和沉默之中,差不多度过了美丽的春天。当初夏快要来临,最后一批桃花、李花谢去的时候,通州大学的草坪上,像季节一样变得异乎寻常的闹热起来了。那些布满灰尘的六弦琴,让主人从斑驳陆离的墙壁上取了下来,带到绿茵茵的草坪上,发出它们欢乐的歌声。这样的季节,总是不能让人心情有片刻的宁静,除了草坪上那些男男女女的活泼的颤动,在假山的四周,熙熙攘攘地围着喧闹的人群。这是校方苦心孤诣开辟的“英语角”和“普通话角”,发动全校学员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到那里操练英语口语和普通话。校方的号召受到了大学生和研究生的热烈响应,他们早早地去了,为了那该死的英语口语和普通话,他们把自我剥离出来,端正衣冠,拿出架势,甚至抱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心态,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里去磨炼自己。那情景既让人感动,又让人尴尬,因为搭配交谈的,多半都不是同性。这不是学校的安排,而是自己的选择,选择异性是不需要思考的自然而然的行为。唯有如此,仿佛才有更为充沛的激情。于是,一男一女站在梦幻一般的霓虹灯下,开始了滞涩的交流。那真真让人痛苦!往往是一个人说一句话,对方要等好几分钟,因为那本身就不是“话”,而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组合――好不容易吐出一个词来,又偏偏头,翻翻眼睛,去艰难地寻找第二个词。而等着的人呢?实际上也没有听,而是在想自己的话,心里直在祈祷对方多拉扯一阵,因为自己正被一个要命的单词卡了壳!如此,怎么能谈得上交流呢?自然,这种勇气是可嘉的。人嘛,没有敢于丢脸的勇气,是不可能真正体面起来的。 明月也去了,她到的是普通话角。在这里,她意外地碰到了黄教授。黄教授五十挂零,但他拄了一根精致的栗色文明棍,瘦瘦的身体前倾着,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到那根比他还瘦的文明根上。黄教授看见明月,显出十分兴奋的样子,拍一拍明月的肩,赞扬道:“才女!才女!”又向旁边的人介绍说:“这小女子不错,既胆大包天,又严谨慎密,将来大有作为!”旁人并不认识明月,问道:“是黄教授的得意门生?”黄教授将兴奋的神色一收,脸上有了不快,淡淡地说:“老闻的研究生。”继而,他无限感慨地说道:“我有这样的学生就好了。” 明月不知说什么好,在这种场合,她说任何一句话都是不合适的,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想了许久,她才憋出一句应酬的话来:“黄教授的学生一定比我优秀多了。”――但即使这一句话,如果被闻教授听到了,也会触动他的肝火的:什么?黄教授的学生比你优秀多了,不就等于说黄教授的学生比我闻教授的学生优秀多了么! 见这女学生语气并不热情,黄教授关心地问道:“最近又有新作没有?拿给我,我给你发,而且,你就不是‘楚辞新花’,而应该上‘中青年专家论坛’了。” “谢谢黄教授,我最近没什么新作。” 旁的人开始并没特别在意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学生,听黄教授这一说,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怎么,她在《楚辞学刊》上发过文章?” “咳,不但发文章,她的观点还再一次引起了对《离骚》题解的争议。学术嘛,就是要争鸣,不争鸣就是一潭死水。任何独霸学术领域的观点都是错误的,包括我老黄的思想也可以批驳,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固,我不但欣然接受,还要在《楚辞学刊》上公诸于众。 我看这不会丢我的面子。我的观点是:办一个高质量的刊物,其使命不仅仅是汇百川而成大海,更重要的,是要制造一个可以争鸣的健康的学术环境,不断培养新人,不断吸取新鲜养分,推进事业的发展。” 黄教授用蹩脚的普通话发表的演说是有煽动性的,赢得了一片恭维。 明月却不想恭维他。通过几次短短的接触,她觉得此人喜欢夸大其辞,缺乏一个大教授应有的儒雅和沉稳的气质。作为一个学者,这种气质是必要的,当然不是装饰,而是被深深的学识浸润之后外化的一种自然而然的风度。这种特殊的风度,是学者区别于官场中人、商场中人及尘俗中人的地方。闻教授虽然偏狭得让人无法忍受,可这种风度是足够的。 明月做出有事的样子,向黄教授和旁人道了别,急匆匆地逃离了杂乱的人群,钻入哨兵式的中国槐丛中了。她本来是为寻求热闹而来,可此时此刻,却倍感无聊,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苦味,黄教授的鼓励她是很感激的,但又有什么用呢?从重庆师大考入通州大学,是为了奔赴一个名字,奔赴他高山仰止的学术造诣,没想到这个名字却是一座冰山,只让你长久地问沉在深深的水底,不让你见一丝阳光,更不许你攀援,这是这个名字的悲哀,更是她――明月的悲哀。因为那座冰山已经造成,它即使无所作为地矗立在那里,也是一道风景,一种魅力,也会吸引一群又一群不甘平庸的人,激发他们的探险热情。而她呢,在这冰山脚下,就有可能永无出头之日了,一生的前景,就有可能被这冰山巨大的阴影遮没了。人生的选择是多么奇怪啊,一个伟大的作家曾说过:人生重要的只有几步,走错一步,就会影响人的一个时期,甚至一生!当明月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以讥笑的态度去对待这不能理解的真理。她把那种因为走错一步就影响了一生的人认为是一种无能,“难道不知道回头么?难道不知道在逆境之中开辟一种崭新的境界么?”她轻率地想。现在,她不再这么想了,因为自已似乎正在成为那样的人。 明月是有些后悔的,她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本校一个先秦文学的研究生导师无数次地动员她,希望她能考自己的研究生,还把她请到家里吃饭,把妻子和女儿都动员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并且给明月许下空头的诺言;只要在他门下读书,不出十年,明月将脱颖而出。明月为这位导师的真情所打动,但并非真正的感激。她所需要的,既不是凭自已的天资为某个教授争得声名。更不是空头的许诺。她所要的是名师的指点,在一个较高的起点上充分发展,最终体现自我的人生价值。 无疑,不论名气和才学,那位导师与闻笔教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而,她在淡淡地表达了谢意之后,还是报考了闻教授的研究生。那位导师知道后,眼里有了遗憾和伤感,但他宽容地笑了笑,对明月说:“闻教授是先秦文学的泰斗,你如果能考上他的研究生,三生有幸!祝你好运气。” 后来,明月拿着通知书到了那位导师的家里,导师接过那页普普通通的纸,激动得眼里有了晶莹的泪花。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名叫《中国古文化大观》的书,郑重其事地送给了明月。“拿去用吧,它对你会有帮助的。我已成老朽,用不着了。”导师说。明月接过了书,连翻也没翻一下就装进包里,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回到寝室,她把那位导师视为珍宝的书摸出来一看,不过是些常识性的解释。她几乎没加考虑,顺手送给另外一个同学了。 现在想起来,明月的心里隐隐作痛,即使那本书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也应该放在枕边,把一个老教授的期望和关怀,化作力量,化作勇气,随时鞭策自己,激励自己;更何况那本常识性的书她的的确确是需要的。 春末的夜风是柔和的,把如水的月光吹得花瓣一般纷纷撒落。 那些被夜风弄乱的月光的斑点,从中国槐深绿的叶丛中漏下来,蝴蝶一样停留在明月的脸上。但是,她却感到浑身冰凉,虽在树丛隐秘的深处,也像被人窥探一般觉得害臊。她是为自己害臊的,在母校那位心胸博大的导师面前不光彩的表演,一想起来就让她感到心跳。 我将以什么样的成绩去回报那位导师深切的关怀呢? 明月不敢回答自己。 她漫无目的地走出了中国槐丛,横在面前的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路的两旁,密密地植着夹竹桃,此时花事正盛,浓浓的药香,使夜晚的空气多了一种健康洁净的气息。明月一时拿不准该不该顺着这条笔直的路走上去。上面,是男生宿舍,男生宿舍的左侧,是一个宽广的荷花池,荷花池的尽头就是女生宿舍了。就是说,她如果走上去,就要回到一个人居住的冷冷清清的寝室了。她害怕热闹,更惧怕宁静。一种流放感和漂泊感,使这个热爱生活的姑娘孤独起来了。 当明月明白了自己的这种情绪就叫孤独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二师兄姚江河。 那个不可捉摸的男人,简直是一个游魂,在任何公众场所都是难于碰见他的,可是,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这时,明月仿佛找到了使自己心痛的缘由:漫无目的地荡游,不正是为了寻找他么! 她带着这迫不及待的心情,走向了马路的深处。 姚江河对路的窗口虽然拉上了蓝色的窗帘,可强劲的灯光,还是倔强地透露出来。明月暗自欣喜,急匆匆地向他寝室走去。在走廊的进口处,有一个守门的老太婆,瞅了明月一眼,就迅速恢复了她惯有的麻木神态。明月没有理她,径自走进去了。快到姚江河的寝室门边,她的心狂跳起来。 明月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我这是去干什么呢?一个女生找一个男生,总不应该毫无理由的吧! 需要什么理由呢?难道我就不可以找他随便聊一聊么? 明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嘴角也对自己浮出一丝冷笑来,坦然而从容地到了姚江河的门边。 门没有关死,门框处留了细细的一条缝。 敲门。 没有应声。 再敲。 依然没有应声。 可明月分明是听到了音乐声里混杂着的人声。 她第三次敲门,敲得比前两次都重。 还是没有应声! 明月有点生气了,她被闻教授伤得太深的自尊心再容不下别人的伤害了! 她推门而入。 明月见到的情景使她久久地立在门边不动。 姚江河坐在他那把破旧的藤椅上,头深深地埋在桌上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搐,嘴里发出尽量压抑的凄切而绝望的哭声。 明月久久地凝视着姚江河的背影,不知道他为何而哭。明月见到过许多男人的痛哭,可是,天啦,却没有一个男人哭得像他这样生动,这样富有内涵,这样充满了穿透力和感染力!明月的心被他抽搐的背影揪紧了,她也想哭,但欲哭无泪。 录音机里的音乐声丝丝缕缕地抽出来,如一群黑色的精灵,在屋子里盘旋飘荡,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场,把杂乱的地板,斑驳的墙壁,全都音乐化了。 这是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即《悲怆交响曲》。 明月站了一会儿,惭惭感觉心力不支,便以颤颤的声音扬声喊道:“姚江河!” 姚江河缓缓地抬起头,又缓缓地转过身来。明月看见他泪流满面。 姚江河的神色是朦胧而迷茫的,他足足把喊他的人看了十多秒钟才回过神来,先喀嚓一声关了音乐,才招呼明月就座。 明月走了过去,并不急于坐下,而是以温柔而亲切的口吻问道:“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桃江河擦了泪水,答道:“没有。” 明月沉默一阵,说:“是不相信我吧?说不定……我可以为你分担一些的。” “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得如此悲伤?” 姚江河的眼眶再一次潮润了,指了指桌上的录音机。 明月不解:“录音机怎么了?” “音乐!是那该死的音乐!” “你为柴科夫斯基的音乐而哭?” “不,不,不是为他的音乐,而是――为他的灵魂。” 明月的心扉发出一阵猛烈的颤动。 柴科夫斯基的灵魂是什么呢?这个十九世纪末期俄国伟大的作曲家,并没有通常所说的历经生活的磨难,他出生于一个矿山工程师兼官办冶金工厂厂长家庭,1859年毕业于彼得堡法律学校,1865年毕业于彼得堡音乐学院,在创作灵感如大江大河一般浪花四溅的时候,受到了富孀梅克夫人的资助,1877年专事音乐创作。 十六年后的1893年3月,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同年十月底在彼得堡指挥《悲枪交响曲》首次演出后不久去世。 这就是说,《悲怆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留给世界的绝唱了。他音乐里传达出的灵魂的内涵是什么呢? 是孤独。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伟大的灵魂在“孤独”的狭长道路上握手了。 无数事实证明,孤独的男人是可怕的,然而,对女人却有无可比拟的吸引。 “艺术,天才的艺术,竟具有那么大的魅力么?”明月怅怅地说。 姚江河没有回答,他知道师妹不是在发问,而是在感叹。 “你成天就浸泡在这种远离现实的意境里么?”明月固执地问。 “你不觉得这是最真实的现实么?” 明月被师兄的话噎住了,这让她微微地感到恼火,她希望能沿着一个问题与姚江河顺畅而长久地讨论下去,可往往是刚刚开了个头,他便以逼人的气势挡住了你深入下去的勇气。在女人面前,他是不大会留情面的。 “你总认为自己的话很对,其实不然!”明月抱着一种逆反的心态,语调僵直地说,“包括创作者本人,也不会一生都生活在艺术之中,即只是他们生命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现实中平凡的人:他们冷热不均也要打喷嚏,肠胃不好也要拉肚子,吃饱喝足之后还会打饱嗝,连大文豪苏东坡还有皮肤病呢!否则,他就不会感叹‘痛可忍痒不可忍’了。说穿了,艺术不过是艺术家在一个美好的月夜,让自己的灵魂偷偷地逃离现实的巷道进入理想的大厦之后,捡回的几块碎砖烂瓦而已。” 明月的言辞如此残忍,使姚江河温怒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按住录音机,仿佛怕明月言辞的利剑,刺伤了柴科夫斯基对世界发出的悲壮叹息。他并不说话,以一种被激怒的,挑战的眼光看着明月。 明月并不惧怕这种眼光,她报了抿飞扬到脸上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一切都不是神圣的。” 姚江河正被温怒的情绪占有着,他没有去想师妹这深沉的感叹因由何处,更没想这样的观点是不是反映了她思想的本质,他像被百般挑衅激怒的狼,昂起头,以超出明月说话十倍音量的声音,鄙夷地说道:“你的信仰无可挽回地坍塌了,你不觉得这十分可悲么!” 明月的头动了动,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她脸上的犀利明显地消退了,以一种空茫的声音说:“我不愿生活在信仰的废墟上。这或许因为我是女人的缘故。 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我曾经也想生活得崇高一些……可是,我现在明白了,那只不过是自我欺骗的愚蠢行为。我观察艺术家,更多的是读他们的生活传记,把他们拖进现实的染缸里来读,拉到我的脚下来读。这对我并不是没有好处。”明月勉强笑了笑,继续说:“比如罗丹,当我知道了他的一个生活细节之后,我就觉得他一点也不神秘了。在一个达官贵人邀请罗丹及与罗丹齐名的艺术家参加的宴会上,大家正襟危坐,焦急地等着那个人的到来。罗丹蒙在鼓里,不知将来者是谁。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个神秘的人物终于出现在大厅里,原来是一个女人,蜚声全球的舞蹈家邓肯!她的出现,把整个大厅和人们的面目照得通体透亮,然而却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都被她惊世骇俗的美艳惊呆了。正当人们沉浸于奇异而宁静的美丽时,你猜罗丹怎么着?他像疯子一样冲上前去,站在大美人面前,从邓肯的颈项开始,着迷地依次向下抚摸。他摸遍了邓肯的全身,边摸边说:‘多美啊!多美啊!’他的眼神是迷离的,像被一个梦纠缠着。……”说到这里,明月停了下来,但她的嘴唇还在微微煽动,话显然没完。 对姚江河来说,这是一个新鲜的故事。他明显地被这故事打动了,眼里有了晶亮的光辉,兴奋地问明月:“邓肯就那么傻痴痴地站着,让他抚摸吗?” “是这样。这也正是让我感到奇怪的。” “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首先要知道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图。” “我是想说:伟人首先是人,他们见到美丽的东西也懂得占有!”明月坚定地说,“当然,我们可以自欺地说:罗丹是在从邓肯的身上寻求一种雕塑般的感觉。不,不,他的的确确只不过是被男性的豪气所鼓舞,对美的一种占有而已。” “你难道认为罗丹的占有与一个色鬼的占有是等价的么?” “本质上是的。” “你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试想:如果不是罗丹,而是一个色鬼冲上去抚摸邓肯,她会乖乖地屈从么?” “正因为他是罗丹!一个深刻影响着欧洲近代雕塑发展的大人物!” 姚江河像不认识明月似的,以陌生的眼光望着她,以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你以让人多么惊奇的荒谬把这些伟大的灵魂庸俗化了。我敢断定,邓肯绝不是因为罗丹的名声而让他通抚自己的身体,而是从他的眼神当中,从他手掌的滑动而产生的特殊的感觉里,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被这位大师升华为了艺术。作为邓肯本人,一定被这种崇高的升华感动着,她愿意为这种升华而献身。色鬼的手掌能有如此效果吗?他们的手指传达出的信息永远是淫荡的,永远也发不出罗丹似的纯正而高尚的信息!” 姚江河的言辞是犀利的,每一句话都扎在明月的心坎上。她被刺痛,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但她嘴上并不服输,以一种不自信的明显缺乏力量的声调说:“照你看来,伟人和凡人即使做同一件事,意义也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你能说屈原投江与悍妇投江意义是一样的么!” “那么,宋徽宗挖地洞迎接名妓李师师,与一个泼皮无赖一边抛着铜钱,一边哼着下流的小调逛妓院,其意义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这里谈论的伟人,不是看他的地位有多高,而是看他的智慧、思想、情操和对人类真正意义上的贡献!” “曹操崛起于乱世之秋,弹精竭虑,统一了大半个中国,该算伟人了吧?” 姚江河不置可否,但也从内心承认曹操是伟人。他等待着明月的反驳。 “他故作颠狂,横望赋诗而杀人,与一个人明火执杖地举刀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江河一时语塞。他对这场冗长的争吵厌烦极了。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场争吵,姚江河并没有赢。随着讨论的深入,他知道自己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伟人也有几人的一面。当他们抱着一种伟大的目的去做一件凡人也可能做的事情的时候,才会闪烁出人格的光芒和思想的光辉;否则,它的意义就是牵强附会。明月的话或许对:伟人首先是人。也就是说,还原人的本性,才是最为重要的。 可是,明月却掉下泪来,委屈的泪珠,扑籁籁地落在她起伏不平的胸脯上。 姚江河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当真认为我是庸俗的么?”明月带着怯怯的探究的口吻问道。她的神色是黯淡的,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一种巨大的怜爱,溶化了姚江河的心。他后悔自己刚才出语冲动,刺伤了面前这个泪人儿。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 “不,我绝没这个意思。我们刚才是就事论事。你,你为什么要那样想呢?” 明月的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流得更加凶猛。“你不要安慰我了。”明月哽咽着说,“我的的确确是庸俗的,一个庸俗的女人! ……”她哭出声来了。 姚江河手足无措起来,他立即起身去关了门,为了掩没明月的哭声,免得引起人们不必要的猜疑,他再一次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 柴科夫斯基沉重的叹息再一次充满了整个空间。 音乐的力量是奇妙的,两人的心境重新归于平寂,并随着那上下翻飞的黑色精灵而跳动。 当最后一个音符漩涡一样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明月站起身来,怅怅地说:“我走了。” 姚江河茫然地望着她。 “我走了。”明月又说。 姚江河沉缓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你不必送我。”明月说。她的眼神是凄楚的。 姚江河把她送到门边,把住门扣,对她说:“明晚你还来吧,我们可以选择更有意思的话题。我等你。”说着把门打开。 明月略作停留之后跨出门去,咚咚咚地走向黑暗的深处,只把那孤独的脚步声,长响在姚江河记忆的门环上。 第三章 第三章 明月一直没有来。当手表的时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姚江河明显地焦躁起来了,他空茫的意识,开始收束,聚焦于门外的脚步声。这一时间,该出门的早已出门,不出门的也将自己锁在屋里,脚步声是很少的。可是,姚江河却注意着每一点动向,哪怕是一张废纸或树叶的游走,也会引起他兴奋的期待。有好几次,门外废纸也没有,树叶也没有,连频繁活动的老鼠也敛迹了,姚江河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忍不住正襟危坐。可那种根本就不存在的声响,最终没来敲他的门。他想到门口望望,可他是不愿意那样做的。男人的自尊阻止了他。 十余次的期待,十余次的失望之后,寂寞便如一只冰冷的虫子,悄悄地爬上了姚江河的额头。 寂寞和孤独,表现形式几乎是一样的,然而,一个空洞无物,一个传递着生命的热度,二者之间有质的区别。孤独带给你的,是更为深沉的思考。哲人说:能长久地忍受孤独,不是野兽,就是圣人。 在孤独的童山灌岭之中,往往结出伟大的智慧之果。寂寞就不一样了,它把人引向更为可怕的偏狭,使人深受其苦地在空虚的心灵牵引下,做出反常的举动,有时,这种举动的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姚江河正接受着中国古文化的浸润,他的心灵不至于干涸到没有理性的程度,那些低等生物所具有的卑劣的想法,在产生之前就被扼杀了。但是,他的的确确有一种破坏什么的欲望,并由此生出一种嘲讽和叛逆的心理。他觉得自己十分无聊。明月算什么?不就是一个普通得一点也不起眼的姑娘么?不是她几次三番主动来找自己诉说委屈的么?我又欠了她什么呢?什么也不欠! ……我邀请她今晚来,不是被她软弱的眼泪感动的么?那个自作聪明的丑小鸭,难道把我想象成另外一种人,以为我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么? 姚江河觉得自己简直受了侮辱! 这么一来,他干净利落地抖去了缠绕在心头的万千情思,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笔挺地站了起来,哼着歌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把那些过于凌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从床底拿出布满灰尘的鞋刷,把脚上至少三个月没喂过油的皮鞋刷得银亮,带着一股豪气关了灯,昂首挺胸地走出门去。 夜色宁静而美好,视线尽头的大山,在朦胧淡雅的月光中显出黑乎乎的轮廓。姚江河长久地站在宿舍外一棵冬青树下,透过树叶的缝隙看那起伏的连山。他知道那山的一点历史,本世纪三十年代初,红四方面军曾在那里与四川军阀刘湘展开过长达八十多天的,激战,直战得焦土累累,尸骨森森,山脚周围的百姓,由战前的二十多万骤减为六万,紧接着,霍乱病发,饥冻生病而死又是两万。战斗的结果,英勇的红军战士取得了胜利,巩固并扩大了根据地,建成了被毛泽东深情赞誉的除中央苏区之外的第二大苏区,有力地策应了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对中国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那山被称为“红军山”,在月光下稳稳矗立的,是后人修建的“红军亭”。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的烽火早已熄灭,血流成河的悲壮景象被青山绿水映照出的宁静祥和所替代。当年坐镇这里的苏维埃最高领导人却成了党的叛徒,罪大恶极的敌寇元勋刘湘却在病重期间出征上海抗击外辱,杀灭日寇,为自己残破罪恶的一生打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历史啊,就是这么复杂,这么多变,这样难以捉摸的么? 姚江河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春江花月夜》的诗句来;春江潮水边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有明! 江流宛转绕花甸,月照花林皆似农。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姚江河被诗中朦胧深邃的意境笼罩着,被博大渊深的哲理启悟着,他心中的寂寞完全消遁了。 他觉得半个小时前产生的爱与恨,期待与失望,都是渺小而可笑的。 姚江河是不愿意通过食堂外面的阅报栏,走下那条笔直的大道的,他知道在槐树丛的那边,是一片热闹的天地。然而此刻,他藐视那种浅薄的热闹,希望自己沉静于月光赋予他的神秘启示之中。 他在冬青树的林荫之中慢慢地行走着,在夜色之中变得细腻的情感,潺潺地浸入脚下的土地。他与这土地变得亲近起来。是的,这校园毕竟是属于我的,曾经是,现在依然是。不仅如此,我正以自己的智慧,征服着整个校园。在这一届先秦文学研究生班中,夏兄虽然像老牛一般勤奋,可他是不足畏的,这还不是因为他仅仅是一个自费生,在牌子上没有自己过硬,而是他的骨子里就缺乏一种天赋,没有天赋的学者是不会有自己的声音的。真正的对手是明月,她飞扬的灵气,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个吓倒权威的思想。她是敢于叛逆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力量。然而,肤浅的阅历使她缺少了一种后蓄的力量,这注定了她的叛逆仅仅是一种新鲜的冒险,不会形成一种持久而强大的冲击力。她的那些灵气,只有在受到呵护的情形下才会闪烁出炫人眼目的光辉,否则,就会如一枝嫩弱的小花,小试风雨就要凋零。而且,她太多情了。这一点,姚江河从她不定的眼神里早已感觉出来。多情必伤智,和所有的人都一样。 也就是说,三人之中,姚江河即使不作过多的努力,也会成为其中的饺使者。 不知道这是值得庆幸还是应该悲哀的事情。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卖部。姚江河突然觉得饥肠辘辘。原来,他晚饭也忘了吃! 他径直向小卖部走去,准备买一袋饼干什么的。 小卖部里很冷清,只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学生站在柜台前买东西。 女学生长得很漂亮,一米六以上的个头,苗条而又丰满,由于穿上了半高跟鞋使她的前胸和后臀向相反的方向挺去,优美畅达的曲线,如风拂杨柳一般动人。她正挑选一支笔,面前放了七八支,一支一支地旋开笔帽检视。姚江河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她。女学生反复检视了两三遍,总也拿不定主意,姚江河便凑过去,准确地选定一支,对女学生说:“这支较好。” 女学生抬眼望了姚江河一下,没加理会,依然自顾自地挑眩姚江河讨了没趣,心里窝着一团火,将笔重重地放在玻璃板上。 老板也不耐烦了,就转脸问姚江河道: “研究生,你要啥?” 姚江河感到诧异,自己并不常到这里买东西,他怎么知道我是研究生呢?然而,他对老板的称呼是感到高兴的。 “拿一袋饼干吧。” “要哪种?” “随便。” 老板给了他一袋芝麻饼。 “读书连饭都忘了吃,太亏待自己了。”老板笑笑地说。 “哪里哪里,只不过看点闲书。” “我晓得你们这些大学问家是不会看闲书的。我听人说,你还是个才子呢!” 姚江河的脸上有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表情,不知该不该应承自己是“才子”,若说是,实在是找不到有力的实绩来应证。但是,在这个只知道赚钱的小卖部老板面前他是自信的,便索性漫不经心地应道:“咳,一个人被称为才子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困难。” 姚江河与老板的对答,明显地引起了女学生的注意。她冰冷的脸上有了盈盈的笑意,因涂了黑色眼影而在灯光下显得如深潭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姚江河。姚江河做出全不在意的样子,付了钱,并不急于离开,看见老板的凳子上放着一本卷过来的书,兴致勃勃地问道:“老板看什么书呢?”“咳,我们看的书么,下三流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姚江河却执意要翻一翻。 老板拗不过,只得把封面在姚江河眼前晃了一下。是一个几乎全裸的女人,双手托住自己的乳房,跪在一个青筋暴露的男人面前。 老板发出“嘿嘿”笑声。 姚江河自然没翻,他宽容地笑了一笑,说了声“谢谢”,就往外走。 这时候,女学生慌忙拿起姚江河推荐的那支笔,对老板说:“我要这支!” 姚江河暗自觉得好笑,没再看女学生一眼,跨出小卖部的门,进入了冬青树成行的林荫道,沿来路往回走。 他的心情却禁不住激动着。看来,虽然社会上不少人鄙薄文化,但文化本身的价值和它内在的力量比较是无法抗拒的。在他读大学的时候,淹没于数干学生当中,除了班上的同学,又有谁认识他呢?现在,他是研究生了,连小卖部的人也知道他的身份,以一种卑下的口吻与他说话,这不正是文化的力量么?最可笑的是那女学生,当她不明面前人来历的时候,人家好心好意地帮她选笔,却遭到白眼,一听说面前的人是研究生,眉眼儿也笑了,声气儿也变了。 从内心说,姚江河是小看这种女性的,她们关注的不是男人的心地与智慧,而是他们的身份,这种女性是浅薄的。浅薄的女性遭到嘲弄,受到报复,是活该!姚江河想象着那女学生此时此刻的心情,她一定在后悔吧……姚江河觉得更加惬意起来。 可这种惬意是短暂的,他立刻发现自己其实比那女学生还要浅保你不过就是研究生嘛,又比人家高出多少呢?有什么资格嘲弄人家呢?而且,世间绝大部分人是平庸的,包括自己在内,平庸的人总免不了趋炎附势,总除不掉市侩的劣根性。比较起来,女人比男人表现得更加率直,不像男人,一脸的正义感,一肚子的狗闻哲学,把自己调剂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姚江河觉得自己不但浅薄,而且,以男人的方式报复女人,手段也太过残忍。 再说,他也完全没必要因为小卖部的老板知道自己是研究生而沾沾自喜。姚江河曾经从教的清溪区中学,也有一个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是一个六旬老抠,却能准确地说出学校一千多号学生的名字!并不是她的记忆力超群,实在是出于赚钱的需要。 这么一想,姚江河就觉得无聊起来,同时,对那女学生也怜悯起来。她是无辜的。 姚江河一路思考着,走到宿舍门口,守门的老太婆告诉他:有人找。 “什么时候?” “刚才还来了一趟,已经来好几趟了。” 姚江河忙转过身去,匆匆到大路上望,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陌生的人影,他又转回来,向老太婆道:“说没说还来?” “没说。” 姚江河本想再问问找的人是男是女,但见老太婆那一副冷漠神态,便住了口。 他心事重重地往寝室走,看见走廊尽头厕所的旁边,从窗口亮出一束顽强的灯光。夏兄还在看书呢!他进了屋,重重地坐在藤椅上,深悔自己不该出门,不该到小卖部去做那无聊透顶的游戏。 不会是别的人,一定是她! 此时此刻,在姚江河的心里,因月光引起的沧桑感早已烟消云散,小卖部里泛出的肤浅的优越感也早已荡然无存。他轻轻松松地缴械投降了,承认自己的洒脱和忘却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想明月的到来。 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姚江河的心轻柔地、偷偷地跳动着,他仔细揣摩这种心跳,与读大学时害单相思的心跳几乎是同一个节拍。姚江河本能地捂住胸口,不禁害怕起来。 这实在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此时此刻,她一定孤独地躺在竹树环绕的、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做她当母亲的梦吧? 论长相,明月实际上是大大地逊色于顾莲的,顾莲像大多数清溪姑娘一样,个头窈窕,肤色白嫩,有颀长的纤细的腰。一张瓜子脸上是柔和的线条,把对生活的满足和幸福的感觉毫不掩饰地刻写上去。结婚之后,顾莲的胸脯和臀部,无所顾忌地发育起来,发育得让她自己常常害羞,不得不用了布带,将挺拔饱满的乳房紧紧兜祝明月除了那双眼睛,几乎没有哪一处可与顾莲相比,如果让她们两人站在一起,明月只不过是一朵色彩黯淡的野花。 这比喻把姚江河吓了一跳。野花,不就是自由自在摇曳于山涧野崖的精灵么?她们没有家,没有主人,如果说有,便是苍苍天之下,茫茫地之上,广阔的空间,使她们畅达舒展。清风明月,更使她们柔情万种。明月不正是如此么? 但是,野花是不能采摘的,因为她们的本性不喜欢归属,如果违拗其本性而将其据为己有,不是野花凋零残败,就是野花蜕变成为家花。那情形是十分可悲而又可怕的。 姚江河的心里,涌起一种猎奇冲动而又退缩远引互相驳斥的力量。他不灭的理智开始与冒失的欲望展开艰难的对话,对话的结果,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毕竟是有妻子的,而且,妻子是那么美丽,为了我的学术付出了巨大代价,我是不能做出半点有愧于她的事情的。” 姚江河最后对自己这样说,他以此来平衡自己的情绪。 “来不来又怎么样呢?最好是不来!”他的心跳再一次猛烈起来。 来人确实是找他,但不是明月,而是一对男女。 男的名叫李新,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中等个子,身体单薄,却很精干。李新是姚江河读大学时就认识的,那时候,通州大学文学社设了一个诗歌社团,名叫“月光曲”。姚江河是不写诗的,却被拉进了这个团体,原因是他的字画具有视觉冲击力,古风之中透露出一种现代的流韵,为他们做宣传广告恰可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 有一次,他们接到通州百货商嘲语蕊诗社的一封郑重其事的来信,邀请“月光曲”的大诗人们到他们那里作客,他们将以上好的咖啡和精致的点心接待他们,并切磋诗艺,共谋发展。姚江河对现代诗没有多少感情,认为那只不过是呀呀学语的儿童对语言的胡乱堆砌。因此,他对这样的场合是不感兴趣的,甚至有些厌烦――看一群根本就不懂诗歌的精神却故作高深的人坐在那里谈诗,难道不是一件让人厌烦的事情么?因此他坚持不去。但是,他的那一群朋友觉得他是一个可以调节气氛的人物,平常不多言语,偶尔说出一句来,却语惊四座,技压群芳。姚江河拗不过,便去了,但他深知社团内大家都对他友好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不写诗,因而对谁都不构成威胁。去了才知道,所谓“语蕊诗社”,是热爱诗的工人组成的,总共只有三人,领头的就是李新。……姚江河一眼就认出他来,稀而短的头发和长在右边眉骨上的一颗痣作了标记。 李新一看见姚江河,冲过来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伙计,你终于来了!自你们毕业之后,月光曲诗社就散架了,我们的语蕊诗社也跟着垮了,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们,尤其是你!你来这里差不多一年了,也不到我那里走走,打个电话也好嘛!我是前两天才偶然听说你回来读研究生的,几次来找你,都不凑巧,今晚又差点落空了!”说过这一长串话,李新的脸都红了。 李新的到来,姚江河是高兴的。以前,他给姚江河的印象是质朴而真诚,为人谦逊,很讲义气。他刚才的话如果换了人来说,听起来恐怕有些虚伪,可李新说出来是不会让姚江河有这种感觉的。 “快坐快坐。”姚江河说。 李新傍床沿坐了,顺手把一直含着微笑听他们说话的女人拉在身边坐下,对姚江河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名叫谭A弦,很好记,也很好听的名字。” 女人脸上有了红晕。 姚江河笑笑,对她说:“我叫姚江河,李新的朋友。” “知道,他常常说起你。” 女人依然含着微笑,声音出奇的温柔。看上去她最多二十岁左右,清瘦的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稚气。,姚江河不确切地知道李新结没结婚,但对他有如此年轻的女友还是感到吃惊。 “最近有新作吗?”姚江河问道。 “咳,早就不弄那劳什子了!说穿了,现在的诗歌是没有内容的,绝不像艾青他们那等人,把心呕出来写诗,而完完全全是从形式上玩花样。可是,玩形式我们远远不是年轻人的对手。哎,老了,不行了。现在,我是通州商场的副经理,收入高了,也比以前清闲了,精神却空虚了。因此,我特别想你们。” 姚江河深有感触地说: “我们的精神不见得就很充实。” “可是你毕竟在沿着一个固定的目标走下去。这叫信仰!现在的青年人,不要求他别的,只要求他具有信仰,就堪称优秀了!” 李新的话是中肯的。 桃江河暂时沉默着,他觉得自己是有愧于李新的高估的。事实上,绝不能因为某人在读研究生或者博士生就判定他具有信仰。这当中,也正如一片不大不小的森林,什么鸟都会有的。 在李新面前,姚江河不好吐露自己的心曲,尽管当年他们聚会的时候,李新一眼就看准了姚江河,意至丢掉“月光曲”诗社那些硕果累累的大诗人们,单独与姚江河坐在一起谈论人生,称姚江河是不写诗的真正的诗人。姚江河也觉得这个工人诗人的整体素质,是要高于“月光曲”里的朋友的,那些人只知道随波逐流,夸夸其谈,动不动就创造一个什么主义,拉出一个什么流派,那情形,就如从泡菜坛子里摸出一瓣大蒜或一枚生姜那么容易,可李新是踏实的,他的言语里流露出一种沉重的东西,那是生活,无论怎么装腔作势,也是无法欺骗生活的。 自那以后,他们有过多次交往,无话不谈,直到姚江河大学毕业。姚江河毕业之后,蜷缩于大巴山腹地的区中学里,几乎断绝了与外面的一切联系。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各自的生活都在发生着变化,心境也跟着变化,他们之间的友谊,也被时间之雾布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以前冲口而出的话,现在也只能在肚里打转,之后自行消失。 信仰,是一个多么严肃的概念,又是一种多么庄重的精神!具有信仰的人,不一定属于时代的精英,属于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姚江河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真正具有信仰的时期是刚上大学的时候。 当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跨进花园一般美丽的校园,他的心禁不住欢快地狂跳起来。我就要成为这里的主人了,这里的花丛树林、石几木椅,以及布满青苔的幽径,还有宽广的运动场,高大的图书馆,陈迹斑斑的教学大楼,都属于我的了!那些满头飞白夹着讲义沉默来去的硕士鸿儒,将向我敞开他们知识的宝库。……校园是平坦的,而姚江河看来却是一座高耸云天的大山,但是他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去攀登这座大山。那些日子,他每天都有收获,每天都踏着稳重而轻快的步子,在寝室教室图书馆这三点一线上行走,他太充实了,即使随意哼唱一首歌曲,也带上了文化的温度,吐纳着文化的韵味。他不管班上同学之间的是是非非,也不去随意评价一个教授,还没入门就认为这个教授不行,那个教授太差,只能显出自己的苍白无力。他只管学习,只管汲取,把最纯洁的感情,奉献给自己的信仰。无论任何时候回忆起来,那都是一段多么美丽的日子啊! 可是,直到今天,姚江河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时间暗淡了那种神圣的光芒。他的头脑渐渐地变得杂乱起来。尤其是在为那女学生害单相思的半年,完全生活在梦里,看别人,看自己,都如雾里看花,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摆在眼前的校园,不再是一座大山,而是一片开阔地了,而且显得如此荒凉!文化的沙漠!信仰的沙漠!那些大学生们,本该是到学校好好读书的,却大张旗鼓地做起生意来了,他们把衣物首饰运进校园来,食堂外、阅报栏前、中心花园、图书馆大楼底下,随处都可听到他们叫卖的声音。有的人生意还做得独到:上课时,把衣物或首饰装在书包里,利用课间休息时间就可以谈成一笔。更有甚者,把黄色书籍偷运送来,挨个寝室窜去,向无所事事又专于猎奇的大学生推销,你每买一本书,卖主就送你一盒避孕套……多么糜烂的大学生生活啊!当然,姚江河没有去做这些,在他心灵的深处,时时发出热切的呼唤给我一张宁静的书桌,还我一个圣洁的环境吧!可是,他却不可换回地沉沦下去。 如今的校园,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是没有了,可是,在整个空气里,却浮荡一种浅薄的世俗气息,那种浸透了文化意蕴的书香,似乎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悲的失去了信仰的一代!他们漂浮于生活的表层,以攫取的心态,去消费着温暖的阳光、清冽的河风和河畔的杂花野草,不愿意做丝毫努力扎下水去,打捞一些生活中最质感的、浸润着奋斗与血汗的东西。 这是不懂得艰辛的一代! “我并不比他们高明,也并不比他们优秀,我只不过是披了一层文化的外衣,混迹于俗流之中,因此,我与他们比较起来,更多了一种尴尬。”姚江河在心里说。这时候,他对自己所坚持的伟人与凡人的理论也发生了动摇,那些伟人,是不是也在一层外衣的庇护下做着凡人的勾当呢? 如此说来,这世界大丑恶,太可怕了。 或许明月是对的。…… 李新见姚江河陷入思索,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话触动了他什么心思,还是因为他对这次重逢根本就不感兴趣,一时也找不出更多的言语。 姚江河突然意识到这种沉默是不礼貌的,他打起精神,笑笑地问道:“小谭在哪里上班?” 谭A弦正了正身子“一家中日合资公司。” “竹华公司?” A弦点了点头。 在通州城,中日合资公司是不多的。 姚江河本想冒昧地问问他们俩结婚没有,或者什么时候结婚,李新别在腰上的传呼机响了。 李新看了看,垂头丧气地说:“没办法,又是她打来的。” 姚江河不知李新所说的“她(他)”是谁,但他看见谭A弦的眼睛一暗,嘴角的微笑也像暮春的花,倏然凋谢。 “你们听,紧接着传呼机还要响两次!”李新无可奈何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传呼机果然响了。李新按了键钮。至多半分钟,嘟嘟嘟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她的习惯!”李新带着恨声说。 “谁?”姚江河终于忍不住问道。 “还有谁?我老婆!” 姚江河心里一阵诧异。 李新看了看表,对姚江河说:“江河,快十一点了,我们该走了,以后我还要来看你。你现在也比以前自由了,有时间到我那里聊。” 姚江河没多加挽留,只说道:“行,以后我们多联系。” 李新和谭A弦分别与姚江河握了手,便搂抱而去。 姚江河把他们送出走廊,道声再见,就神思恍惚地回了寝室。 这么说来,谭A弦是李新的情妇了?姚江河想。以前,只听人说:“斗硬不过赌场,温柔不过情场,奸诈不过商场,黑暗不过官常”并危言耸听地宣称:如今的社会,有本事的男人都有一个乃至十数个情妇。一个男人一生只有一个女人,是男性没有变全的缘故。现在,市场上正流行一本名叫《廊桥遗梦》的书,据说是讲一个缠绵排恻的婚外恋的故事。又说这本美国人写的不过几万字的书,把中国的一些女人们感动得沸泪纵横,并直言不讳地说:书中的女主人公就是自己。这些,姚江河都只是听说而已,他既没有真正接触过有情妇的男人,也没有读过《廊桥遗梦》。他的意识里对畅销书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他认为一本书刚刚写出来就畅销,往往不是因为质量有多高,而是因为媚了俗,从了众,人类文明史上的许多各著,往往是由时间来铸造它的丰碑的。――因此,他不大真切地相信“有本事的男人都有情妇”这一事实。 可是,谭A弦不就是李新的情妇么?那么纯洁、那么稚气的一个女孩,却作了别人的情妇? 当确认这一事实之后,姚江河浑身发出一阵痛苦的颤栗。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悲哀攫住了他,他为这种社会病悲哀,为男人悲哀,更为女人悲哀。 翌日,姚江河凌晨五点就起床了,因为他根本就无法入睡。昨晚,李新和谭A弦离去之后,姚江河心事重重地在破旧的藤椅上坐到午夜。他想:今夜,明月幸好未来,要是她来了,事情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他是没有把握的。李新和谭A弦的突然出现似乎是上天的旨意,要他们来为他敲个警钟。当校园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姚江河听到了微妙而清晰的夜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城里是很难听到的,它是来自大自然的流韵,比任何一种音乐都美,更能抵达心灵,在城里,庸俗的人声几乎无孔不入,把这种绝妙的音乐淹没了,这正如时下一些庸俗的小说庸俗的影视庸俗的歌曲淹没了严肃艺术一样。姚江河沉味于这稍纵即逝的夜的音乐里,不知不觉就想到他清溪的家来。 在那个远离尘嚣的带有乡村气息的家里,姚江河是常常听到这种音乐的。每到这样的暮春时节,大巴山腹地的夜晚总是清冷而美丽的。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芦苇的清香,混杂着淡淡的新翻的泥土的气息,以及被桃花水冲涮得淡淡的鱼的腥味,从树丛和竹叶之间,以轻悄的脚步走到姚江河和妻子顾莲安睡的窗前。这时候,姚江河总要推开窗户,让那些风跳过窗台,进入到他们的屋子里。与风一起进来的,有在暖暖的空气里渐渐活跃起来的虫鸣,它们欢乐地歌唱着。歌唱着美好的生活,歌唱着它们赖以生存的大地。若有月光或者闪烁的星辉,姚江河都是要悄悄地披衣下床,悄悄地带一把椅子走出门去,坐在竹林里,凝视着被风弄乱的月影,心想:这不是世界上最动人的舞蹈么?那些欢乐的虫鸣,不是最恰当的配乐么?一时间,他觉得自作聪明的人类,以暗哑嘲杂之声,把真正的艺术践踏了。他这么思谋着,慢慢进入朦胧的状态,月影疯狂地舞蹈起来,虫鸣潮一般地诵唱起来;之后,渐渐消退,退到遥远的地方,遥远到极点,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时候,他听到了夜的声音,听到了那被称为天籁的绝唱。 那是多么凄彻而优美的声音啊!它以微弱的清唱,传达着撼人肺腑的生命主题。这声音来自地心的深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蔚蓝色星球发出的呼吸。姚江河坚信,这呼吸之声,月亮听到了,而且感应了,因为这是天体与天体之间对话的语言和方式。由满月而引起的潮汐,是它们神交的相会。 姚江河往往坐到很晚,直到妻子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把手推在他的肩上,姚江河的思绪才从遥远的地方返回。 “睡吧。”妻子说。 姚江河握住妻子的手,心里充满了感激,他的的确确感到有些冷了,而且身心也有了倦意。 “你常常这么晚才睡觉,是要搞坏身体的。” 姚江河把妻子手一拉,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头上,充满柔情地说:“你不也和我一样吗?” 他说的是实话。他每次出门,努力放轻脚步,但顾莲仍然醒过来了。可她并不阻止丈夫,也尽量不去打搅他。与丈夫结婚之后她才知道,她选定的这个人,自己是没法把握的,他的思想,像一只展翅的大鹏,什么样的高山大河也能飞越过去。而她顾莲,太缺乏艺术的想象力了。她不过是在县城读了个中专,从没走出过大巴山腹地。她的视野,永远也越不过城墙一样的环山,滔滔不息的清溪河水,曲折而来,婉蜒而去,她并不知道河水转过视线尽头的最后一个弯口将要流向何方。而丈夫就不同了,他能知道无人注意的一条青石板路是古川陕栈道的遗址,在这条道路上,磨烂了背二哥无数双草鞋,浸透了背二哥的血汗,直到今天,似乎也飘荡着他们凄彻动人的歌声。他还知道这些背二哥主要是把川东北的盐巴送往陕南的镇巴地区,一生一世与打作背篓为伴,过着孤独而艰辛的生活。可是,当徐向前元帅从鄂豫皖苏区突入大巴山的时候。也正是栈道上的这些小人物,冒着生命危险作了红军的向导。他甚至知道离家二里外的一棵古松是王维舟将军藏过身的,且能就此讲出一段扣人心弦的惊险故事,并把这棵古松喻为“神笔”,因为是它代为写下了巴山游击军浓重的一笔……姚江河并不是清溪本地人,他的家在数百里之外的真佛山下,却对这里的历史了如指掌。相反,土生土长的顾莲,对故乡的历史了解几乎为零。她以前从来不关心,也不打算关心,有了丈夫之后,这一块平静得有些死沉的土地才慢慢地从她的心里站了起来。她做过无数次的努力,试图想和丈夫一起,站到故乡这块土地的高处,与他一同了望山外的世界,可都失败了。她起步毕竟太晚了,更重要的,是她的智慧太平凡了,她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太有限了。 丈夫轻微的动作和充满柔情的言语使顾莲差点落泪,她颤颤地说:“我跟你不一样,你一天要想那么多问题。我这脑袋成天空着,就不那么沉了。” 姚江河没有言声,又陷了思索状态。 顾莲干脆扑到他的背上,将头勾过去,托起丈夫的脸,温柔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姚江河笑一笑,说: “我在想,我们每一个人不就是一个星球吗?可是,人却可以用语言和动作对话,真正的星球就不一样了,它们只能以呼吸对话,因此,它们是寂寞的;然而,也正因为这种寂寞,才产生了一种大气,一种力。” 姚江河的话大玄乎了,顾莲是理解不到的,她不赞同,也不反对,可心里却觉得有点让人发笑,尽想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东西。 这种情形是常常出现的,每一次,夫妻俩都有类似的简捷的对话,接着便沉默着回屋就寝。 在姚江河备考研究生的那些日子里,顾莲就不轻易让丈夫在露天里沉思苦想了。他太累了,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还要批改一大摞作业,这些工作做完之后,才翻开厚厚的大书复习功课。他读书是玩命的,有时要在简陋的书桌前坐好几个小时,既不上厕所,也不喝开水,连腰也好像没有变过姿式。直到眼睛疲劳得流泪,他才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轻轻地把书推开再站起身来。但他往往不急于入睡,而是走到门边望望天色,若遇月明之夜,他依然要带一把凳子走到竹丛中去。这时候,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入睡一直心痛地看着丈夫学习的顾莲就要出去唤他了。 “从现在算起,你也只能睡四个多小时了,再一耽误,你眼睛没合上天就亮了!”姚江河听出了妻子慎怪的口气,开玩笑说:“你知道拿破仑的一句话么?” “又来了!”顾莲不想跟丈夫较劲儿,她知道每次较劲儿,输的必然是自己。但她还是想知道拿破仑到底说了什么,她喜欢从丈夫这里不断地获得新的知识,并且成了习惯。 于是她问道:“拿破仑说啥?” “一个人一天睡觉超过四个小时,就不是人,而是――猪!” 顾莲笑了,但她反驳道:“这么说来,世界上就只有少数几个人,其余都是猪了!我也来问你:你知道列宁的一句话么?” 姚江河自然知道她要引用列宁的哪一条语录,斩钉截铁地说:“肯定知道。” “说!” “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工作!” 顾莲哑了嘴,跑过去一边捶丈夫的肩头,一边十分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姚江河哈哈大笑,但立即就听从了妻子,回屋休息了。 有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姚江河批改完作业,刚刚翻开备考课本,就烦躁地推开了。 这时候,他往往要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快步走到竹林丛中。 每遇上这种时候,顾莲强忍着,知趣地不去打扰他。她猜想得出丈夫为什么而烦躁,但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要留给丈夫足够的空间,让他的烦躁转为悲哀之后,再走到他的身边去。 姚江河再次发出叹息的时候,时机就到了。 “江河,你今天的复习任务还没完成哩。” “我不想复习了!” 顾莲沉默着走到丈夫的身边,语调无比轻柔地问:“亲爱的,你是担心考不上吗?” 一句话说到姚江河的要害处。他的敏感和自尊心是不容任何人越过他心理的防护栏直达他的要害处的。他愤怒了:“滚开!头脑简单的女人,自作聪明!自作聪明!” 顾莲委屈地哭了。他不怕丈夫骂她头脑简单,这一点,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然而,她为丈夫要她“滚开”而感到真切的悲伤了。 顾莲的泪水默默地流,掉在地上,把残败的竹叶打得“吧塔吧嗒”地响。 “哭!哭!你除了知道哭,知道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知道什么?” 顾莲头一扬,将泪水婆婆的脸对着丈夫,口齿清晰地说:“我还知道:我的丈夫如果有真正的勇气和恒心,没有什么困难拦得住他!” 说完,顾莲咚咚地回屋去了,留下被震惊得如一截木桩的姚江河,在微风轻摇的竹木丛中咀嚼着妻子的话。 他的热血上来了,一股来自大地的力量,聚集在他的脚心,然后缓缓上行,直到他的发梢。他冲进屋去,抱住妻子不住地亲吻。 临近考试的前一个月,姚江河也有烦躁的时候,可他再不是为能否考上而烦躁,他知道复习得很好,考通州大学闻笔教授的研究生,至少有七八分把握了。 他为另一件事情苦恼着。 有一天,顾莲下班回来,路过河滩,从渔夫那里买了一条刚刚出水的新鲜草鱼,兴致勃勃地回家去。门虚掩着,顾莲推门而入,却见丈夫愁眉苦脸地坐着吸烟。 他是不吸烟的,家里平常也没有烟。姚江河的观点是,现在吸烟,等同于上世纪中叶的吸毒,我们把一个香港吸给英国作了租界,难道还不够吗?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目前的中国,香烟居然成了一种文明的标志,大大小小的男人或带有风尘气息的女人,煞有介事地夹在指间,叼在嘴上,眯缝着眼吞云吐雾,视之为一种风度。烟也成了一种交际的桥梁,所谓“熟人好找,香烟搭桥”,有经验的人说,无论多么陌生的人,只要递一根烟出去,感情一下子就拉近了,话题也就投机了。烟不能是孬烟,否则人家表面接着,等你背转身去,就扔到字纸篓里了,不是扔进去了事,而是愤怒地揉碎再扔进去;这算对你客气的,不客气的人,嘴上分明叼着烟,却一个劲儿地说“不抽不抽”,语气是厌烦而鄙夷的,你尴尬莫名,想放在人家桌上不是,放回自己包里也不是。假如你不抽烟,也不给人家递烟,你要找人家办一件事,哪怕办这事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也会当着人说:“那是个宝气!烟都不晓得发一根,我给他办个卵!”……哎,这一种病症,似乎已经深入到民族的骨髓了! 姚江河对“烟文化”是极为讨厌的,因而自己从不抽烟,可是今天却……“哪来的烟?”顾莲问到。她对丈夫行为感到惊奇。她并非反对丈夫抽烟,而是觉得突然抽起烟来的丈夫动作怪怪的。 姚江河不像老练的烟手,将烟夹于食指和中指之间,并可以灵巧地交换位置,随时弹掉笋状的白烟灰,而是用五根指头将烟费力地捉住,吹号似地往嘴边送。他看了一眼妻子手里的鱼,淡淡地说:“买的。” “你怎么想起要买烟抽呢?” 顾莲的口气依然是既不责备,也不鼓励,只是感到惊奇而已。 姚江河没有吭声。 顾莲自顾自地到厨房剖鱼去了。丈夫用脑过度,说什么也要给他补一补。 姚江河愤怒地将烟揉碎,又拿出那包装潢精美却散发着堕落气味的香烟,手一扬扔进了稍水桶里,似乎还不解恨,又走过去打捞出来,用废报纸一裹,就扔进闻闻燃烧的炉火里。 刺鼻的气息弥漫了屋子。 顾莲抠住鱼的腮帮出来,看见炉火里红红的火苗和未尽的烟盒,又看一看站在一侧愤愤有声的丈夫,知道他又不愉快了。 “江河,马上就要开考了,你心情要保持平静才好。是什么事情又惹你不高兴呢?是不是学校不同意你考?” “学校同意了。” “那是――” 顾莲话没说完,手里的鱼开始反抗了,青色的尾翅猛力一甩,嗒地掉到了地上。 姚江河立即蹲下身去,帮助妻子将鱼捉住了。他看见妻子的手冻得通红。 姚江河迅速地将鱼放进盛水的盆里,转过身来,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经顾莲再三追问,姚江河才说出了他苦恼的缘由:考上了研究生,哪里去找钱来读?虽说国家给予研究生一定的生活补贴,可在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的今天,那点补贴只能作救急之需。 顾莲心疼了,甚至流下泪来,她对丈夫说:“亲爱的,你不用为这事苦恼。你已经够累了。我们是夫妻了,两个人的世界就是一个家,只要我们相亲相爱,没有隐瞒,没有隔膜,这个家就完整了。你有什么想法,是可以直接了当地告诉我的,我的文化差你太远,可是做人的道理我是懂的。要读书,当然要钱,我的工龄比你长,有一些积蓄在那里,你也是知道的。先用着吧,用完了再说,办法总是有的。你不要有这种想法,认为自己靠妻子养着,不够光彩,也过意不去。其实这有啥呢?既然是夫妻,总是有了不浅的缘份,谁靠谁养着,只是个际遇和时间问题,又有啥不光彩的呢?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大男子主义者的教唆,难道你也听信? 而且,一个大男人,是不应该为钱而苦恼的,现在时代好,找钱的门路多着呢,只要放得下面子,不怕吃苦,就不愁维持不了生活,你说是不是?……”长长的一席话,说得姚江河熨贴、舒坦而又惭愧万分,与妻比较起来,自己多么缺乏生活的度量和勇气,一些时时涌起的莫名的烦恼,是多么浅薄的庸人自忧。 他放开搂紧妻子的双手,只呆呆地注视着她,虽是薄暮时分,厚重的冬云遮住了半边天空,屋外的竹木挡住了稀薄的天光,但姚江河却分明从妻子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类似母亲般的圣洁的光辉。 昨夜,姚江河一躺在床上,就被这春水一样的回忆淹没了。这回忆那么亲切,仿佛刚刚发生。可是,在这之前,为什么差点就忘了呢? 寒峭的晨风从窗口吹进来,姚江河打了一个冷颤。 他铺开信笺,提笔为妻子写信。 第四章 第四章 明月回到寝室,与姚江河一样,夜不能寝。她反反复复地咀嚼着姚江河的话,越咀嚼越觉得有一种苦味儿。无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平凡的女性。按姚江河的观点,平凡的人是不能像伟人一样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的,哪怕是沿着生活的正常轨迹,也必须缩手缩脚地向前滑行,否则,别人就会指着你的脊梁,鄙夷地说:看,这就是小人做出的蠢事!这公平吗?难道这世界的一切法制都为小人而设置,伟人就可以超越之外吗?如果说,诸如金钱、权力一类的东西,明月是可以不在乎的,但有一种东西她却十分在乎,那就是自由!她活泼跳荡的天性是不允许自己的心灵有一些遮拦的,她追求和需要的,就是那种超脱尘俗、放松身心的自由! 明月非常清楚,追求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为了自由,可以抛弃生命,抛弃爱情,这对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明月觉得自己追求的自由与诗人的自由似有所不同。诗人的自由是人生的,政治的,而她的自由,当然不是这样,那么是什么呢?明月自己也模糊起来了。她再来看那篇给她带来短暂欢欣和长久痛苦的关于《离骚》题解的注文,认为是强词夺理,一派胡言,难怪闻笔教授要她当着他的面将书撕毁。如果把那种信口开河写成的所谓注文也当成是追求自由的话,明月是不赞同的。她甚至觉得这是浅薄的,她所追求的自由,应该更有质感,更富有生命的内容。 第二天,本是有两节心理学课的,但明月提前给老师请了假,漫无目的地走出了校门。她之所以告假,是怕见到姚江河。昨晚,在姚江河的寝室她失态了,姚江河最后对她的邀请,很难说不是出于一种同情。她生怕自己的再一次失态让姚江河看出了自己小人般的庸俗。 明月穿过几条马路,沿一条斜斜的土路插下去,便是闻名省内外的水泵厂。厂内正在搞建修,到处堆满了水泥、圆木,一股散发着树木清香的锯木气息飘进她的鼻孔。从厂区走出去,便是一条新辟的机耕道,修建厂房所需要的石子、河沙,就从那条机耕道上运进来,七八辆大型“华川”牌卡车,正在机耕道上突突突地忙碌。明月直直地走下去,穿过一片柳树和杨树林,就是洲河边有名的镜花滩了。 镜花滩很宽阔,平整,一滩的鹅卵石,使一大片清幽幽的土地显得五彩斑斓。把石头捡开,便是润润的细沙,触之柔绵滑腻,如女子的肌肤。汤汤洲河到此,显现了出奇的纤巧,只在滩的极远处,成一条线似的软软流去,一个背了渔网的捕鱼人,便趟在水中,瞅准一个位置,双手一抛,网便如中秋之月落进水里,任其飘流数丈,再慢慢收起,网中有一条银亮的生命,在作徒劳的挣扎,之后就被锁进渔人腰间的笆篓里了。草木是有的,岸边,除了成荫的杨树,贴地草沿滩遍布,像在白色的背影上镶了边儿。树是蓊蓊的,草是浸浸的,使整个镜花滩既有生机,又有寂寥的凄冷。 明月嫌岸边有了汽车的轰鸣声,便一直向前走去,任脚下炫人眼目的鹅卵石向后退去。到离水流约四五丈远的地方,她停下来了,挑选一块干燥的地方,铺了随身带的报纸,便坐了下来。 她刚一坐下去,就听到一种奇妙的声响。这种声响没有音节,如一根拉直的钢丝,绵绵无止地伸向天尽头。明月仔细辨析着这种声音,寻着她的源头。是从天上飞来的么?天上是一朵朵散淡的白云,绵羊一般在悠悠闲散,绝无风的迹象。是从地底发出的么?明月似乎感觉到了一种轻微的震颤,但是,在别的地方为什么就听不见了呢?那么,是河水的流响? 为了验证,明月站了起来。那低徊的声音立即消失了,河水无声无息地向远方流去。 她感到奇怪了,干脆拾起报纸,径直走到流水的边缘。刚才听到的声音出奇地响亮了。 渔夫是一位壮实的青年,见河边来了位姑娘,向她羞涩地笑了笑,网撒得更加圆满。可是,不一会儿,他就被流水带到了河的下游,明月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背影了。年轻的渔夫有了空间的掩护,羞涩顿消,撒一网下去,久久不回收,而是把一首字正腔圆的歌谣送了过来: 风吹竹叶摆几摆, 我唱盘歌你来猜。 什么过河不脱鞋? 什么过河横起来? 什么背上摆八卦? 什么背上长青苔? 青年最后一句歌词还未唱完,立即就有人应和了:风吹竹叶摆几摆,你的盘歌很好猜:牛儿过河不脱鞋,螃蟹过河横起来,乌龟背上摆八卦,螺蛳背上长青苔。 歌声来自一只小船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上身着了鲜红的夹衣,腰身直直的,右手撩起被河风吹散的头发,满脸透红地对着那青年唱。小船平缓地滑下来,从明月面前经过。明月看见那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像河边的青青草。 明月发出会心的微笑。 没想那青年却失了兴致,急急地收了网,从河的对面爬上岸去了。 小船远去,青年也悻悻地离去了,明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除了不息的水吼和身后汽车的轰鸣,河滩又归于沉寂。 明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水,她想捕捉到一束水花或者一粒水泡,但总是徒劳,那些水花或水泡,在她还没有真正看清它们的时候,就消失了,或者被流水带走了。这时,她突然想起苏格拉底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抽象的哲人之语,在这里是得到验证了。东方伟人毛泽东有诗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如梭,属于每个人的青春只有一次,古往今来的多少风云人物,都被这汤汤水带到了渺茫的天际,那些无名之辈,却无法抵达时间的下游,只就地化为尘土,灰飞烟灭。然而历史,却像一位沉稳的老人,静观默察着沧桑巨变,默默吞吐着大悲大喜,把他放牧的那些被称为人的生灵,或轻轻拾起。或一脚踢开。这对个体的生命而言,难道不是一个悲剧吗? 明月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了遥远的山背。 据老人们讲,镜花滩原来不是滩,而是数丈深渊。它是在一夜之间形成滩的。那是1931年8月的一天,传奇人物许世友将军接受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的命令,在那遥远的山背上与刘湘的主力部队展开激战。战斗在子时打响,一直折腾到东方破晓。当大地苏醒过来的时候,一面被炮火撕裂得丝丝缕缕的红旗插到了山脊,满脸乌黑的许将军仰天长啸。可是,当第一束阳光来临之时,他的长啸变成了石破天惊的悲哭。因为他看到了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惨景:一夜之间,洲河变窄了,窄成了一条细线,他的战士的尸体,混合于敌人的死尸之中纷纷从山脊滚落,填塞了宽阔的河道。 据说,那些五彩的鹅卵石,便是红军战士灵魂的化身。 为幸福和自由而战的人们啊,你们又何曾享受过幸福和自由! 正领受着幸福和自由的人们啊,你们又是否愿意听一听这惊天动地的传说呢? 后人似乎记住了先辈的丰功,不然,为什么要给这滩取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呢? 明月再一次凝视着河面,河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打鱼人不在了,可小船儿还零星地从上游漂下来。那些流水,虽与初来时的大同小异,但肯定不是同一种东西了。那些汹涌而下的河水,不知又到了哪一个世界?洲河经年不断,来的来,去的去,永远那么鲜活,灵动,想起来真是一个谜!明月的眼睛有些昏花了,头脑也有了短暂的晕眩。这种时候,一个人是最容易忆旧的。 她想起大学时候的男朋友。男朋友名叫何云,重庆沙坪坝人,家离他们就读的师大,不过十余分钟路程。人们说,大学时是人生最浪漫的季节,男男女女的交往也特别随意。可是,对明月而言,却几乎是一片空白。究其根源,便是与何云的恋爱。何云个头高大,神情稳重,平时少言寡语,不仅和女生没有话说,既便与同一寝室的男生也无特别的交往。他似乎没有朋友,独来独往的时候很多,加之他在学校住宿的时间本来很少,大家就更把他视为可有可无的人了,明月与他同班就读一年,可记忆当中似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他们恋爱了。他们恋爱的开始是一点也没有诗意的。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明月和同寝室的三个女生决定不睡午觉,集体到小龙坎买衣服。她们手挽手走进一家个体商场,挑三捡四分别买了一套,便到更衣室里换上了新的,把旧衣服装在塑料袋里提着。刚走出商场的大门,就看见何云与一个六十余岁的妇人走了过来。 是何云首先看见他们的,他的脸上有了一丝潮红,但并不准备和她们打招呼,可是明月看见了他。 “买衣服啊?”明月大大方方地问话。 何云身边的妇人看见这么一个穿着玄黑紧身上衣配搭雪白牛仔裤的艳丽女子给何云打招呼,顿时喜笑颜开,忙推何云说:“人家给你说话呢!” 何云满脸透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青年男人,被艳丽女子发现到时装店买衣服,虽不是什么大事,却毕竟让人有些尴尬的。 几个姑娘见此情形,便从他们身边闪过去了,谁知那妇人眼明手快地拉住了明月的手,快言快语地问道:“几个妹子,这衣服买成多少钱?” 四人―一作了回答。 “贵是贵了点,可穿在身上要有多俏就有多俏!还是你们当姑娘好,穿个啥就成个啥。现在的裁缝师傅,也好像只会做姑娘的衣服了,大街小巷都摆得有,活生生地把男孩子给忘了。你看他嘛,一个星期都在买衣服,走了不下二十家商店,就是买不到一件像样的!” 妇人怜爱地地视了何云一眼。何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侧,那情形,恨不得立即堵了妇人的嘴。 几个姑娘笑起来,明月依是大大方方地说:“别太挑剔嘛!” 妇人立即接嘴:“哪是挑剔,真真没有像样的!我时常对他说,男娃娃到一定年龄,也该注意些穿着打扮,不然,哪个姑娘瞧得入眼呢?可他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看他嘛,穿个衣服像和尚似的,他还跟我争,说叫啥‘里根服’,洋名呢!我们单位没一个年轻人穿这玩意儿,都是中年人穿呢!” 几个姑娘笑弯了腰。明月的眼泪水都笑出来了。 这可惹恼了何云,他的脸上几乎要流出血来,愤愤地叫了一声:“五妈!” 妇人全不理会他,见姑娘们笑,她变得更加活跃起来,扯住她们问道:“你们怎么跟何云认识?” “我们是同学。” “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现在的。” “噢,大学生!女秀才! ……举人上头是啥呢?我说不上来了……”“五妈!” 何云痛苦地叫一声,怒气冲冲地向前去了。妇人见状,挪动肥胖的身体向前追去,边追便回过头来,向姑娘们摇一摇手:“拜拜!” 姑娘们笑得气都回不过来了。 她们欢声笑语地往回走,把穿了新衣服的喜悦完全淡忘了,整个身心,沉浸于这一次奇遇带来的兴奋之中。 “太有趣了,我觉得她完全可以去做小品演员。我敢打赌,她绝对超过蔡明!” “不要说蔡明,恐怕赵丽蓉也不是她的对手!” 姑娘们又笑。 “喂,何云把她叫五妈?” “好像是。他两次都叫的五妈。” “为什么是他五妈陪他买衣服而不是他自己的妈妈呢?而且,看那表情,他五妈与他特别亲密,好像就是他自己的妈妈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这么关心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深入了解?如果想,我明天就帮你牵线搭桥!” 这话是明月对一个伙伴说的。为此,那姑娘对明月很不高兴,认为明月小看了她,甚至侮辱了她,“我找不到男朋友宁愿当女光棍!” 于是,大家又把话题引向了何云。 “他是土著的重庆人,重庆毕竟是全国有名的大都市,几十年前这里还曾经是中国的陪都,应该是有优越感的,他为什么那么羞涩呢?” “就是嘛,你看我们班上那些男崽女崽,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说话如炒豆,动不动就吵架打架,虽缺少了都市的文明,却多了一份刚毅,哪像何云呢?” “他太缺乏阳刚之美了,要是高仓健走红的八十年代,恐怕任何女孩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的。” “在他身上,体现着阴盛阳衰的社会景观的缩影。” “我觉得你们太过份了。我的看法与你们不同。在这个社会,知道羞涩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在夸夸其谈,自我卖弄,甚至不知廉耻。男人见到女人,红脸的越来越少了,他们总是带着攫取的目光盯着你,不是盯着你透露心灵的眼睛,不是盯着你表达思想感情的嘴,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胸脯!有的还把眼光下滑,像一把刀子似地把你一豁到底。这时候,你就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某些人见到女人赤裸的臂膀就想着她赤裸的全身。你在这样的男人的眼光之下,不但感觉不到一丝半点的呵护、安慰和理解,而且你觉得自己完全被凌辱了,被强奸了!除了恐惧和憎恶,你难道还有其他感觉吗?因此,我倒觉得何云的羞涩是一种诚实,诚实的背后,是一颗善良和美好的心灵。” 说这话的是四人中最漂亮的一个。她个子本来最高,又穿了高跟鞋,就比别的姑娘高出一大截了。她穿着质地很好泛着淡青光泽的连衣裙,腿上套了肉色线袜,便把她那被人称为水蛇腰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动人。 “这么说,你是爱上她了?”被明月讥笑的那姑娘说。 “爱上他也不是耻辱!”漂亮姑娘直直地说。她涂了口红的唇线微微上翘,显然是有些生气了。 “你要把你读军校的男朋友甩了?人家一天给你写一封信,你就这么绝情?我真为他可怜!”那姑娘还不知趣。 漂亮姑娘的心被刺痛了,她是多么爱她的男朋友,是这智力不够发达的姑娘所不能理解的。她不能听一言半句对她男朋友不恭的话。姑娘眉毛一挑,愤愤地说:“你的心胸里多一点高尚的东西好不好?你对社会的认识,除了男女情爱难道就没有别的了?我看,你去写言情小说或者性小说算了,因为你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那些细胞!” 她的话是过重了,被骂的姑娘气得停了脚步,眼睛愣愣的,好半天才憋出话来:“是不是要我写嘛,我要写就写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上学期末,你男朋友从北京回来,住在我们班男生寝室,你给他送早饭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不要我写出来嘛!” 漂亮姑娘嘴唇微微张开,浑身抖索不已,过了好一阵,才捂住脸痛哭起来。 过往行人奇怪地看着她们,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事情是这样的:上学期末,漂亮姑娘的男朋友比师大早放假几天,先不回自己的家,而是先来看恋人,顺便与她一同回去。姑娘让男朋友住在同班的男生寝室里。第二天,姑娘给男朋友买了早点送去,见男朋友已穿戴整齐躺在下铺的床上。 “寝室里怎么空空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清楚,我刚起来。他们大概是买东西去了。” 姑娘把稀饭递给男朋友。 男朋友喝了两口,就把碗送到恋人的唇边。 “我已经吃过了。” 男朋友固执地不把碗端开。 姑娘顺从地吮了一口,眉眼儿看着男朋友笑。男朋友收回碗,重重地放在书桌上,猛地将恋人抱住,顺势按倒在床上,便在她的脸上、脖颈上狂吻起来。 “不行……会有人……来的……” 男朋友不作声,只一个劲儿地吻她。 姑娘既胆战心惊,又娇喘微微。 这么过了一阵,便有了解腰带的声音。 “不行……我要生气了……” “别……我要你!我立即就要你!” 正在这时,另一架床上的闭着的蚊帐突然被掀开,黑影一闪,呼地跳下一个人来。原来,这家伙一直躲在床上看书,他的本意是不想打搅这一对情侣,没想到事态的发展如此糟糕,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黑影怒气冲冲地冲出门去,随即返转身来,对以固定的极不雅观的姿式躺在床上的人说:“作为同学,我想忠告一句:一个女生,读完大学并不容易!” 之后,轻重不一的脚步渐渐远去,直至在楼梯口消失。 姑娘的男朋友从她身上爬起来,又把双眼直直的恋人扶起。一种深深的歉意使他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过了好一阵,姑娘才以平静的口吻对男朋友说:“吃吧,时候不早了,你肚子早该饿了。” 男朋友看着恋人美丽而忧伤的眼睛,说:“我对不起你……”“不要说了。不能光怪你,我自己也有责任。” 男朋友更加感到愧疚了。 可事情毕竟没有向更坏的方向发展,这是他们感到欣慰的。 “真该感谢你的那位同学。” “是的,真该感谢他!”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姑娘担心的,一是那男同学告诉系里,二是他告诉别的同学。新学年开始,姑娘的男朋友也一封接一封信地询问事态的发展。可过去了许久,一切风平浪静,那男同学见到她,依旧是平常的神态,平常的口吻,无丝毫的异样,连姑娘自己也怀疑那不光彩的一幕是否真的发生。 她越发感激那男同学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家伙却把此事告诉了这个蠢笨的女生! “你不要害怕,这事情除了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敢打赌,他绝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得势的女生以傲然的口气说。 她的话带有明显的暗示性,别的姑娘都可以大致猜想漂亮姑娘与她的男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姑娘哭得更伤心了。是的,她开始是为愤怒而哭,现在是真正的伤心了。 对此,明月大为不满,几个人好好的出来玩,平时关系也不错,却为一件小事抖出别人的隐私,这难道还有友谊可言吗?还有道德可言吗?她一边劝慰蹲在地上背脊不断耸动的同伴,一边以挑衅的口气对得意地眺望远方的姑娘说:“何必呢,要谈何云就谈何云,把话题扯那么远做啥?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伤了姐妹情份,值吗?再说,人家何云也没得罪你,把人家贬得那么一文钱不值又有多大意思?” 女性尤其如此。那姑娘眉毛一横,沉了脸说:“是的,你心痛了是不是?刚才何云的五妈不就只在跟你说话吗?要是我有这福份,就嫁给他!何云再孬,大小也算是个重庆居民嘛!” 明月一口气憋在喉咙,愤怒得直想给她一巴掌。 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扔下同伴,急匆匆地回了学校。 这之后,那刀子嘴姑娘就被同寝室的人孤立了。 可事情的发展是蹊跷的,刀子嘴姑娘不幸言中。 十多天后的一个上午,两节德育课下来,上午的课就告结束。 时间尚早,明月准备到图书馆翻阅已经看过一半的《屈原传》。最近,她迷上了这本厚达六百多页的书。写书人的技艺并不高,语言粗疏,线索凌乱,可那些光彩夺目的细节却时时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初读此书是不起眼的,读过百十页就不想丢,三闾大夫的华彩词章和人格光辉形成一种强大的磁场,你不得不任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在那磁场的漩涡中沉福明月对先秦文学的兴趣,就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读过二百来页,明月真心感谢作者的辛勤劳动了。目前,淫词秽句充斥书刊,一些流浪文人宣传下海,下海干什么?答曰:“我们文化人,只能做文化生意。”一副文化人自居的清高模样。 实际上,所谓的文化生意,就是出卖灵魂,把高尚的精神产品坠落成赚钱的工具,迎合低级趣味,大书男女枕床之事,掀起肉浪狂涛。 而本书这一个陌生的作者,却独守清贫,翻开尘封的历史,寻求华夏文化的根,剥开风蚀的腐壳,张扬生命的支柱。仅凭这一点,已经足够获得人们的敬佩了。明月在前面走,总觉得后面跟着一个人。 上午十点左右,是学生上图书馆的高峰期,这自然是不值得奇怪的,可那跟来的脚步声像一片树叶似的,那么轻柔,那么胆怯,明月就感到奇怪了。过了中国槐林,到假山旁边的时候,明月终于转过头去。 是何云。 何云早就等明月转过头了,他有话对她说。 “你好。”明月笑一笑,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 “你好。”何云说。他怕明月离开,立即像背书一样把话说了下去:“我五妈叫你今天晚上到我家玩,我们家在小龙坎正街21幢3楼2号我五妈叫你一定去。”说完,何云急匆匆地绕过假山出了校门。 明月觉得太好笑了,一个男子汉腼腆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一件可笑的事!她暗自笑了一笑,之后摇一摇头,向图书大楼走去。 她在图书室一直呆到管理员下班时间。看书的学生走完了,独剩她一人,管理员大声吆喝,她却没有听见。对这样的书痴,管理员是常常遇到的,她们处理的方法是将沉重的油漆大门轰隆一关,待你惊醒且发现事情不妙并跑到门边,她们已在上锁了,这时候,你得一口一个“老师”地喊,一声一声地哼出“下次再不”的歌曲,管理员才将门开了,却是一脸的赞许。明月听到那沉沉的门响,吓了一跳,快速地看了页码并记在心里,就到门边求情。今天吓唬她的是图书馆的副馆长,一个身体富态的五十余岁的妇人,她开了门,不但不凶横,还异常慈祥地对明月说:“女子,我是不忍心的,但你和阿姨都要吃饭的么。” “谢谢阿姨!”明月甜甜地说。 “空了再来吧。” “呃” 明月雀跃下楼,突然觉得那副馆长与何云的五妈相貌有某些相似之处。 她要请我去玩?为什么呢?……明月再一次觉得好笑。 可此时的明月是不愿意想这些的,因为她的整个思想和感情,都活跃在数千年前的中华大地上。 ……楚国岌岌可危。楚宫扑朔迷离。忠奸莫辨,美丑难分。风骚妖孽,视为时兴美人;糜烂荒诞,成了流行时尚;长袖舞女脐身国之主宰;忠耿之辈落得众矢之的……其时之郢都,有一座宏敞雅丽的宫殿,名曰:“细腰宫”,糜集了天下绝色佳丽。各路诸侯,无不馋涎欲滴,望眼欲穿。这些美女,一个赛一个俊俏,一个赛一个聪颖,岂料却偏偏一个比一个风流,一个比一个阴毒!这是女人的过错,还是男人的悲哀?……楚国啊,早已是国之不国了! 愤怒出诗人。不正是这种倒悬的历史,造就了屈原“辞赋悬日月”的诗人本份么! “屈原属于全世界!” 明月正清晰地说出这一句话来,便听见有人在林荫丛中唤她。 “喂,明月,我等你好久了。何云的五妈到寝室找你,才走一会儿。她叫你晚上到她家去玩。” 是受过委屈的漂亮姑娘。她已经为明月买了饭,和自己的碗并排放在林荫丛中树根状的水泥凳上。 明月和好朋友一起吃完饭,整个下午就处于心神不定之中。 单派何云来通知她,她可以当成好玩的事情,笑一笑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五妈还要亲自出马,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你去不去?”漂亮姑娘问她。 “我去干什么呢?与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无缘无故地去别人家里,不是笑话嘛!” “我看他五妈那神情,挺认真的,不像那天那么逗趣,你还是去一趟吧,说不定人家真的有事。就算没有事,作为同学,去走一走,也不是什么笑话。” 明月不做声。 黄昏来临时,明月坐在寝室一动不动,一脸的犹豫。那个被孤立的姑娘平时都是愁眉不展,今天突然来了精神,出出入入爽爽利利的,眉宇间藏着关不住的讥笑,好像成心要看一场笑剧。见此情形,明月毅然起了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套衣服,坐在窗前梳妆打扮起来。……原来,今天是何云的生日。 “本来,生日是要中午庆贺的,可何云说,你上午要到图书馆看书,中午没有时间,就挪到晚上了。”何云的五妈说。 明月十分尴尬。在没有足够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单身一人来参加一个男同学的生日,而且是到男同学的家里,这成什么话呢?她非常后悔,不该意气用事。现在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像一只找不到栖所的小鸟了。 何云的五妈在忙上忙下地弄菜,何云也无事忙似地跟上跟下,实际上,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反而碍手碍脚。他五妈便训斥他:“同学来了,去陪着说一会儿话嘛,把人家请来,你却不闻不问,哪有你这种同学!你再像这个样子,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经这么一训,何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偷偷地瞅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明月,明月正朝他笑,他顿时将头低了,躲在厨房再也不敢出来,并干脆将厨房的门关了。厨房是安了蓝色玻璃的推拉门,经雾气一罩,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倒给明月挪出了时间,可以仔细地打量打量。 这是一间宽敞的居室,光是这客厅,至少有三十个平方。客厅正上方,挂着一幅经过精心装饰的一个标致青年男子的照片。客厅左侧,轻轻拐一个角,就是几间卧室,分别用粟色、红色和天蓝色的珠帘做了门帏,既古朴又典雅。头上有构造繁杂的顶灯,墙上有制作精巧饰有红枫花型的壁灯,一台大屏幕彩电,十分气派地安放在傍阳台的屋角。无疑,这是一个富庶人家,可是,屋子里为何冷冷清清的呢?除了何云和他的五妈,为何不见别的人呢?何云的父母哪去了?何云的五爸哪去了?今天,是何云的生日,难道就只请了我明月一人? 这些问题,在明月的脑子里旋转,使她觉得这宽敞的居室里增加了一种阴森森的神秘气氛。 不一会儿,饭菜上桌了,何云被他的五妈强拽到桌边坐下,三人没有任何祝词,也没有特别的形式,就开始吃饭。 看来,果真没有别的人了。 明月举筷之前,很想问一下:没有别的人吗?可是,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逢人且说三分话”,稍有不慎,说不定就触着了别人最不愿被人弹拨的敏感之弦。 那顿饭吃得十分死沉,像在吞石头似的。何云的五妈显露在街头的那份活泼开朗,全从她身上隐去了。那好像是她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只有出门时才披在身上,回到家里,就把它脱下来了。 灯光并不明亮,顶灯座上无数颗灯加起来,大概也不会超过十五瓦的光源。明月一边缓慢而艰难地吞咽,一边默察着何云的五妈。她惊奇地发现,在他五妈的右眼角上,有一粒明显的黑痣,民间称这种痣为泪痣。 难道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明月更加觉得神秘了。 吃了几分钟,何云倒是比以前显得大方些了,虽不言声,表情却自然了许多。 何云的五妈不停地劝菜,其实明月是不需劝的,她怕筷子一停,给主人引来许多心理上的惊慌。她不想再给这神秘而凄清的人家增添任何麻烦了。 吃过饭,何云的五妈说:“明月姑娘,看一看何云的屋子吧!” “不必了。”明月说,“我该回学校了。” “时间还早呢,这里离学校又不远,待会儿我叫何云送你回去。” 明月不好再说什么,她知道说也无用,这个面目慈善的妇人是非常固执的。 她原以为何云的屋子就在这一个套间里,可是错了。何云和他的五妈径直出了大门,明月也只好跟出去。何云的住房在他五妈的楼上,也是相同的面积的一个套间,摆设比他五妈的屋子还要堂皇。 明月暗自惊诧。 无论如何也该离开了,虽处在现代大都市里具有现代气息的人家,明月却仿佛置身阴冷的地窖里。她想尽早地逃离。她觉得呆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吸进肺里的空气,全是中世纪的。她的脑子里,浮现出长江大桥底下那一排朽烂不堪长出青苔发出霉味的木质楼房,那是上百年的古老建筑,留存下来专为拍摄电影的,可在此时的明月看来,那木质楼房只有古老的形而无其骨,若在这里来拍,当有更加浓郁更加本质的氛围。 明月坚决不让何云送她回校。 何云的五妈把明月送下楼来,声音颤颤地说道:“孩子,今天把你请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我这家里带来一股活气。几十年了,我在这家里就这么死气沉沉的,我都怀疑自己是活人还是死人。那天在街上碰见你,我就被你脸上的欢乐感动了,便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你到我家里冲一冲喜。我厌烦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孩子,委屈你了……你不会见怪吧?” 妇人的眼里有了闪闪的泪光。 “我不见怪……我很高兴。”明月说。她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回到学校,明月没有向任何人谈起此行的真实感受。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一种要破解神秘生活密码的倔强,使她一步一步地接近何云并与他恋爱了。 一阵整齐的雄壮的号子声使明月从回忆中惊醒: 往前扯哟,往前抬哟, 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过洲河哟,下长江哟! 顺风行啊,逆流撑呃, 斩波浪噢,去大海哟! 船家人呢,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 是命根罗! 原来,是一艘沉沉的木船搁浅在上游的滩上了。 这一段洲河本是不能过大型木船的,河道浅而窄,过此必被搁浅。然而,大巴山上的栗木、松木、柏木、黄桷木、枫木、杉木,甚至那些最大不过碗口粗木质却异常坚硬的青枫木,都必须通过这条河直送下长江,运往重庆、武汉、上海等地。沉沉的木料是不能用小船运载的,必须用舱底厚重的大船。 这却苦了船家! 大船以稳重的姿态从上游下来,一到镜花滩附近,船身就被撂在五光十色的卵石上了。因此,他们只得脱了鞋,长裤和上衣,只穿了一条裤衩,齐刷刷地跳下水去,除两岸七八个拉纤的人,其余的人一手扣住船舷,一手搂住船身,几乎是把大船扛在肩上。船在他们的号子声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即使很均匀平整的地方,也能听见船底与卵石摩擦的刺耳声响。 一个披了长发的摄影家,正追逐着纤夫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 明月欣赏着眼前的壮观景象,突然起了一阵冲动:她要跳下水去,助船家一臂之力! 于是,她几乎是兴奋地跳跃而起,踏着卵石和柔软的沙地,向上游奔跑而去。她边跑边将鞋子踢掉,到船身处,将袜子也脱了下来,咚地一声跳下水去。 号子声嘎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个明艳的疯女子。 明月不管这些,她脐身于船家人中间,仿照他们的姿式摆好架子,凛凛地说道:“来呀!” 没有一个人动。 明月大失所望。 这样僵持了几秒钟,船老大走了过来,对明月说:“姑娘,请上岸吧。这是从大巴山顶浸出来的山水,山水是不好惹的。夏天并没有真正的到来,这水冷浸浸的,会咬人的筋骨。我们这些人,没一个不得风湿病的,现在看起来身强力壮,一上五十,就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你没下过水,更没出过力,突然逞强,是要出大毛病的!” 船老大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刀劈斧削似的脸,像河岸的峭崖绝壁,脸上明显的纹路,是河风游走留下的痕迹。 明月不动。此时此刻,她正被一股英雄主义的豪迈情绪感染着。是听不进任何劝告的。 “我求求你了,姑娘!”船老大说。 “求求你了,姑娘!”所有的船家人说。 明月被他们的真诚感动了,缓缓地走上岸来。 一幅静止的图景再一次活跃起来。 明月看见纤索上还多出一根被血汗深深浸渍过的搭带,她又走过去,毅然将那根搭带挎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可忙坏了摄影家! 他像翻书一样不停地掀动着快门,一会儿整体扫描,一会儿局部待写,镜头总不离明月左右。他的那一头长发,前后飞扬,显得分外英俊洒脱。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人,穿一身布满风尘的牛仔服,敏捷的动作,锐利的眼神,如鹰隼一般。 河岸上,河道里,一滴一滴的水珠静静漂落,这不是船家人的汗水,而是他们泉涌的泪珠。 他们的号子声更加坚定有力,震彻整个镜花滩,使沉寂的五彩卵石也似乎欢乐地舞蹈起来: 往前扯哟,往前抬哟, 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船家人呢,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是命根罗! 当大船顺利地下了镜花滩,再一次昂首挺胸地行进在宽广河面的时候,明月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她艰难地举起手臂,和激动不已的船家人挥手告别,待他们转过一个大湾,消失于隐隐青山之后,明月便不顾一切地坐在湿润润的草地上喘息。这时候,在明月的眼里,镜花滩呈现出少有的壮美,这里的每一块石子上,都有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奋斗的足迹,她这个养尊处优的高等学府的研究生,因为一次偶然的机遇,使她终于尝到生活的原汁原味了。 明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 实际上,这种为了共同的事业,众人齐心协力闯过艰难险阻的感人场面,她在重庆读书时是见到过的。那是快毕业的时候,明月和她的四十多位同学到渔洞中学实习,有天晚饭之后,她与十多个男女同学一起,走过农田和菜畦,迤逦来到长江边上。这里的长江河道并不如想象的宽广,简直就如一条小河似的,一个装了沉重山货的木排行进至此,扎排的绳索突然垮去了,山货即将从越来越大的裂缝处漏入水底!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赶排的七八个中青年汉子,猛地扎下水去,凭着顽强的毅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奋斗,硬是将木排重新扎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和她的同学站在江岸,带着敬佩的目光观察着这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跃入水中去帮他们一把。 事后,明月心里既惭愧又后悔。生活中,时时都可能闪烁出崇高的美,而自己却对此作壁上观,自然也就无权领受其无限的快乐。 她相信她的同学都与她有同样的想法。 今天,算是还了一笔心灵的债务。 当明月歇定之后,她才突然想到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来,可是,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明月觉得,他仿佛一朵飘逸的云彩,因为无根,才没有了羁绊。 没能与他说一句话,明月颇觉遗憾。 是该回校的时候了,清凉的午风已在河面上游走,使河面起了许多鳞甲一样的清漪。 当她爬上那浅浅的斜坡,发现一棵粗大的柳树身上,有许多没能彻底痊愈的弹孔。这是文革时武斗双方留下的痕迹。当时,只要一方占据了对面的山脊,就用坐力很大的“歪把子”枪射出炽热而密集的子弹,将另一方压到这无法蔽体的镜花滩上,失败一方人虽死了,但并不意味着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他们后继有人,并东山再起,以死相拼夺回山头之后,如法炮制,满嘴里吐出愤怒的复仇的火舌,将“敌人”剿杀。就这样,踞点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整个文革期间,这一带美丽而英雄的土地再无宁日。 这些有着婆娑倩影的河边柳树,也在历史的灾难中经受苦难并作了忠实记录。 那些具有嘲讽意义的暗黑的弹孔,不知是不是洁问苍天的眼睛? 明月大约是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她用手摸了摸,觉得这些密布的树眼长得如此均匀,真是一种难得的美丽。 她把姚江河完全忘记了。 可是,她刚刚迈入学校的大门,却与姚江河劈头一碰。 两人对视着一愣,但目光都是坦然的,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两人友好地亲切地笑了笑。 “匆匆忙忙的,出去干啥?”明月问道。 “交信。” 姚江河将握在手里的信扬了扬。这是他昨晚给顾莲写的信。 明月扫视一下信封,开玩笑说:“塞得鼓鼓囊囊的,是情书?” “都老夫老妻了,就说不上情书不情书了。” 明月以为他在打趣,嗔视他一眼,轻柔地骂道:“也说得出口,哼!” “你以为我骗你?我们结婚都几年了!” 姚江河说得十分认真。 “我不相信。”顾莲说。她语调里失去了逗趣的味道,显得有些迷茫,有些五心不定。 “真不骗你。”姚江河认真地说,“我妻子叫顾莲,以前我教书的清溪区财政所干部。”说着,姚江河将信封凑到明月面前。 明月飞速地瞟了一眼,微黑的脸上飞来一片潮红,随后。带着几分鄙夷正色道:“我觉得你这个人才怪呢,你有没有妻子关我啥事?你妻子叫啥名字又关我啥事?我又不是居委会妇联主任,又没查你的户口,何必那么认真呢?” 姚江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的尴尬。 待他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明月已经走远了。 姚江河看着她的背影,顿时觉得受了侮辱,非常愤怒,大声道:“神经病!” 他一直走到邮局门口心里在嘀咕:不是你问我是不是写的情书吗?不是你不相信我已经结婚了吗?我真心真意地给你说明情况,你有什么理由如此待我?即使你对我的情况不感兴趣,又凭什么朝着我发火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同时他想:我有没有妻子本来就不关你事,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 明月与他的心态却大相径庭。一路上,她觉得姚江河欺侮了她。这个正接受高等教育的女研究生,自然知道她的这一想法是毫无依据的,可她无法抗拒这一想法的产生。回到寝室,她一头扎在被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哭了好一阵,她觉得已经困乏不堪了。便干脆脱了鞋袜,午饭也懒得吃,就钻进被子里去了。可她是无法入睡的,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枕边,放着一面小圆镜,明月拿起来,在被面上拭了拭茸茸的细尘,便举到脸的上方。她看到了一双水蜜桃一样红肿的双眼。我哭得这样伤心?为什么,为什么呢? 她心灰意懒地将圆镜放回枕边,心想:难道天下的好男人都结婚了吗? 这实在是让人沮丧。 也许被子太厚――她还用的冬天的被子――明月觉得浑身燥热不安,便坐起身,将衣裤脱去,只留了网状的胸罩和紧绷绷却富有弹性的粉红色裤衩,重新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她太疲乏了,想好好地睡一觉。她觉得此时的情绪之所以低落到极点,恐怕与过于疲乏有关,只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恐怕一切都会好的。然而,整个脑子昏昏沉沉,没有片刻的宁静。 她无法进入梦乡。 为了帮助自己入睡,她开始启用古老的方法:侧过身去,用右手的食指在床单上下不停地写着一、二、三、一、二、三……这一方法,是她进入高三下期的时候,由于过度紧张,常常失眠,班主任老师得知后教给她的。她忠实地按照老师教给的方法去做,结果相当奏效,兴奋的大脑在不断的简单重复当中趋于沉静。进了高校之后,遇到类似情况,她还是采用这种方法,几乎屡试不爽。 可今天她失败了。 她把“一、二、三”不断地重叠在床单上,可她却在不断地清醒。 气愤愤地骂自己,仍无济于事。 燥热再一次袭来。 明月把大腿伸出被外,有一股微微的凉意悠然从大腿上流过,她感觉到了一种轻柔的被抚摸的快意。她干脆将手臂也放出来了,只将被子搭住了腹部和胸部,并将枕头垫高,圆睁着眼睛,想着她的心事。 明月今年二十三岁了,若说怀春,二十三岁的姑娘已进入比较成熟的阶段了。可是,从严格的意义讲,她还没有过一次真正的恋爱。 大学期间与何云长时间的接触,只不过是浪费了美好的花季。 如果说,明月开始与何云的接触只是意气用事,后来,就纯粹是出于同情了。何云有一个不幸的家庭。考其祖籍,他老家本是上海,一百多年前,重庆只不过是沿长江和嘉陵江两岸分布着的几处村落,但是,越来越多的巨轮却要从此通过并时时作短暂的停留,因而,码头十分兴盛,而今商船云集人来攘往一派繁华景气的朝天门码头,那时候就有了雏型。大江两岸的人家,便纷纷奔去田园,做了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一些在上海滩上无法混下去的渔民,也逃离故土,到这块具有可观前景的土地上谋生。 何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就是那时候涌进来的。其时,他们不过二十岁。 于是,何家便在此繁衍生息。 到何云的父亲这一辈人,思想意识发生了较大的分歧。他父亲一共五兄弟,父亲是老四,本世纪四十年代初,重庆虽被擢升为首都,却日日受着日寇的空袭,黎民百姓几无宁日。有一天,当较场口的第六次警报解除之后,老大带着一大家族人钻出黑乎乎的防空洞,无限悲凄地说:“兄弟们,树挪死人挪活,这重庆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们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是重庆人,这里也没有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而且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何苦呢?你们别以为这里是首都就有安全感了,小日本那么厉害,政府拿他们根本就没办法! 别说这里刚刚成为首都,南京经营了那么多年,不是几天就完蛋了么?” 当时,老五就提出了反驳意见: “上海不是更去不得么?” 三年前,以七十万中国军人的生命为代价,终没斩断侵略者的铁蹄,他们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完全控制了这颗东方明珠。 何云的父亲支持老五的意见。 老大愤怒了,他给了两人一人一记重重的耳光之后,泪水长淌:“去不得,就不知道往西北跑?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脑袋还这么不开窍?我们的祖父祖母不就是因为在上海混不下去后才离开故士的么?何况重庆本身就不是我们的故土呢!” 听他那口气,他对陪都感到非常厌恶。 老四老五没有和大哥争执,觉得他这一记耳光打得既亲切又让人感动。是啊,他是老大,他要对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的生命负贝。 但是,老四老五终于没有顺从大哥的意志,毅然留在了重庆。 大哥又是打骂又是规劝,并以死相威胁,也没能动摇他俩的想法。 没有办法,老大只有带领老二老三,举家迁往陕北某镇。待安定之后,老大时时遥望西南方向,在梦中也能听到飞机的轰鸣,炮弹的炸响。他还无数次地听到老四老五家人惨绝人寰的痛哭之声,并无数次地被这哭声惊醒。醒来之后,那哭声依然在耳边萦绕,久久不散。老大积郁成疾,有一天,待家里无人的时候,他面向西南,长跪不起,对天呓语道:“父亲啊,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我没能保住全家人的安全,我该死啊!”说完,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去,拿出一根结实的裤腰带来,在一条小碗粗的柿子树上自荆……三个哥哥离开之后,老五便对老四说:“四哥,我要参军!” 老四心头一震:“参军?” “参军!捶他个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不相信他们是钢铁铸的,捶不烂!球!” 老四沉默不语,老半天才说:“你结婚不到二十天,屁股一拍就走了,秋兰咋办?” “秋兰……你帮忙照顾吧,四哥,等我打败了日本鬼子,再回来谢你。” 老四的眼睛先是一片潮润,紧接着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他一把抱住这个年龄最小却最有远见的弟弟,任泪水流进他蓬乱的头发里。 就这样,老五参军去了。他走的那天,秋兰――何云的五妈一刀剪断自己美丽的长发,塞进丈夫土黄色的包里,一句话也没说,背转身去,跑进里屋任泪水汹涌而出。 老五参军不久,便随国民党滇军代总司令卫立煌开到松山,加入到松山大血战之中。 松山为滇南龙陵县境内第一高峰,属横断山脉南麓,海拔两千六百九十公尺,它兀立于怒江岸侧,形如一座天然的桥头堡,扼滇缅公路要冲及怒江打黑渡以北四十里江面,易守难攻,地势极为险要。驻守松山之敌为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下属腊勐守备队,该守备队配备强大火力,有―一五重炮群、反坦克速射炮、高射机枪、坦克等,兵员共计126o名。著名地方史专家、云南大学教授方国瑜先生战后亲往松山战场遗址考察,并在《抗日战争滇西战争篇》中对该防御工程有过较为详尽的描述:“……敌之工事,布满全区,均构成堡垒群,如龟背纹,周以刺铁丝数重。堡垒内外,编成浓密火网,互为支援,互为支撑,即局部失险,亦不影响余部之单独作战……”为此,中国投入了二十万大军,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占据有利地形负隅顽抗的日军展开血战,一时间死尸枕藉,血流满山,据点久攻不下。然而,松山好比一把大锁,从怒江西岸牢牢封锁了滇缅公路,卡住了中国军队的脖子,不砸开这把大锁,龙陵前线就没法长久坚持,迟早得崩溃。后来蒋介石急了,在重庆下了一道命令,限李弥率领的第八军必须迅速拿下松山。此时,美国顾问给李弥出了个主意,建议从松山下面挖地道通到了高地,然后用新式的美国炸药将地堡炸掉。李弥采纳了美国顾问的建议。 这样,中国军人一面以炮火掩护,一面暗中挖地道。 地道挖了将近二十天。完工那天,大清早,太阳从怒江东岸升起来,把松山照得通红。炮兵照例先打一通炮弹,步兵又作攻一阵,目的是把更多的敌人吸引到了高地,使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大约九点钟,所有的部队都撤下了大桠口,李弥下令启爆。那天卫立煌、宋希濂、何绍周都早早地过了江,还有几个美国将军和高级顾问在也在掩蔽部观看。命令下达之后,一个矮矮墩墩满脸尘土只看得见一双大眼的士兵立即准备完成启爆任务。他的手有些抖,猛吸几口烟,然后愤怒地扔掉烟头,猛地摇动那架电话机改装的启爆装置。 开始几乎没有动静,过了几秒钟,大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又颤动几下,有点像地震,掩蔽部的木头支架嘎吱嘎吱晃动起来。同时,在高地上有一股浓烟窜起来,越来越高,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声音传过来时,不及想象的那么大,甚至没有飞机扔的炸弹那样震耳,有点像闷沉的远雷。 紧接着,这个摇动启爆器的士兵和三团的步兵一起,迅速冲上高地。可是,当他刚刚站到至高点,敌人地堡里顽固的枪声响了起来,这个士兵猝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就是老五。 老五死得一点也不壮烈。然而他毕竟死在松山大捷的前夕,死在了生命的最高点。 消息传回,何云的五妈秋兰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只是默默地从箱子里翻出丈夫生前留下的唯一的那张照片,精心擦拭之后,拿到相馆放大,请人细心装饰,挂在了屋子里。几十年来,住宅迁徒了不下十次,许多物件卖的卖了,送的送了,可这幅照片,就像她的影子一样,伴其左右。 弟弟死后,老四在床上躺了十天,直到形销骨瘦。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弟媳秋兰谈心,劝她再嫁。秋兰依然一句话不说。 这事情就被搁置起来,秋兰像一具越来越憔悴的影子,默默地出入,黄昏一来,就坐到窗前擦拭幅死者的照片。每见此情景,老四夫妇就泪流满面。 后来,他们就不劝秋兰再嫁了,因为这不但无用,还反而增加了她的痛苦。 三个大人过得挺寂寞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孩子。老五结婚二十多天,没能给自己留下一粒种子。老四的妻子,年轻时就得上了风湿性心脏病,是不能生孩子的,否则,将有生命危险。 没有孩子的家庭过上三五年可以,时间一久,整个家就变成一座阴森森的坟墓。 老四和他的妻子,还有秋兰,就在这坟墓里虫蚊一样度着日月。 时间到了本世纪六十年代末,老四一家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了。有天夜里,他和妻子躺到床上去,再一次沉味于阴冷的空寂里,听隔壁秋兰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话,妻子突然低泣起来,边泣边说:“这个家就要完了,就要完了……”老四重重地叹气。 他出走的三个哥哥,大哥死去之后,大嫂带着两岁的儿子再嫁了,老二、老三两家人,在陕北某镇呆到解放,之后又举家迁回上海,从此再无音讯。老四曾回去找过,可他们不住在以前的地方,那里的人自然不认识这个故土的叛逆者的后代的,老四问起都说没见他们回来。老四独自怅然,又沿着外滩一线,寻找了若干路程,可人海茫茫,不知所踪。 “看来,这个家真的是要完了么!”老四幽幽地说。 听丈夫也这么说,女人像失了主心骨似的,抱住丈夫的身体,浑身发抖。之后,她毅然决定地说:“来吧,我死也要为你生个孩子!女人再过两年,想生也生不成了……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孩子!” 老四不从,又在枕间摸摸索索地找他的避孕套,女人一把夺过那面目可憎的胶皮,愤恼地扔到地上,剥光衣裤,就伏到丈夫的身上去了。 老四一边被动地应承着,一边凄然地说:“你这……不是要……再让我失去……一个亲人么……不是……要……要我的命么!” 女人不管,固执地牵引着。 这样,他们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孩子怀上之后,给一家人带来的欣喜是无以言说的,老四和他的妻子自不必说,像石头人一样沉默,像枯木一样憔悴的秋兰,就像自己怀上了孩子一样,脸上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眉宇间时时挂着灿人的欢颜。 可是,一团巨大的阴影却笼罩着老四,使他在欢笑的背后,总觉有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刺着他的心脏。 肚里的孩子长到第七个月的时候,惊喜异常的母亲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了,她先是感到胸闷气短,接着常有短暂的休克。这种母亲缺氧的状态,对肚里的胎儿是十分危险的。 秋兰自告奋勇去请教医生,医生的回答让一家人陷入痛苦之中:从现在起,作母亲的必须长久地跪在床上,这样有利于胎盘舒张,胎儿吸氧;否则,就趁早打掉算了,因为这是玩儿命在生孩子。 老四和秋兰泪水长淌,之后都劝固执的母亲上医院做流产手术。没想到她一排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咬得鲜血从齿缝间洇洇浸出,然后断然说道:“我要跪着把我的孩子生下来!” 她在床上跪了将近三个月。垫褥磨破了膝盖的表皮,密布的毛细血管便如剥了土的树根,历历可见。尽管有丈夫和秋兰的精心护理,可是没有多久,那些脆弱的毛细血管就被床上的棉布制品割破了,血慢慢渗出来,在垫褥上浸开,凝结,颜色由红变暗,像一朵凋零的花朵。见此情景,老四和秋兰常常偷偷拭泪。 一九六九年的春夏之交,一个瘦骨磷峋的男婴呱呱坠地。这便是何云。 当何云以第一声啼哭宣告他的诞生的时候,比他仿佛还要瘦弱的母亲也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步。 何家陷入了大悲大喜的尴尬境地。 老四添了一个亲人,却正如他所预言的,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而且,失去的这个亲人,的的确确就要了他的命。 何云母亲的尸体在屋子里停了三天。春末夏初时节,地气浮升,各种细菌混水摸鱼,正在这秩序混乱的交接之中猖撅着。因此,到第三天的下午,尸体已有明显的恶臭了。 首如飞蓬浑身肮脏的老四终于从妻子的尸体旁走出去,默默地来到秋兰的身边。秋兰正搂着孩子,满脸凄惶又充满无限疼爱地给孩子喂牛奶。“秋兰妹”,老四怆然说道,“以后,这孩子就靠你抚养了。”秋兰的心一阵狂跳,脸上顿时有了潮红,手里的奶瓶差点掉到了地上。她不知四哥话里的确切含义,可她隐约地觉得四哥在此时此刻原不该说这种话的。她没有言声。 当她给孩子喂完奶,又抱着这个小生命默默地坐了许久许久,独自流了一回泪,直到孩子已安静地熟睡,才将孩子放在床上,进屋去看嫂子。嫂子的后事,她还要与四哥商量呢。 她所见到的情景使秋兰象遭了闷棒,接着浑身冰凉。 四哥已死在妻子的尸体旁边了! 他的身上没有血迹,但眼睛大大地睁着,生命最后一刻透露出的痛苦,迷茫的留恋便定格在那浑浊的瞳孔里。 秋兰返转身来,抱着孩子痛哭不已,直哭得昏天黑地。 当黄昏如乌鸦的翅膀罩住整个山城的时候,秋兰不再哭了。她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她料理了四哥四嫂的尸体,毅然地振作精神,发誓要将这只有二天的孩子抚养成人! 可是,这个被苦水泡大的何云,为什么显得如此怯懦、自卑。又阴阳怪气呢?明月实在弄不明白。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想了多远的心事,当明月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心境完全变了,变得悲凉起来。她保持着那种固定的睡姿,沉味于悲凉的哀惋之中。她浑身再没有躁热感了,便把四肢缩进被子里,放低枕头,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不管什么事情,不去计较它吧,相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依然只是妄想,因为她无法赶去姚江河的影子。奇怪,以前对他虽有好感,却绝没有这么狂热的思念,当知道他已经结婚,已经有了一个妻子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地需要他!这种感觉是多么强烈啊,以致使明月的脸呈现出病态的潮红。 “为什么天下的好男人都结婚了呢……”明月重复着这句话。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轻轻地喘息着,慢慢解开了自己的乳罩,手在饱满的、富有弹性的双乳上摩挲着。之后,她的手流水一样向下滑去,在圆润的小腹上轻揉着,回旋着,执拗地弹拨着,仿佛要找到一种被上帝召走的特殊的感觉。 第五章 第五章 闻教授给三个研究生出了一道题,要他们通读屈原诗歌,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并陈述喜欢它的理由。闻教授特别强调:“这一次的题目,我希望你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要拘泥古人,也不要拘泥名家,包括我闻笔在内。”这一刻,是上午九点钟左右,初夏的太阳早已把大地照得澄鲜而灿烂,教室外繁密起来的树叶的青绿之中镀上一层淡淡的浮光,向四下里发散着它生命的温暖。闻教授瘦瘦的脸,就在这一层浮光中显得格外慈祥,昔日威严的容颜。也就在这静谧而美丽的上午透露出深切的关怀之意。 三个研究生被感动了。不管怎么说,闻教授才是自己的导师,他不但以自己的饱学垒造出高山所仰止的成就,而且直接授业于我们三人!在教学中.他除了被一种古怪的思想所左右,不允许学生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发表文章,别的任何方面,可以说都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大学者的风范。他衣着朴实,从不张狂,也不随意发表议论,或者在没有经过严密考证的情况下就冲撞别人的主张。 他对学生是严格的,不允许他们有任何一点侥幸的心理和投机取巧的行为。他认为一个学者,一个立志从事于学术研究的人,就应该一门心思地经营于寂寞的学术苑地。他常常告诫姚江河三人:多一分世故则多一分机巧,多一分机巧则少一分雅致――而搞学术恰恰是世间最为雅致的活儿。除了非常严肃而重大的选题,他是不会在学校开讲座的,他痛恨那种打着“学术”的招牌沽名钓誉的人。 黄教授恰恰与他不同,他几乎每一个月都要开一次讲座。每次开讲座的前一周,学校广播站、三叶窗、海报,都要展开猛烈的宣传攻势:中国最有名的楚辞专家、楚辞研究会会长《楚辞学刊》主编黄XX教授将于X年X月X日晚八点在XX阶梯教室讲授XX专题,所有热爱祖国传统文化的学生和老师,万勿错过良机!每次闻教授从中文系教学楼前的巨幅海报前走过,脸上都呈现出痛苦的曲线。开始几次,包括姚江河、夏兄、明月在内,都以为闻教授那深深曲线的表达的内容,是哀惋于自己霸主地位的失落,可是后来,他们改变了这一看法,因为有一次,明月明明白白地听见闻教授的嘀咕:“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啊!”声音细小而苍凉,令明月万分震惊。 说起黄教授的讲座,除了夏兄,姚江河与明月都偷偷去听过的。他们不敢早去,直到黄教授开讲的前几分钟,才影子一样溜进教室。教室爆满,只有最后一排烂而奇脏的凳子无人抢坐,二人便在地上拾了报纸,随便一垫就坐下了。教室的前排确实有几个老师,都很年轻,且全是黄教授的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的。黄教授开讲了。他是四川自贡人,卷舌音很重,听起来全没有通州地界语音的清丽和畅达。他所涉及到的实质性内容是很少的,且浮华虚幻,绝大部分时间,是用来攻击别人的主张,且不凭借严密的逻辑力量和透彻而精粹的分析,主要借助于文雅的谩骂。就在闻教授愤然撕毁绿皮大书的之后几天,黄教授就开过一次讲座,姚江河与明月自然去听了,可是,当黄教授用了足足半个小时来攻击闻教授的时候,二人的心里也是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黄教授的讲座他们一共听了四次,每一次都带着一种期待:说不定他这回要讲出真格的东西来了。可每一次都是失望,以后他们就不去了。 黄教授和闻教授相比,应该说,一个是张张扬扬却易枯败的树叶,一个是沉沉稳稳深埋土里的树根。 当然,黄教授也有他的可取之处,那就是鼓励撰文并公开发表,他从学生发表的每一行文字里体会为师的骄傲。在这一点上,闻教授无疑是太过固执,学生的文章都很幼稚,没有他那种一言九鼎的思辨能力.但是,他的论文难道一开始就如此老辣么? 这是让他的历届研究生深感痛心的。 现在,闻教授居然鼓励学生不拘泥于他自己的学术观点了,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 话虽如此说,这题目却大大为难了姚江河三人。 屈原诗歌一共有二十五篇,有着浓郁的积极浪漫主义色彩,有高度的艺术想象力,神话传说和历史典故引用甚多,且又出之比兴,而非直陈其事,诗中所用的神话和历史资料,因年代久远,多有失传。比如《离骚》中一再叹息椒、兰从俗变化之辞,可见其中含有无限悲苦之隐情,然而史文无考,今人已无从确知其境,只能靠各人的领悟和存疑,《天问》中的远古事物,也因古书残缺,既有传闻异辞,亦有久传而讹,故解说多有歧义。再说,屈原诗歌“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古代诗词,如唐诗、宋词、元曲,均以时代作为标志,唯屈原诗歌以地域来称谓,可见楚文化对文字影响之大,不了解楚国的历史、地理、民风、民俗、方言、俚语,便难以真正弄懂“楚辞”!但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不但社会、历史与当年差若天壤,连山川地理也发生了诸多变化,诗中所反映的“地”、“物”,今天若不加以认真稽考,恐连往昔的野迹也难以窥见! 要通读屈原诗歌并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篇,谈何容易! 更为重要的是,闻教授就当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真心诚意地鼓励学生发挥创造性,在大师们,尤其是闻教授本人开疆拓土的天地外另辟蹊径么? 带着这种疑惑,三个研究生开展了自己的工作。闻教授规定的时间是两个月,看似漫长,实则仓促,就算平均每天读完一篇,也要近一个月才能通读,还要阅读大量前人的研究文章,进行比较、综合、分析,再得出结论,可谓追日而作,不敢稍有懈怠,方能完成任务。 姚江河这段时间兴致勃发,本打算作一批画的。他首先想画的是十二金钗,他认为《红楼梦》里这十二女性的性格,基本上概括了东方女性的特点。研究文化,尤其是研究传统文化,不研究女性是不行的,因为她们与男性相比,更趋内敛,广阔的社会天地大部分被男人占据,她们龟缩一隅,把那种洞悉社会的渴望,对男性的占有欲,以及对男性世界的无奈、容忍、绝望和压抑之后呈现出的表面的宁静,都收缩于内宇宙之中。因此,她们的心很细,细得如针尖;她们非常敏感,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可以在她们的心湖里激起波澜;她们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不管你伪装得多么道貌岸然,她们一眼可以看出你的高矮深浅。正由于女人有了诸多的特异功能,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里,都有一个或多个活蹦乱跳呼之欲出的女性。几乎所有的画家,都不愿意让他们搜寻艺术的目光,轻易地越过女性的河流。 由于时间紧迫,姚江河不得不将他的计划压一压了。 他首先阅读的是屈原的《九歌》。他认为屈原的所有诗歌当中,带有浓厚的原始崇教艺术和神话色彩的《九歌》,是最具有艺术魅力的,读之使人感到美不胜收:春兰秋菊,目遇之而成色;五音繁会,耳得之而为声。蕙肴兰馔,桂酒椒浆,华装迎神,满堂生香;洞庭木落,秋风袅袅,期待佳人,充满惆怅。不论是雷声隆隆,雨声冥冥,还是车毂交错,疆场拼杀,都使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尤其是那些美丽动人,可歌可泣的神灵的形象,把人们的心灵带进了缥渺神奇的幻想境界。姚江河一边诵读着那些美妙的佳句,一边想起国画大师徐悲鸿的一幅题名《女神?山鬼》的画来。大师的这幅画,就是根据《九歌》诗意而作的,整幅画面,充满简朴的风韵:画的主体,是一个身上着了几片树叶的女神(抑或山鬼)骑在一头牛上。女神的眼光向左前方望着,带着惊人的美丽,带着对天地万物无限的好奇;牛自然是一种图腾的象征,有一种原始的力在牛角上蒸腾着。整幅作品,充满着坚定的信仰和人类明丽的希望。 这是一个午后,姚江河吃了午饭,脱了外衣,只穿了裤衩就躺到床上去,捧起《屈原诗歌全编》,想再啃食一点艰涩的文字就睡觉了。突然有人敲门。 姚江河以为是别的年级别的系科的研究生朋友,因为住一层楼,互相随意窜门的时候是不少的,近些时日,姚江河心情很不好,时时感到寂寞,感到郁闷,串门的时候就更多一些。姚江河感到郁闷的原因是因为明月。这些日子,她好像不认识姚江河了,以前听课,她总是要和姚江河坐在一排,把夏兄孤零零地扔在前排或者后排。现在,即使夏兄最后到来,明月也要挪动位置去与夏兄坐在一起,课后还要主动提出问题与他讨论。夏兄一脸的憨厚,又掩饰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欣喜,十分投入十分认真地探讨着问题。那情形,叫姚江河看来滑稽得可笑。他甚至有些可怜夏兄,明月分明是暂时找你解闷的,你何必如此当真呢?因此,开始几天,姚江河对明月的表演是不屑一顾的,每当他们讨论得貌似热烈实则空洞无物的时候,姚江河就全不在乎地离去了。他坚信这强迫自己表演的游戏明月做不了多久!可是他错了!明月和夏兄好像越来越亲密似的,有一天中午,他居然看见夏兄打了两份饭!这一发现让姚江河心头产生一阵莫名其妙的疼痛,于是尾随而去,果然就在中文系教学楼对面的平房里看见了等候在那里的明月!姚江河踉踉跄跄地回到寝室,急促地喘着粗气。这之后,他又细心观察,发现夏兄小屋里的灯光,再不似以前,从天黑一直亮到子夜,而至少是十点过后才亮起来的,只是亮得更晚,大概夏兄是想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难道他们恋爱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姚江河就像吞下了一枚酸涩的青果。 可是,他们心自问,自己是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恋爱的。他们都没有恋人,至少都没有结婚,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走在一起,自己有什么理由去耿耿于怀呢?相反,你如此计较他们的关系,不恰恰证明你心里有鬼么?作为一个有妇之夫,这难道是道德的吗?这对得起自己在家勤苦劳作又温柔贤淑的妻子吗? 虽然如此,姚江河却日渐郁闷起来。由于害伯寂寞,他几乎取消了晚饭后的独自散步,而是到别的寝室神侃一通,便回到屋里看几页书,听两首老柴的音乐,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觉。 因此,他与别的系科的研究生也混熟了。 现在敲门,一定是谁又要来消磨时光了,姚江河本来不愿意开门的,因为每一次神侃之后,他都感到异常的空虚,更何况现在正是大忙时节,他装着睡熟了,不去理他。 敲门声固执地响着。 姚江河轻轻骂了声娘,只得站起来,大大咧咧地将门拉开了。 门外站着一位靓丽的女子。 两人都毫无思想准备,同时愣住了。过了一两秒钟,姚江河将门掩了,连声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觉得这女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她是谁。等他穿戴整齐,重新将门拉开,还是不能确知。女子露出抱歉的微笑,随姚江河邀请的手势进了屋。姚江河正准备问她是谁,找他何事,女子先开口说了话:“找你找得好苦呢!有好几次吃了晚饭来,你都不在,就只有中午来打搅你了。” 听她这婉转的声音,姚江河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女子正是他在小卖部偶遇的那位。 “坐吧。”姚江河客气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事……也说不上,只是想聊一聊。” 女子并不坐,等姚江河在藤椅上坐了,她才傍床沿坐下。 聊?聊什么呢?两个可以说完全陌生的男女,却要这么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聊,对任何人来说都显得有点滑稽且难于应付。姚江河对付这种场面更是显得捉襟见肘。当然,方法是有的,比如说谈书。 可是姚江河不但不知道女子的姓名,读哪个系科,她对什么书有兴趣,而且,他觉得如果对并不真心爱书的人谈书,既显得矫情,又显得讨厌。 “你叫姚江河对吧?我叫覃雨。”女子甜甜地说。 “你是哪个系的?” “外语系。” “学英语、日语、还是俄语?” “英语是我的主科,日语是我选的第二外语,我准备还要攻克俄语。” 这一句话.覃雨不是用汉语回答,而是用的英语。她发音很准―一这大概是女性的语言天才――但是,姚江河却明显地听出了她语法上的错误。 接下来,不知说什么好。尴尬了几分钟,姚江河不得不选取了他认为极为庸俗的谈话方式:“你们也要学外国文学吧?” “当然。我很喜欢这门课呢!” 覃雨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她接触了哪些外国作家,劳伦斯、狄更斯、勃郎特夫人……说了一长串。她也试图对这些作品作出评价,然而,除了“太绝了”、“只有那么霸道了”这类空洞的词句,她实在说不出一言半句带有理论光彩的评语来。 姚江河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并不喜欢读书的肤浅的女学生。 他只是喏喏应声,再没有心情将话题深入下去。 “你……不睡午觉么?”姚江河笨拙地问道。他的意思是提醒覃雨:我要睡觉了。 “我从来不睡。”覃雨颇为自豪地说,“一有空,我就喜欢找别人聊,可是很多人聊不起来,能跟你这号大才子谈上几分钟,我相信自己会长进不校古人不是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么?” 姚江河暖昧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实在弄不懂古人的那句话怎么能和眼前的情景结合得起来。 见姚江河无话可说,覃雨便站了起来,姚江河暗自高兴,以为她定要离开了,谁知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而是盯着放在桌上的高高的一摞书籍,很有兴趣地问:“你同时阅读这么多本书?前几天,我看曾国藩的家书,他教训他弟弟一本书没有读完,切不要沾染另外一本。当时我还很伤心呢,因为我读书就是这样,有些书是翻看序言就丢开了。既然研究生都是这样读书,证明我没有错呢!” 姚江河啼笑皆非,只得解释道:“曾国藩的话应该是对的,我这些书并不是同时读,而是作查找资料用的。” “查资料做啥?” “写一篇论文。” 对大学生来说,写论文无疑是高深而又高尚的活动,覃雨的兴致一下子又起来了,她走到桌边,一本一本地翻检那些书目。她显然对这些充满了古典风味散发出血脉清香的书籍是缺乏兴致的,没有翻检完毕就停止了。但她接着发现了姚江河放在书桌的论文提纲,又做出很内行的样子,拿起来十分认真地看了一遍。 姚江河的心里,升腾起明显的反感情绪。他是不大习惯于让人看自己的手稿的。实际上,他写的文章并不少,凑在一起,恐怕也有十来万字了,当年与朋友们一起搞诗社,就涂鸦过几首歪诗,后来又写了一批散文和若干篇论文,都未拿出去发表,这些文字,他都充当了作者和唯一的读者。 覃雨把提纲刚刚放下,起床铃声便刺耳地响了起来。 “下午有课吗?”她问姚江河。 “没有。” “你们研究生太舒服了,一天只有一两节课。我们就惨了,每天至少四节!像今天嘛,上午上了两节,下午还有两节!” “也不尽然,我们更多的是自修。除此之外,就是完成导师交给的论文。这比听老师讲课费神得多。” “说得这么严重!像你们这种人,乱说也有理嘛,费啥神呢!” 姚江河心里发出轻轻的哀叹。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没文化的折磨。 “你去上课吧,不然就迟到了。” “没关系,还有二十分钟呢。” 姚江河只得暗暗叫苦。 一直缠磨到还差五分钟打上课铃,覃雨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姚江河重重地闭了门,愤愤地骂道:“他妈的,生生地剥夺了我的午睡时间!” 他想赶快开展他的工作,然而,脑子里昏沉沉的,不但写不下去,连一页书也读不下去。他重重地将笔扔在桌上,笔帽没盖,墨水便溅了出来,溅到他洁白的衬衣上。这更增加他的烦躁情绪,索性将笔重扔一次,于是,有更多的墨水溅到他的衬衣上。他心痛了,这衬衣是妻子两月前为他买好邮寄来的,虽不是真丝,却也有柔软的手感,闪烁出明亮的光泽。姚江河用手去抹那圆圆的墨迹,谁知一抹一大片,整个前胸,都成蓝蓝的一块了。 为了洗净这件衣服,他后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通州街头串了十余家商店,才买来一点草酸,连洗三次,才勉强清除那些丑陋的墨迹。 看来,对没有生命的物体发怒是没有用的,他只得轻轻地盖了笔帽,脱了衬衣,离开书桌,闷头闷脑地倒在了床上。 下午的时光,大概又被消磨了! 他无法入睡,后悔着度过了一个无聊的午后,痛骂着那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却又肤浅的女学生。同时,他又想:这难道怪得着人家吗?覃雨敲门之前,自己不是渴望着有人来到这间寂寞的小屋吗?她来之后,自己不是在有一句没一句接着不咸不淡的话头吗? 如果我说:我要休息了,以后有时间再谈吧。人家还会赖在这里不成? 这时,姚江河才发现,从覃雨进来的一刻起,他实际上就很怕她过早离开的。 起来吧!起来吧!姚江河无奈地对自己说。他起了床,到盥洗室去,将腰弯下,脸对准水龙头,一个劲儿地冲洗。疲倦似乎消除了许多。他走出盥洗室,顺便向夏兄的屋子望了一眼。夏兄的门紧闭着,屋子里一点也没有动静。往常,他即使白天看书,也要照上灯的,可是今天没有灯光。这一身乡巴佬气的蠢笨的家伙,难道与明月幽会去了? 姚江河的心头有一阵刺痛。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加快步伐回到寝室,把理出的论文提纲初看了一遍,觉得不甚满意,又翻开厚厚的一本《楚辞新解》,想从中寻觅灵感,得到启悟。可这本由数十个著名教授写出的书,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完整的体系,单章单节地看几乎是不起什么作用的,要现在开始通读这本书,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份心情。 他合上书,迷茫地望着窗外。窗外一排树,静静地伫立在盛夏透明的空气里。 干脆写点毛笔字算了,很久没有摸毛笔,练就的一点基础不知又滑向哪里去了。姚江河把桌上的书通通移置到床上去,将半瓶碳素墨水倒进漱口缸里,铺开一张旧报纸,从笔筒取出一支中号狼毫笔,饱蘸墨水,狂书起来。 他写的是毛泽东主席题名《屈原》的一首七绝: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无有杀人对。 艾萧大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姚江河是尽量在摹仿老人家的笔迹,可他放笔之后,越看越觉得不是味道。老人家的那股豪气、霸气,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他笔也不洗,就插进了笔筒里。 就这样,整个下午他一事无成。当黄昏降临的时候,他感到异乎寻常的寂寞了。他后悔不该对覃雨那么冷淡,坏了她的那一副热情的心肠。说不定,人家再不会来玩了,你受不了人家没文化的折磨,人家也照样受不了你“太”文化的折磨!生活中,谁是真正的浅薄儿,文化程度的高低并不是绝对的标准。 姚江河现在特别需要覃雨的到来。覃雨长得太漂亮了,玲珑剔透的苗条身材里,飘逸出水灵多汁的风韵;她像一枚成熟的却从未被人触摸过的果子,在对世界充满无限新奇的眼睛里,有一种潜藏得很深的渴望;她有很深的鼻沟,使她的脸蛋充满着柔和而幽静的魅力。她确实是太美了,但自己却把这种美丽视为一种浅薄,真是太可笑了! 覃雨当晚没有来。她是第二天中午来的。看来,她的的确确不喜欢睡午觉。 覃雨带来了自己的一篇散文习作,写的是春天游风凰山的经历。其时,桃花很盛,粉红的,雪白的,把一座山铺展得倘恍迷离,柔情浓浓的,浓得化不开。覃雨的习作里,有对桃花动人的描写,然而,她只抓住了其外在的形体,而忽略了桃花与雄伟的大山的血肉联系。诸如在一棵桃树下留一张影之类的叙述,恰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具体注脚。 姚江河是厌烦这类文章的,可他居然认真地读了两遍,正儿八经地指出了文章血肉不够丰满的缺点。覃雨“噢噢”地应着,姚江河从她流露出的眼神里,看出她在认真地听着自己的指点。 他们又开始了闲谈。今天谈话的内容比昨天丰富得多了。也谈书,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接下来的主要话题是谈论各自的生活。 覃雨如实地倾诉了自己的一切身世。其实,她的身世简单得像一首歌曲,七三年生于江津一个教师家庭,父母很不善于交际,除了上课,就长年累月把自己关在使用面积不足四十个平方的小屋里。他们对女儿要求很严格,从小就不让她随便跑出去玩。上了大学,她终于脱离了父母,走到外面的世界来,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 姚江河却没有覃雨的坦诚,他只是含混不清地谈了些自己读大学时的生活故事,说些自己最爱吃红烧肉的不咸不淡的话。至于现在状况如何,包括自己有一个贤淑美丽的妻子,他避而不谈。 一直到下午五点,覃雨才离开。 姚江河将覃雨一直送到走廊的尽头才返转身来,他的心里有一种遥远的、不易捉摸的快意。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是报复着什么,至于报复的对象是谁,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一大摞书籍原封不动地堆在桌上,前两天拟好的提纲初稿,墨迹已经淡去,厚厚的一本备用稿笺上,一个字儿也没有留下。姚江河站在书桌边,久久凝视这一切,刚才还被快意充满的心灵,大大地漏出一个空洞来。几个小时的美好光阴,又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了。不仅如此,晚上又注定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昨天,因为没睡午觉,吃过晚饭头脑就像被一团棉絮塞了进去,尽管无数次地用冷水冲洗,且在额头、太阳穴、腋窝,胸口浓浓地点了风油精,依然不能让脑子清澈,只觉得嗡嗡的,像一条小河,被突然来临的浑荡荡的大水涌塞着,既不通畅,也不平静。他在书桌前干头万绪地坐了近三个小时,只得躺到床上去,眼睛是沉沉的,无意识地就闭上了,但一夜都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清早起来,似比睡前更加昏沉,而且太阳穴隐隐作痛。看来,今天又要重蹈覆辙了。 姚江河吸取昨晚的教训,索性不坐到书桌前去装样子,而从抽屉里取出一点钱,到后校门的面馆里吃了三两面,便随着水一样流泻到街市上的人群出了学校。他顺着右边的街道无目的地向前踱着。从这里走过去,几百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农贸市常农贸市场奇脏,各种动物的肠肝肚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臭味,这臭味足以迷乱你的神经。还有那些混合着丝丝血迹的污水。 四处漫流,稍不留心,就没了你的脚背。因此,往这个方向走的人很少,那些在夜晚寻找浪漫风情的人们,大都顺左边而去。那边有湖上公园,有卡拉OK厅、舞厅和一个宽广的运动常由于往右手边去的人少,路灯也几乎没有,隔了好长一段路才有那么一盏,也像是掩藏在繁密的树叶中安睡的鸟,根本就不能照明。姚江河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只是空茫地挪动着步子。――他也想到左边去的,可是,绝大部分人成双成对,即使不那样,也都有了各自的伙伴,自己去非但寻不到快乐,还会在别人的热闹里映照出自己的苍白和寂寞,从而更加难受,又有什么意思呢? 街道几乎是寂静的,虽有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像风一样拂过,没有喇叭的嚣声。姚江河听着自己的脚步响,突然想起那篇堪称世界上最短的小说来;在空无一人的地球上,我突然听到敲门声。他的心禁不住揪得紧紧的。 走出百十米远,一棵树的底下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原来,这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守着一个小小的摊位。摊位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块小学生用的黑板,黑板上,以粉笔写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藩金莲后传》、《表妹不是人》。这附近是一个录像点。 那女人大概是太寂寞了,或急于招揽生意,见远远地晃来一个人,便连声唤住:“喂!喂!” 姚江河知道是在唤自己,便走了过去。 “看录像吗!” “好看吗?” “嘁!不好看还做啥生意?” 姚江河向黑板上瞅了瞅。 “年轻人,还懂不起吗?你瞅那上面有啥用呢?――告诉你,全是光屁股!” “你这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今晚录像’吗?为什么瞅这上面没用呢?” “咳!我不想跟你说了!”女人不屑地把脸转向一边。 姚江河并不想离开,语气柔和地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女人见姚江河是诚心要看而不是盘摊的,态度缓和下来,放低了声音说:“全是光屁股………咳,你叫我咋个给你说明呢?反正绝对有东西!”姚江河的心本能地退缩着,他生伯面前这位饱满得没有一个坑儿的女人看出自己是攻读中国传统文化、常常与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对话的研究生。 他精神一振,以极快的速度,将自己心底的那份崇高斩刈干净,尽量做出社会青年的情态和口吻,吊儿郎当地说道:“我不喜欢看光屁股。” “那就没有光屁股嘛!”谁知那女人又是一个不屑,硬生生地抛出这一句话来。她对男人的心态摸得太透了。 “好好好,我买一张。” 女人立刻露出了笑脸,“这还差不多!”她收了姚江河五元钱,撕给他一张黄不拉叽的门票。 姚江河却不知录像厅藏在何处,女人便起了身,带着姚江河从一条窄窄的巷子钻进去,再向右拐一个角,过去就是一个敞坝,没有灯光,地上水汪汪的,一踏一个响。女人站在梯坎上一个根本就看不出有门的地方轻轻地敲了三下,一个长满卷发的中年男人将门打开。那里面就是一个录像厅。 录像厅有通常的教室那么大,坐满了人。姚江河眼睛昏花,不知哪里还有空位,便站在门边一个劲儿地瞅。“跟我来。”卷发男人说,他拿着一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把姚江河领到一个地方,“这儿坐吧。”这里果然有一个空位,姚江河坐下了。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得姚江河连打了三个喷嚏。 录像是早已开始了的,姚江河只看了几分钟,不知其所以然,这一部就完了。 录像厅里有了吆喝声:“骗钱么?弄你妈这些歪玩意儿,又不是哄乡巴佬!” 放映室里立即就有了解释:“莫吵!莫吵!包大家满意!” 荧屏上出现了水纹似的横杆,接着有了一阵低沉的声音,画面便出现了。这是一部没有名字的录像。有经验的人知道,这种录像最有“东西”。 姚江河终于明白了女人所说的“懂不起”是什么意思了。 根据画面上人物的形体特征判断,这大概是一部美国录像,男女都高大,身材飘逸而奔放,如驰骋的马。画面全部在室内拍摄,所有的演员不过三男三女。演员的义务,便是以各种姿势在床上、地板上、浴室里展示着性的交合。 姚江河觉得喉咙发干,小腹发胀,心被悬空地提着。 他旁边的老头儿在一筒接一筒地吧嗒着旱烟,可姚江河全不在意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闻到。 录像放了一个多小时。 当厅里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姚江河看所有人的脸都是红通通的;他觉得自己也一定如此,因为他的耳根处都好像有火在烧。 “没有啦?”姚江河身边的老头儿突然以含混的声音发了问。 “没有了,以后再来吧,我们随时欢迎大家。”卷发男子赔着笑脸说。 “既然随时,现在我们就想看咋办?”老头儿质疑道。 卷发男人满脸堆笑,谦和地说:“老人家,明天再来吧,今天真的完了。我们还没吃晚饭呢。” “哼,你跟我耍啥鬼把戏?你是想把我们赶走,放另外一批人进来。赚黑心钱也不是这个赚法嘛!五块钱,除掉我一天的退休工资了,到底看了个啥名堂?” “老人家,你如果对这部录像都不满意,那就没法了,不信你到其他地方去看,我敢打包票,没哪一个录像厅有这么好的片子了。” 卷发男人拍着胸膛说,可他的声音是柔和的。 “满意?”老头儿鼻子一皱,上嘴唇便嘬上去,露出极不规则的门牙,“你们放的片子既无思想性,又无艺术性,更谈不上有什么教育意义,还叫人满意?!我看你这小伙儿怕是吃错了药吧?” 卷发男人瞠目结舌。 录像厅里的看客,开初绝大部分人是准备支持老头儿的意见,要老板再放一部更具杀伤力的,见老头儿如此虚伪,便哄笑着向外退去。 姚江河抢在人群的前面,三步并作两步钻出了巷子。他怕被熟人发现自己竟到这些地方来钻,良心上又不愿与后面的一群搅和在一起。他刚小跑似地走到正街上来,卖票的女人朝着他吆喝道:“喂,安逸不安逸?” 姚江河装着没听见,急急地往前走。 “祝你成功!”女人扬声喊道。 姚江河像受了侮辱,愤愤地骂道:“去你妈的!” 他跌跌撞撞地沿正街乱走了一阵,后面总像有人在追着自己似的,他甚至觉得街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把自己那一颗卑污而丑恶的心,看得一清二楚。擦肩而过的人们,在窃窃地私语着,他也认为是对自己的讥笑。他受不了这种折磨,干脆拐一个弯,从马蹄街穿出来,沿了名为凤凰头的宽广的街道斜斜地播下去,便是数公里长的滨河路了。 滨河路建于199o年,这可以说是当地政府为老百姓办的最大一件实事。通州城是一座老城,它的优势和劣势都全在一个“老”字上,古朴的建筑,儒雅的风尚,充分体现出它的文化渊源。早在唐代,这里就成为川东地区工业品和山货的集散地,只是外面的人们苦于蜀道难行,便不可避免地把通州视为了偏荒之地,成为政治斗争失败者的流放场所――唐代杰出的诗人元稹就曾出任这里的行政长官。元稹的到来,在这一片沉寂的土地上从真正的意义上洒下了第一颗诗的种子,从此代代相传,人民的生活也便因此而过得柔软温润,水灵多汁。到了本世纪二十年代,大诗人郭沫若曾游历于此,并亲笔为通州市二小作了校歌。歌曰:洲河之水何青青,岸上列翠屏。 北岩古刹戛云亭。 前有李白, 后有微之, 都曾留连于此, 弦歌赋诗。 小哥哥,小弟弟, 小姊姊,小妹妹, 我们浴乎是, 我们风乎是。 我们是自然之宠儿, 我们是国族之希望! 自然,我们还不必说李太白“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的绝妙佳句,也不必说李商隐“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哀婉缠绵了。 正因为有了这些古老的文化渊源,加上红四方面军在这里创下的辉煌业绩,使整个通州地界在好山丽水的优美中显示出它内在崇高的本份来。 但正因为它古老,所以保守和闭塞,即便有通州大学这类名牌学校,时时吐纳着清新的学术空气,也没能从整体上改变这种风格。针对老百姓来说,城市的拥挤是最难堪的事情,冬天还好,一家人蜷缩在屋子里,围炉而坐,颇有些温馨的暖意。一到夏季,尴尬的局面就出现了,晚上没有一个纳凉的地方,人们只有沿街而坐,平时最害羞的女人,也在酷热的夜晚大大咧咧地解了上衣的纽扣,露出各式各样的乳罩来,并宽宽地叉开了腿,一边谈论着家常小事,一边不停地摇着扇子。 见此情形,市长毅然决定修滨河路。 滨河路有两三丈宽,一路绿树成荫,并塑有通州地界历代文人和科学家的像,有力地发掘出从蛮荒而走向文明的艰难历程。最显眼的,当数那一组题为“巴山魂”的浮雕,这是展示红军英姿的大型雕塑,愤怒的眼睛,紧握的双拳,直立的大刀,以无声的语言,表达着通州人民的信念和决心。 从此以后,滨河路就成了通州城最热闹的地方了。 姚江河一踏上那怖有花纹的工整的石板路,一股清凉的河风便及时地送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从魔窟里逃了出来。 他在滨河边坐了许久,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悲哀,二十余年来苦心孤诣垒造起来的神圣殿堂,差不多就在那一个多小时里坍塌尽净了。人是多么可怕啊,如果失去了羞耻感,失去了灵魂,与最低等的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江河尽量不去想这些,为了让思想完全脱离那耻辱画面的干扰,他开始注意滨河路的风光来。这正是晚上接近十点钟的样子,由于天气并不太热,一些年纪大的人,已陆续续续地往回家的路走了,不一会儿,长长的滨河路上,就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人群。姚江河在石栏上坐了一会儿,惮于这突然降临的清冷,便缓步向西而去。秀发式的垂柳,时时拂到他的脸上来,他轻轻地拨开与行人抢道的枝叶,怀着一种落寞的心境,想一些遥不可及的事情。走了大半公里,他觉得腿有点酸麻了。这让姚江河心里涌起一阵对生命力衰竭的哀婉。想想读大学的时候,他与同寝室的几个朋友,总要在通宵教室看书至晚上十一点,然后到四百米跑道上狂奔一阵,再回来看书,往往是深夜才睡,第二天照样精力旺盛。虽然只过去了几年时间,体力和脑力却大大地衰减了。生命力在衰减,事业却一无建树,这让人感到多么悲哀啊! 他分开一丛低矮的道旁树,想寻一张水泥凳坐一坐。水泥凳上雪白的一片,他以为是谁放了垫座的纸或塑料薄膜,正在庆幸,那雪白的东西却发出娇嫩的嗲声:“好烦罗!” 姚江河吓了一跳。 紧接着,是一个粗壮的男人的声音: “朋友,物各有主,都是本城人,何必呢?” 说毕,那男人递过来一支烟。 很明显,这是对苟合的男女,他们把姚江河当成抢食的野狗了。 姚江河奋力一掌,把烟击得远远的,气急败坏地冲到了滨河路的尽头。 他不想从原路返回,而是沿石级一直下到河滩。 从这里渡河过去,就是宽广的镜花滩了。 此时,水吼的声音较前些日明显地大了许多,但并没真正地涨起来。清清流水,倒映着高楼上的灯光,水底便如迷宫一样,充满了神秘的魅力。姚江河用脚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河沿处只没了他的小腿。他估计,最深处也不过齐胸,只要小心,是完全可以过去的。由于一直闷闷不乐,倒促使他生出一副英雄的豪胆,他向后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自己,滨河路上的霓虹灯照到这里,也只是一线模糊的阴影,他便脱了上衣和长裤,仔仔细细地缠在头上,把腰带扯下,串了皮凉鞋,挂在脖子上。他下水了,正准备前行,突然想到自己内裤弄湿了怎么办?他睡觉时是不大喜欢穿内裤的,总觉得那东西捆住身体,身心都不能自由放开,但平时非穿内裤不可,否则,他就有一种被暴露的恶感。他退了回来,索性将内裤脱下,赤条条地向水里走去。 有一些小鱼儿在啄食他的脚背,他觉得痒酥酥的,有一种奇异的惊惧。当流水淹没了小腹的时候,姚江河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同时生出一些怪异的想法: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是一点也不悲壮的;而且,这么赤条条地漂流下去,不被捞上岸还好,要被捞上岸了,送往通州大学,简直有些丑陋了。人的裸体,只有在充满生命力的时候才有美感,一旦血液凝固,生命力消失,那实在是非常丑陋的。他正这么想着,发现自己已经登上对岸了。 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并不急于把衣服穿上,而是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干净的卵石上,那种被按摩的感觉,是非常惬意的。 河道虽然很窄,可对岸的滨河路似乎显得非常遥远了。 姚江河凝视着这一段河道,突然想起两句诗来:水流不断乃成其远,高山直上乃成其高。就是这么一条河,千万年来,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程,不知唱了多少曲壮歌,不知送走了多少回人生。回想自己,便不寒而栗。 事实上,他的确感到有些冷了,河风一起,他牙齿就咯咯地打起架来。他等身上的水珠已完全干去,便穿了衣裤回学校去。 走过宽广的滩面那一块土坎的时候,他又看见一对男女,拥抱着坐在一棵杨柳树下说着话儿。姚江河无心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在心里愤愤地骂道:“他妈的,这古城的文明当真衰落了么!” 他加快了脚步…… 姚江河回到寝室,一点睡意也没有。今晚的经历,无疑留给他异常沉痛的回忆。他在这寂寞的生活中,变得卑琐起来了,距离崇高的东西越来越远了。他原以为自己虽然读先秦文学研究生的第一动力是为了改变环境,可自己的心性,与中国古代文比应该是亲近的,自己的血脉,与那神秘的远古应该是相通的。可现在看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俗人,一个地地道道的俗人!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随之有人说话: “喂,夏兄,才回来呀?” “呃” “你家伙笑咪咪的,是不是有搞头哟!” 夏兄嘿嘿地痴笑。 姚江河完全想象得出夏兄笑起来的模样:多肉的脸显出蠢笨的神态,肿泡泡的单眼皮,像高耸的土窑一样将黄黄的眼珠完全罩住“大家都在说你跟明月干上了?” “嘿嘿嘿。” “光笑!到底是不是真的?” “嘿嘿嘿。” “看你那副高兴劲儿!你家伙是老来福噢,人都他妈大半截入土了,还有这等艳遇,羡煞我等!” 姚江河再没听到夏兄的笑声,他大概已经回到那间臭不可闻的小屋了。 姚江河的心态更加灰暗。 他无所适从,端坐许久,才顺手摸出一本书来。是那本明月大学时着过迷的,姚江河已读过两遍的《屈原经》。 姚江河久久地凝视着封面。封面简洁、素雅,淡红的底子上,三闾大夫傲首站立,深邃的眼睛,悲伤地望着远处。这大抵是屈原投江前的心境,屈原望着的地方,一定是他的楚国! 屈原啊,你以自己的忠贞和高尚,为中华民族创造了一段永不泯灭的历史佳话,可是,普天之下,谁又是你的知音呢?高山之高,流水之深,谁又能如子期一样深识其中奥妙呢? 姚江河顺便翻开一页,恰是遭劓鼻之刑的魏美人的悲鸣: 朝采花会一斗光, 夕采花会――残阳; 奴婢采花会――血泪, 花儿为奴会――惆怅! 朝采花会――寒露, 夕采花会――薄霜; 奴婢采花会――悲命, 花儿为奴会――断肠! 姚江河禁不住潸然泪下。 第二天中午,姚江河买好了饭,并不回寝室去吃,而是径直走到了假山附近的棕榈林。他想躲一躲覃雨。只要他不在,覃雨自然会离开的,这样,吃完了饭,他就可以回到寝室,独享那一份安谧和孤独了。 事实上,他离这一切已经很远很远,过去的那一份心境,已经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寻找回来。 棕榈林里,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占据了座位。 姚江河在靠边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掏出废纸,擦了面前肮脏的石桌,就把碗放了上去。总共算起来,在这所大学已呆五年多了,好象还没有一次到棕榈林吃过饭。这里是情人的世界,与他是无缘的。今天还好,与他邻桌的,是几个男学生在喝酒,猜拳行令的喧闹虽十分令人讨厌,但总比一对情人坐在旁边要自在得多。 遗憾的是,姚江河并没自在多久,几分钟之后,他就看见明月和夏兄端着碗径直走了过来。 姚江河如坐针毡。 明月夏兄从浅浅的几级石梯上下来,就开始张望,寻找恰当的位置。姚江河尽量躬着腰,垂着头,并下意识地扯过一片大的棕榈叶挡住脸,留出一只眼睛以便觑着他们的去向。明月二人望了一阵,似乎没有在意傍角的这个位置,绕过喝酒的几个男学生,紧依着他们坐下了。 那个石桌,本来是有一对男女的,可他们在这关键时刻离开了。 这让姚江河浑身的毛孔闭塞起来,闷得他喘不过气。明月坐的方向。与自己正对,只要她随便抬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自己的。 这是多么要命的事情! 姚江河扯着棕榈叶的手不敢松开,饭也不敢吃了。他的一双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明月坐的地方,时刻关注着他俩的动态。他看见愚蠢的夏兄把一片凉拌肚条之类的东西殷勤地送到明月的碗里,明月拈起来就吃,边吃边异常亲切异常温柔地微笑着。他们似乎在说着话,但声音极小,加上酒徒们的狂呼滥叫,姚江河是无法听得见的。 这让姚江河心里涨起一股愤怒的潮水。 你谈你的恋爱,又有谁在乎呢?不要说你找夏兄,你就是找一个六旬老头儿,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你有什么理由躲着我呢?同在一个师门之下,相互之间该有基本的友谊吧?你为什么见了我如同路人呢?姚江河想起那只破窗而人掉落在黑板上的小鸟,它是那么无助,那么惹人怜爱,它以自己重重的受伤,无声地唱着生命的悲歌,引起人的同情。当时,姚江河以为明月就是那只小鸟呢,所以才把许多的力量给予了她――这种来自异性的奇异的力量,姚江河甚至是没有给过自己的妻子的!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空虚女性的把戏而已。多么讨厌的把戏! 说穿了,我姚江河是不会在意的,我有妻子,贤淑而美丽,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明丽的清溪河水,不干涸,不暴涨,永远以一双安谧的明眸,给我柔情,给我清凉的慰藉。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人可以与她相比呢?没有,绝对没有!你明月不能比,比你好十倍的女人照样不能比! 这么一想,姚江河心里充满了自豪感,胆儿也放开了。他几乎是带着绝决的情绪,将那片棕榈叶松开,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饭菜已经凉了,可姚江河却吃得十分香甜,并故意弄出吸溜溜的响声,像是在给谁示威似的。 明月终于看见他了。 一刹那间,明月的脸变得血红。 姚江河分明知道明月已经看见自己了,他向那边看去的时候,明月翻起眼睛,极快地看了姚江河一眼,随后,她的耳根都红透了,鬓发也似乎变得血红血红的。姚江河感到一种极大的快意,血液也异常通顺地奔流着。他本来已经吃完饭,可以离开了,覃雨一定早就回了自己的寝室了,可姚江河偏不,他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惬意地看着周围的景色,轻快地哼着歌曲。 这校园多么美丽!花园里的太阳花、一串红,还有布于道旁的浓密的夹竹桃,在正午的阳光下喧喧闹闹地开放。透过棕榈林向天空一望,几朵悠闲的云,分了又合,合了又分,像在做着人间并不懂得的神秘游戏。那些平日里使姚江河看起来甚觉浅薄的男女学生,此时也在他的心底里激起温馨的波澜。即便是邻座的猜拳行令声,听起来也像唱歌一般。是呀,他们都是自己的校友,有什么理由不感到亲切呢?古人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就是说,我与这里的每一个男女同学,至少修了百年的缘份了。想起来真不容易,应该好好珍惜,再不应以挑剔的目光去看待他们了。 明月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可是,她身边的夏兄,却一个劲儿地在给她夹菜呢!明月一点也没有吃。 姚江河觉得尽兴了,可以离开了。他端起空碗站起来,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以极响亮的声音,吐纳着正午的空气。他本来可以直接从石梯上去,穿过刚刚培植的“共青团林”回寝室的,可是他偏不,而是绕过喝酒的桌位,从明月、夏兄旁边的石梯朝下去,过了草坪,再绕中国槐林回去。朝下走的石梯似乎很少人走,路上长起了浅浅的青苔,姚江河由于步子轻浮,差点拌了一跤。这多少坏了他的好心情。 姚江河刚过草坪,看见黄教授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急,很精神,虽有满脸的汗珠,却遮不住他对生活的热情和信心。 “黄教授哪里来?”姚江河扬声问道。 “噢――你好。我刚从省上回来。” 黄教授极快地止了步,亲切地和姚江河问好。实际上,他对姚江河并不太熟悉,但不管哪个学生,只要认识他,只要给他打招呼,他就感到亲切。 最近,学校里四处张贴着大红喜报,祝贺黄教授被推选为省人大代表。姚江河估摸着他是去开省人大会的,便问道:“人大会上又提了哪些新议题?” 黄教授眼睛里洋溢着自豪,纠正道: “人大会么?那是明年三月份的事,早着呢!我这次去省上,是去领一个奖。” “黄教授高中了?” 姚江河这句话却使黄教授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他几乎是带着愤怒的口吻说道:“高中个屁!我看现有评奖越来越没水平了!” “噢?” 黄教授见姚江河不明白,便解释道: “我的那本新著,可以说在国内是绝无仅有的新发现,但评委不知是拿的哪杆秤量人,竟只给了个三等奖!可是,有人哗众取宠地写一部什么《楚辞之批判》,却得了头奖!” 姚江河一惊:《楚辞之批判》是闻教授的著作,可从未听他说起过得奖的事啊,而且,他这几天一直在学校,没有到省城领奖。 但姚江河装着不知道,也不点穿自己正是闻教授的学生。他知道黄教授的性格和为人。 “这次评奖是国家组织的还是省上组织的?”姚江河漫不经心的问道。 “省上。评九四年度社科类著作奖。哼,有些人熬牌子,没有去领,组织者叫我带回来,奖状是可以随便带的么?弄得不好,人家还会自我欣赏地以为你是在巴结呢!再说,我老了,也没那个体力了。” 姚江河酸涩地笑了一下,随后说:“黄教授,你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好好好,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说毕,黄教授又快步向前走去了。 姚江河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绿树丛中。黄教授真的老了,像一枝可怜的灌木,背已明显地佝偻了,加上他出奇的瘦弱,就显得更加弱不经风。他实在是活得太累了,把大部分的心思,放在琢磨人的上头,另一方面,又不敢在学术上落伍,时时地要推出新著,并希望自己的著作引起公众的好评,压倒自己的竞争对手。可越是这样,越是注定了他著作的肤浅,越是落后于自己的对手。然而,他又不承认这现实,于是就更增加了一层痛苦。 他太好胜了! 好胜可以成就人,同时也可以扼杀人。 姚江河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同时,他更加由衷地敬佩自己的导师了。 他走出草坪,不经意地朝棕榈林望了望。明月和夏兄坐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了。一排座位上,只有那几个猜拳行令的人,还在大张旗鼓地浪掷着美好的青春。 姚江河就这样惆惆怅怅地往寝室走去。 走到寝室门口,见到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覃雨端着满满的一碗饭,饭的上头,盖着至少两份红烧肉,背靠着门在那里站着。 “你――”姚江河歉意地说。 覃雨露出凄然的微笑。 姚江河掏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将门打开了。覃雨把饭碗放在书桌上,两行长长的泪珠儿,顺着美丽的脸颊流淌下来。 “你等我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了……” “你为啥不自己吃?” “我给你买了红烧肉。” “我有时是有事的,出去了要很晚才回来,你完全没必要等我。” 覃雨没有做声,看着姚江河空空的碗,知道他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姚江河摸了摸覃雨的饭碗,饭碗已凉,饭菜早已没有了热气,便说:“我给你热一下吧。”说着就到床底去找电炉。 “不用了。” “热一下吧,吃凉的是要坏肚子的。” “我不想吃。” 姚江河没理会她,继续把那一个堆臭熏熏的烂鞋子往外扔,执意要把藏在床脚深处的电炉找出来。这电炉是他冬天偷偷用过的,春暖花开时节,他便藏起来了。学校三令五申不准用电炉,也根本不准买电炉,在八十年代初,就曾有学生因用电炉而引起火灾,差点毁了一幢楼。床底乱糟糟的,既有散放的鞋袜,也有不要的废书,还有一大捆信件。除此之外,就是密布的珠网和厚厚的灰尘。姚江河的决心异常坚定,他双膝跪地,手向床底尽力伸去,头便隐没于那一堆废物之中。覃雨看他那一副模样,深深地感动了,也拿着一根撑衣服用的竹棒帮助姚江河挑开那些凌乱的东西。姚江河折腾好一阵,终于将电炉拎了出来。 他的额头上,鼻梁上、肩头上,到处挂着蛛网,沾着灰尘。 覃雨忍不住笑了起来。 姚江河把电炉放在桌上,就到盥洗室洗脸。他依然忍不住要向夏兄的寝室望去,但寝室里依然没有灯光。姚江河的心里,生出一种可怜的情绪。他觉得夏兄的价值,就在于他像蛀虫一样泡在书堆里,虽然创造不出任何的价值,可恰好地表明了他生存的意义。现在,他开始谈恋爱了,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乱了,他正在背负一种自己并不愿意承受的重量,正在向完全背离自己人生理想的轨道上滑行。这只不过是生活给他开的一个玩笑!当他按部就班地向前运行时,突然来了一股巨大的外力,使他的轨道摇晃起来,并轻而易举地将他扔出去了。夏兄是很累的,因为他正在残忍地摧毁着自己的理想之舟。 ……可是,他恋爱的对象偏偏是明月! 弄到最后,姚江河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怜夏尼还在可怜自己。 姚江河洗脸回来,覃雨把饭菜基本上热好了。 “吃罢,快一点了,你一定饿坏了。” 姚江河轻柔地说。 “你还吃吗?” “不吃了。我刚才吃了半斤饭。” 覃雨一脸凄然。她坐着不动。 “快吃吧。”姚江河看着她说。 “我哪能吃得完呢?”覃雨怅怅地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与姚江河的眼睛对视着。 姚江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今天的覃雨,穿了一条雪白的牛仔裤,上身套一件玄色的单衣,很利索地扎进裤子里,显得既青春又柔情。她的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残存着晶莹的泪光,在淡淡的眼影之下,如梦一般的遥远,如梦一般的迷离。 “好吧,我吃。”姚江河说。 覃雨笑了。虽然这笑还是浅浅的,且依然显得那么凄然,却让姚江河的心中生出一阵微妙的波动。覃雨的嘴唇,打了较为浓重的口红,合起来像一枚鲜桃,张起来如一朵莲花。姚江河看着这好看的性感的嘴唇,突然想起他大学时曾爱恋过的那女子,心想:今生今世,难道与那女子真的有缘? 他们怀着各自的心思开始吃饭,一碗饭吃完,话却说得不多。 姚江河为让覃雨开心,专捡肥肥的红烧肉吃。他开始打的也是红烧肉,食堂师傅为了图方便,切得指拇那么宽,吃起来只觉喉咙里伸进了一根毛草,想呕。 覃雨却吃得十分香甜,边吃边把如水的眼波,流到姚江河的脸上来。 吃完了饭,覃雨要到盥洗室洗碗,姚江河不想让别人知道午休时间在他的屋子里关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便对她说:“不用到盥洗室了,我盆子里有一些干净水。”实际上,只不过是他的洗脸盆里存放着一些清水而已。而且,他只有一个盆子,洗脸洗脚是无法分开的。这是大学生们的通常做法,有人甚至夸张地、善意地描绘他们的生活,说他们是洗脸洗脚接尿打饭用同一个器皿。 覃雨听话地在洗脸盆里洗了碗。 她劳动的动作是很优美的,头微微地侧着,一绺头发遮住了她的半个脸部,女人贤惠的本性,便从她那一绺头发里透露出来。她修长洁白的手指在水里微微地动着,随着这富有节奏的韵律,她圆润的臀部发出轻微的、不易感觉的震颤,像是弹奏一首充满诱惑的歌曲。 天啦,她实在是太美了! 太阳越过最顶点,慢慢向西偏斜了,热热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 姚江河拉上了窗帘。 覃雨擦了手,跑过来就投入了姚江河宽大的怀抱里。 姚江河几乎没加任何思索,右手往侧边一伸,让覃雨侧身倒在自己的臂弯里,便对着她湿漉漉的嘴唇狂吻起来。 对覃雨来说,姚江河的动作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她完全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迅速,她只是想从姚江河的臂弯里获取一种温暖的慰藉,对姚江河嘴唇的攻击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事实上,覃雨对接吻是异常陌生的,虽在梦中还想时有过这种渴望,有时还异常强烈,弄得她不能安睡,可对真正有血有肉的男人的嘴唇,她是异常陌生的。姚江河的嘴唇很有经验地在覃雨鲜红的唇上滑动,企图唤起她的激情――因为他分明地感觉到了,覃雨嘴唇是冰冷的,她的整个心态,是完全被动的。 姚江河显然失败了,覃雨越来越被动,她把自己残存的那一点力量,完全用于招架了,连初始的那一份柔情,也被这一阵狂风暴雨吹散了。她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痛苦的神情。 这让姚江河隐隐地感到愤怒了。他左手勾住覃雨的腰肢,右手向下滑去,在覃雨饱满的、圆润的、富有弹性的处女的臀部上下摩挲着。覃雨终于轻微地喘息起来。 姚江河的手固执地在覃雨的臀部摩挲着,他的手心,感受到了一种异常的热度。这种热度,像针尖一样锥进他的血管,使他在短暂的痛楚之后,感受到通体的压迫。覃雨的娇喘,就像不断从针尖推进血脉的药物,刺激着他,抑制着他,同时又强烈地兴奋着他。他在极短的眩晕之后,爆发式地亢奋起来。 他重重地将覃雨放到了床上。 覃雨扭曲着,想翻过身去。可是,蹲在床边的姚江河有效地控制了她,使她根本就无法动弹。姚江河腾出一只手来,顺着覃雨身体的曲线,自上而下地游走。当姚江河指尖压住她羞涩的、处女的乳房,覃雨猛然坐了起来。 她死死地抱住姚江河的脖子,颤颤地央求着:“抱我一会儿吧,抱我一会儿吧………”姚江河的整个头部,笼罩在覃雨如云的鬓发里。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如茉莉花一样的发香。同时,覃雨轻描淡写地洒在身体上的高级香水,也与发香体香发生了奇异的化合,形成一种温突突的、湿漉漉的性的香味,直钻进姚江河心肺里。他的血管,无可挽回地暴涨着,身体像要被分裂似的。他似乎听到了自己骨节的嘎嘎声响。那种被瓦解的感觉,是大祸临头时的痛苦,是幸福降临时的狂喜。 因此,他忽视了怀中女人近乎绝望的恳求。 他再一次把覃雨往床上掀。 覃雨却更加使劲地搂住他,更加绝望地呼唤着:“抱我一会儿吧!抱我一会儿吧!” 姚江河揭开了她的乳罩,将嘴唇送上去,噙住了那樱桃般的乳头。 覃雨的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她的云鬓散乱地铺开在枕头上,微微的汗珠,浸润着她光洁的额头。她的嘴张着,像一个垂危的病人,在努力地吸取着氧气。 姚江河在两颗含苞欲放的乳房上逗留很久,之后,他的灵活的舌头,顺着乳沟直直地向下游动。 覃雨再一次扭动起来,比刚才更加猛烈,那变得僵硬的身体的曲线,意味着明显的反抗了。 姚江河收回了他的舌头,将一只手从覃雨的腰带里插了进去,放在她的两腿之间。 覃雨已湿成一片了。 姚江河要去解她的腰带,覃雨猛然一翻,将身子滚了过去,腰带上的结头,把姚江河的手背划出一条血印子。 姚江河使劲地把覃雨往自己的方向搬,可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丝纹不动。 姚江河腾出手来,草草地解开了自己的裤子,把罩雨的手,硬拉到自己挺拔的身体上。 覃雨像触到了火钳,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姚江河又去拉,覃雨的手软了下来,软得像一条绳子。姚江河拿着她的手腕,让她细嫩的手掌,在自己身体上摩挲着,滑动着。 姚江河正沉醉着,覃雨突然发出怪异的笑声:“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这笑完全像哭!姚江河吓得倒退一步。 第六章 第六章 朗月高照,显得少有的星辰,在月亮的辉光里闪闪烁烁。明月独坐在镜花滩上,茫然地数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辰。她怎么也数不清,开始以为只是淡淡的几颗,可她越数越多,那些隐藏于天幕上的生命,竞相显现在一双凄惶而多情的明眸里。这正是初夏,滩面上已没有春天的干爽,湿润润的河风,不断地从不可知的空穴里送过来,吹打在明月的脸上、身上。一股淡淡的腥味儿,直钻进明月的鼻孔,使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在这一段河流里,不知有多少善良而美丽的鱼儿,正享受着安谧的夜晚,正把自己的体香,借河风传送到她的面前,使她张开肺腑,呼吸着它们温暖的慰藉。 可以说,明月是偷偷地跑出来的。她本来与夏兄有一个约会:今晚到凤凰山上去吃烤鸭。这是凤凰山新开的一道名菜,看起来,原料都是普普通通的,可经烹调师拌上佐料在炉火上一熏,就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远远超出了鸭肉香味的本身,吃起来连舌尖都香透了,只觉得闭合的脾脏极其畅快地舒张开来。到凤凰山吃烤鸭的建议,是明月自己提出来的,当时,夏兄颇有些为难:“你不是说今晚上帮助我研究杨雄与班固评价屈原及其《离骚》的异同吗?再不着手,时间就不等人了。我怕时间一到,交给导师的是一张白卷。我跟你和姚江河不同,我是自费生,加上闻教授对我的印象也不大好,万一哪一天一脚把我踢出去了,我该怎么办呢?……”明月很不耐烦地听夏兄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他话还没说完,明月就霸气地吼道:“我说去吃烤鸭就去吃烤鸭嘛!” 夏兄不再言声,隔了好一阵才小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开晚饭的时候。”可是,明月在开晚饭前半小时就离开了校园,到通州图书馆翻阅资料去了,她所查找的内容,便是与夏兄的论文题目有关的。查了资料出来,天已黑尽,华灯初上,明月没有心情去理会夏兄此时正干什么,信步来到了镜花滩。 明月望了望对面的滨河路,觉得那些热闹景象完全是虚幻的,仿佛是天上的夜市,又仿佛是水底的迷宫,总之是与自己无缘的。 一种近乎空茫的博大感,在明月的肺腑里升腾起来。她谛听着苍凉的水吼,想象着两月前自己在这里的一次壮举,竟感到灵魂湿润润的。对明月来说,那一次水浸和拉纤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她的月经提前一个星期到来了,从那以后一直缺乏规律性。经常,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就来了,她笑称它为“不速之客”,而今,经前经后都感到腰酸背痛,像妊娠过的女人。但是,明月一点也不后悔,她觉得自己平凡的人生,终于在先辈骨血铸就的镜花滩上有了一次辉煌的闪光。有这一点就足够了!至于一点小病小痛,凭自己良好的身体素质,是会慢慢克服的。 只是不知那个来去无踪的摄影师现在何处?他是一团山岚,一朵白云,所到之处,只投下一片影子,在你来不及捕捉的时候,就又飘移而去了。 人啊,你们以千种万种的方式而存活着,到底是受什么的驱使? 明月再一次望了望天空,自然而然地想起屈原和他的《天问》来了。 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诱,遭怀王放逐而奔走于山林、河泽之间,心不能平,恨不能申,看见神庙中的壁画,天地山川神灵及古贤圣怪之事,触动其心思,遂对天发出苍凉诘问。在《天问》之中,诗人把优国优民的情怀表现为大胆求真的精神,将抑郁不平的愤懑表现出敢于向传统挑战的气概。这种气质,无疑是与明月的心性相吻合的,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为《天问》是自己最喜爱的屈原作品。 天空中起了疏疏的云气,慢慢聚合,形成了一幅奇特的景观。 你看:那高昂着的,不是三闾大夫的头颅吗?那斜插着的,不是三闾大夫头上的玉辔吗?那横挎着的,不是三闾大夫腰间的陆离长剑吗? 相信屈原的陆离长剑,不但款式奇特,造形精美,而且锋利无比。它能与吴国的“湛卢”、“磐鄂”、“鱼肠”名剑媲美,与楚国珍藏的“大曲”宝弓齐名。他的这柄长剑,是年少时一位巫山剑师授予的。 巫山剑师博采三峡群峰之精英,候天伺地,聚炭如山,使童男童女九九八十一人,装炭鼓案,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精英销烁,化为奔泻赤液而铸就此剑。它电烨霜凝,断金切玉,威震三山五岳;不仅如此,此剑还通达人情,每当屈原发怒之时,长剑就在匣中“嗡嗡”作响,和主人心声共鸣。 剑知屈原,屈原更知剑。他在橘园里舞将起来,森森寒光犹如一条闪光的白龙,上下盘旋,左右横扫,越舞越疾,看不到那剑的来踪去影。舞到绝妙之处,剑也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只觉冷气飕飕,寒光闪闪,犹如一团白雪,在翠绿的橘林里滚来滚去。忽儿穿过橘林,那剑虽在飞旋,却没有伤害一片橘叶;忽儿窜到墙角,却不惊起一粒尘土……屈原可以用剑喝退洪水,斩断石头! 明月正沉醉于对陆离长剑的逻想,天上的幻像消失了。 “先生的长剑有如此威力,可你能斩断我心头的愁绪吗?”明月怅怅地发问。 没有谁回答她,只有越来越硬的河风,在夜色中茫然地寻找归宿。 这一段时间以来,明月可说是在梦魔中过着日子。 她是多么爱恋姚江河啊!爱他怜惜生命的柔情,爱他善解人意的品性,更爱他雪地里猎人一般的孤独。她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流过泪水,少女的一腔情愫,全被那热泪包蕴着。她几乎要失去少女的含蓄和羞涩,大胆地向他求爱了。 可是,他居然有一个妻子! 明月永远也不能原谅姚江河在她面前扬起信封时的神情。那一副神情里,写满了挑衅,卖弄和怜悯!明月重重地受到伤害了。一个表面风风火火内里却异常敏感的多情女子,没有什么伤害能与自己深深爱恋的男人居然有一个妻子而受到的伤害相比。 明月当初是很自信的,她认为那一颗孤独的灵魂非她莫属。这不仅仅因为他们就读的研究生班里仅她一个女生,更重要的,是她听得懂他的故事,读得懂他的孤独。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己经名主有花了。 明月千百次地想象过姚江河妻子的模样。她应该有着跳荡的热情,博大的情怀,深沉的智慧……在女人中,她的外貌一定不是太漂亮的,但她却明显地超越了性别的拘泥,以一个独立的生命形象,立于沧桑世道之间。这就是说,她必须有高等的学历,深厚的文化素养和敢于独辟躁径的创造精神……她的个子可能不太高,肤色也不太白,是黑中透红的健康色彩……她应该是懂得爱的,知道怎样去把一个完整的自己奉献给一个男人……明月的只是想着想着,嘴角流露出凄苦的微笑――头脑里的这一个姚江河妻子的形象,不正是自己吗?而且,她在无形之中将自己大大地美化了,抬高了,把任何一个女性都应该感到自卑的地方――比如没有白嫩的肌肤,窈窕的身材,如水的柔情――当成超越女性的奇特的魅力了。 这种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幻像,给予明月更大的折磨。 一种使她心尖震颤的深沉的自卑,以及由此而生出的变态的反叛,使她开始主动去接近夏兄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明月径直朝研究生男生宿舍走去,走到姚江河的寝室门口,她只是向里斜一眼,看见他背对着门正在作画,明月几乎没作停留,急急忙忙地就去敲开了夏兄的门。 夏兄棒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开了门,脸上满带着狐疑。 明月不管他,一挤就进了屋,硬生生地说:“夏兄,今晚上陪我出去玩儿!” 夏兄像得了痴呆症,老半天没反应过来,嘴唇嗫嚅良久,才万分不信地问:“你………你说的哪个夏兄?” “你屋子里有几个夏兄!” 明月几乎吼起来了,她看着夏兄那一副怯懦的憨痴痴的模样,心里如针锥一般疼痛。 对“玩儿”这个词,夏兄是陌生的,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生在新中国最为困难的时期。在他略略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家庭里少了一个人,那便是自己的父亲。他拉着母亲的衣角,哭哭啼啼地追问着父亲到哪里去了,怎么几年不见回家。母亲流干了涟涟的泪水,哽咽着告诉儿子:就在你出生后不到一个月,你父亲就死了。他是饿死的。 为了保证新生儿母亲的乳房不致干瘪得流不出一滴奶水,夏兄的父亲把从山上找来的地衣、树皮、猪根子等野粮全都给了产妇,自已以凉水充饥。这样过了十来天,父亲的眼睛昏花了,腿像被污水浸泡过的葵花杆,一阵风来也可以折断似的。他终于昏阙过去。产妇嘶声嚎哭着,折腾老半天,丈夫才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本来就没饭吃,你还这么哭天哭地,浪费了体力多可惜!” 说完这句,他的双眼无力地闭上了,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我……想……吃点儿……干饭……”产妇是明明白白地听清楚了,她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丈夫挖回的野粮。然而,早已空空如也。 产妇心一横,将婴儿用条破裤子一裹,扛了锄头就到山上去挖。 满山都是挖野粮的人群,他们提着月亮锄,背着背篓,一双双眼睛,四下里逡巡着。树被去了衣,地被剥了皮,这一方水土已为饥饿的人们作出最大的贡献了。它也无能为力了。 粮没挖到,却收获一背篓凄楚的歌: 太阳落土四山黄, 我在山上挖野粮。 树剥皮来地去衣, 背篓空空往回去。 咿呀呀―― 祖先爷也,我饿哟! 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刻,产妇听说乡上某干部要连夜赶往六十里外的县城去办一件事。县城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想必有烧饼之类的东西出售。产妇立即找到那干部,跪着求他一定买一个饼回来。 那干部拉起妇人,泪流满面地说:“我这里还有几两粮票,一定给你买一个回来。” 妇人在干部的家门前等了差不多一个通宵。 清晨五点,干部回来了,两手空空。 “我跑遍了大半个县城,没有卖饼的,只有一个小店卖稀饭,我进去蘸着盐巴吃了一碗,本想带一碗回来,哪知我吃的是最后一碗了!”干部痛心疾首。 妇人绝望了,长嚎道;“我的先人达达也,你到县城嘛,风也抓一把回来嘛!我的人呢,啷个得了哦!嗯――”干部屋也不进,赶到妇人的家,探了探躺在床上的瘦骨磷峋的男人的鼻息,对妇人说:“继续给他喂水,他一时不会过去,我立即再到县城去,把全城转完,买不到东西誓不回来!”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天快黑的时候,干部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吃力地旋开来,送到奄奄一息的男人嘴边。 那是他从医药公司买的止咳糖浆。 男人喝完那瓶甜甜的止咳糖浆,满意地死去了。 那风尘仆仆的干部,眼眶湿润了,他没有对死者的家属说任何话,默默地离开了妇人的家。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他饿死在回,家的路上……饥饿,给夏兄的人生上了深刻到骨髓的第一课。他从小就开始劳动,和母亲一起,满山扯梭草,剥烨树皮艰难度日,并供自己读书。在他高中毕业刚刚走上小学讲台的时候,母亲病死了,留下他孤身一人。他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地埋藏在书堆里了,并在其中消蚀着天赋和灵性,变成书虫。 他何曾尝过“玩儿”的滋味儿呢? 更何况是与一个女同学一起! “我还有四十页读书任务呢!”夏兄说。 “你这一辈子,除了书,难道就不需要点别的吗?” 这倒把夏兄问住了。说真的,他对这个问题连想也没想过。 “把你那破玩意儿收起来吧!”明月几乎是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夏兄悻悻地合上了书,跟明月走出来了。很明显,明月竟然把他朝拜的书称为“破玩意儿”,夏兄是很不高兴的。 他们从后校门出去,缓缓走进数百米外的大操常这是一个公共娱乐场,名叫西门操坝。此时,操场上热闹非凡,打羽毛球的,举行篮球比赛的,舞剑的,练气功的,无不透出虎虎生气。明月和木偶人似的夏兄在操场内这儿走走,那里转转,无聊得像两只吃饱喝足的蜻蜓。夏兄似乎害怕热闹,害怕声音,对这一切厌烦极了,痛苦地沉默着。他完全是被明月牵着鼻子走。明月见他那副神情,恶作剧的心态支使着她,专把夏兄向热闹处带去。 他们到了操场的东北角。 这里围聚着数百人,梯子上站着一个瘦瘦的老者,正有声有色地说着评书。 明月知道,这是通州文化馆开办的“广场文艺”,每周末的晚上举行一次。 今天说的是“李白戏贵妃”。 评书的内容,大半是虚构的,说书人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在一星半点的历史痕迹上浓重涂抹,引得众人的喝彩。 明月带着夏兄挤进人群中,她成心要让这一个书呆子受一受折磨。 可是,她完全想错了。 不过一两分钟时间,夏兄就听得入神。说书人每讲出一句,他都要和众人一起,张开嘴大笑不已! 明月气得咬牙切齿,拉起夏兄就离开了。 脱离了那公众的环境,夏兄立即又恢复了他原有的神态,见一个女孩子拉着自己的衣袖,像被火烫着一样,倏地挣脱了。 从此,夏兄培养起了听评书的兴趣。 但评书不是天天都有的,平常,除了上课和买饭,他依然把自己关在那臭烘烘的屋子里。 明月却不给他这种安宁,她频繁地去找他,听讲时也有意和夏兄挨在一起,弄得夏兄毛毛躁躁的。吃过晚饭,明月总是碗也不洗,重重地往桌上一扔,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找夏兄去了。 夏兄反感到了极点,他勉强忍受几天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恶狠狠地对明月吼道:“你去找姚江河好不好?!” “我不找姚江河,偏要找你!” 明月的声音比夏兄还要响亮。可是,说完这句,她都禁不住泪水长淌。 夏兄是读不懂她的泪水的,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跟着明月出了门。 明月像牵着影子似的,把夏兄带到各种娱乐场所。在这当中,明月自己对生活的兴趣一点一点地死去,相反,夏兄那业已于涸的善良的情感却奇迹般流淌出汩汩的清泉。 直到这时,明月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无聊,多么卑鄙。她完全出于一种自私的目的,欺骗了夏兄纯净的感情,打乱了他的生活秩序。虽然,在她变态的行为之中唤醒了一个人的灵魂,但她的最初的动机,彻头彻尾是一种欺骗!明月痛苦了。她痛苦的原因,一是她时时刻刻注视着的,依然是姚江河的身影,哪怕与夏兄并肩而坐,她的头脑里也会幻化出姚江河的形象气味。一是她本身的善良,不愿意把夏兄欺骗太久,伤害得太深。然而,快到不惑之年却未有点滴社会经验的夏兄,更没有与女性接触的经历,他无法判断自己面临着的危机,更无法辨别自己的可怜处境。他对一切都是认真的。正是这样,明月虽然几次想在夏兄面前坦白承认自己的卑鄙,真诚地向他认错,乞求他的原谅,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了肚里。明月无法想象夏兄听到这些话时会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她尽量地依着夏兄。周末的晚上,夏兄想到西门操坝听评书,明月尽量陪他去;夏兄要明月帮助他查找有关屈原《离骚》的资料,她尽量爽快地答应。然而,越是如此,明月越是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前几天晚上的一次奇遇之后,明月再也忍受不住了。 夏兄吃了晚饭,急匆匆地就来找明月(现在,不是明月去找他,而是他来找明月了)。明月正在寝室里翻阅《读者》,正被细小的事物中蕴藏的崇高精神感动着,听到粗鲁的敲门,知道是夏兄。她几乎是怀着厌烦的情绪将门打开。夏兄一脸的汗珠,嘴里还在啧啧有声地吸溜着,大概是他晚饭吃了过重的辣椒,因为他的嘴唇上还沾着一块辣椒皮。 “我终于考证出了杨雄与班固论《离骚》的共同点。” 明月没有作声,坐回凳上,自顾自地翻阅《读者》。她对夏兄这一套已习惯了,分明是早已大白于天下的结论,他却兴致颇高地称是自己考证出来的。 夏兄十分激动,他站到明月身边,口齿不清又喋喋不休地说:“第一,对《离骚》的评价,杨雄与刘安、司马迁基本上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班固的对立面。前三位都认为《离骚》如好色而不淫的国风,如怨绊而不乱的小雅,蝉蜕污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嚼然泥而不滓,以此推去,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团却认为《离骚》未得其正。第二,在评价屈原的人品问题上,班固与杨雄也有根本分歧,班固认为屈原非明智之器,只算得一个妙才,杨雄却称赞屈原具有盥烨烨之芳草的思想品质。第三,在道德原则上,他们评价屈原也不相同……”明月实在听不下去,没好气地说:“够了!这些问题,查看黄教授的《屈原史稿》好了,你劳神费心去考证,太难为你了。” 夏兄立即噤了声,颧骨上的肉不停地跳动,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明月继续看书。 夏兄侍立一旁。 过了许久,明月的心软了,语气柔和地说:“站着干什么?坐吧。” 夏兄感激地顺从了明月。 “你吃饭了吗?”夏兄问道。 明月摇了摇头。 “我本来想给你买上来的,又怕你怪我多事。”夏兄委屈地说。 明月凄苦地笑了笑。 “我去给你买吧。”夏兄说着起了身。 “不用了。我一点也不饿。” 夏兄坚持要去。 明月的无名火又上来了,厉声说:“我说过不用了嘛!” 夏兄退了回来。 见夏兄那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明月立即就后悔了,在心里狠狠地痛骂着自己。 “你这么不耐烦,心里装着不愉快的事吗?……今晚,我本来想写论文的,现在不了,我陪你出去散散步,行吗?”夏兄蹲到明月的面前说。 明月的眼眶湿润了。“怎么不行呢?你不来找我,我就要来找你的”夏兄感动得搓着双手。 他们迤逦往镜花滩而去。走到中途,明月正与身后的夏兄说话,见没应声,她转身一看,夏兄不知踪影。 明月奇怪地站于原地等了几分钟,才见夏兄圆圆的头一冒一冒地从后边跟来。 “哪去了?” “嘿嘿,没到哪去。”夏兄憨憨地笑着。 明月也不追究,和夏兄一前一后,沿水泵厂外的土路一直走到滩面上。 其时,天已黑尽了。 这正是五月的月末,淡淡的月亮早早地升上来,混合着对面迷蒙的华灯,把整个滩面照得一片银白。不知是视觉的误差,还是实有其事,滩面竟然在夜色中蒸腾起烟一样的淡紫色的雾岚。明月沉醉了,她伸出手来,想把雾岚拥抱于怀,可近前看去,除了膝陇的白光,什么也没有。但是,在伟大而神秘的自然界中,明月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博大的关怀,心情也开朗明净得多了。 那一夜,明月的话出奇的多,比她与夏兄相处一月来说话的总和还要多。 一种巨大的幸福弥漫着夏兄的全身,这种幸福是奇特的,似来自母亲般的温暖,同时,比母亲的温暖又多了一层新鲜的,从未体验过的惊喜。因此,他拙劣的言辞变得畅达了,迟钝的心智变得活泼了,一种让他自己也颇感吃惊的男人的力量,完善着他的人格,滋长着他的自信。他竟然变得洒脱起来。 “我给你带了件东西来,不过你要闭上眼睛。”夏兄说。他说这话时,再不是先前那一副巴结的、乞求似的模样,而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的口气,充分地占据着主动权。 明月为夏兄的这种近乎命令似的口气而感到暗自欣喜。在大多数女人看来,男人带着命令的口气说话或者发怒,就像男人看见女人啼哭一样,有种特殊的魅力。 明月笑了笑,将眼睛闭上了。 随即,明月感到一阵扑鼻的香味。夏兄将一支蛋卷放进了她的嘴里。 一股六月里饮了清泉似的感觉流进明月的肺腑。是的,她着实有些饿了,经这支蛋卷的诱惑,沉睡的胃袋被惊醒了,发出低沉却兴奋的吼声。明月闭着眼睛,一直将那支蛋卷吃完,才将在朦胧夜色中发出幽幽光辉的眼睛睁开来,嗔怪地问:“你在路上突然失踪,就为了这个?” 夏兄笑着点了点头。 明月又将余下的几支蛋卷吃了下去。 “你坐在鹅卵石上,一定很不舒服……又容易受凉,垫着我的衣服吧。”夏兄说。 他等着明月回答。 明月看了夏兄一眼,这一眼饱含着浓浓的,只有少女动了心时才会有的动人情感。可惜的是,夏兄竟然轻而易举地疏忽过去了。 这一是因为看不真切,更重要的,在揣摩女性心理及捕捉她们微妙动作方面,夏兄实在是太缺乏经验了。 他继续等着明月的回答。明月一旦同意,他就会把衣服解下来的。 可是,明月的心理却在转瞬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很难想象夏兄把上衣解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夏兄给她的最初印象影响着她,使她重新产生起一种恶劣的情绪。 “不用了,这样挺好。” 明月的语气是凛凛的,像夜晚的河风。 夏兄不再言声。与此同时,他长期封闭自已所形成的深刻的自卑又重新困挠着他,直接瓦解着他刚刚拥有的一点自信。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沉默着。 正在这时,河道里有了轻微的水响,他们以为是鱼,同时向河心看去:乳白色的波光中,一个人举了衣服,正涉水而来。 两人的视线,同时被这个人吸引着。此时的河水,已比前些日深了许多,那人站立于河心,水便齐了他的胸脯,一纹一纹的水浪。 贴着他的身体淙淙而去。他似乎有了片刻的迟疑,举头望了望天空,又挪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打着水面,像是在问询水到底有多深,自己涉水而过,到底有没有危险。就在他下游的二十米处,是一个由块状石头形成的河滩,低沉而雄浑的水吼,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向那里望了望,像是在思索什么。可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又毅然向前跋涉了。 明月突然想起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涉水者野狼一般的孤独形象,完全像他。难道是他到此寻觅遗失的精神火种?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涉水者已经上岸了。 天啦,他完完全全地赤身裸体!姣美而刚毅的身体的曲线,在月影里形成一道奇特的风景。他把缠在头上的东西解下来扔在滩面上,细心凝视着自己的裸体,之后,用手掌轻轻揩去附着在身上不愿离去的水珠,再一次仔细审查着身体的各个部位,一种生动得无与伦比的奇异光泽,从他发达的胸肌和结实的臀部透发而出。 这是一个孤独的、自爱而又自信的人。 这个人显然没有发现在数十米远的地方,正坐着一对关注着自己的男女。他并不着衣,光着身子坐在卵石上,以手托颔望着对面的滨河路。 一弯柔和而又透露出某种力量的脊背的曲线,像一根琴弦似的,在夜色中响逸着铮铮音韵。 “我们走吧。”夏兄说。对这种没有羞耻感的男人,他调动所有的智慧也无法理喻。确切地说,与一个自己日渐感到亲切、日渐离不开的女人一起欣赏着另一个男人的裸体,他脆弱的神经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坐一会儿吧,这么美好的夜色,坐一会儿又有何妨呢?”明月心不在焉地说。她的眼光,并没有离开那优美的裸体。 他们对话的声音并不算小,但是,全被流水声吞没了,远处思索着的男人是没有听见的。 夏兄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我们走吧。”他央求着。 明月没有理睬他,可她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她是不希望任何人此时此刻来打搅她的。她像是在欣赏一尊美丽的雕塑,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了。 “你就那么感兴趣么?”夏兄愤怒了,终于以一句尖酸刻毒的话刺激着明月。 明月的心先是一阵震动,接着愤怒了。她燃烧着火焰的眼光逼视着夏兄:“是的,我很感兴趣!” 说完,明月索性不理夏兄,以更加大胆的姿式,看着远处裸体的人影。 可是,她再也没有那份良好的心态了,脑海里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她想起她曾经与姚江河讨论过的,关于伟人与凡人在做一件事情时的价值取向问题。她自然算不得伟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研究生,可是,她是带着清澈见底的明丽心态来欣赏远处那朦胧裸体的,绝不带任何本能的冲动,而是人格和智慧升华的艺术赏析。 作为一个正接受着高等教育的男人,难道夏兄这一丁点儿心性也没有么? 明月的心完全乱了,瞬息之间,今夜的美好被一笔勾销。 很明显,带着这样的心情是无法欣赏美的,她怅怅地收回目光,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向回校的方向走去。 夏兄立即跟了上去。 “你不高兴,是吗?” 明月不回答,只急匆匆地走。可是,脚下一块较大的卵石却差点把她绊倒了。 夏兄去扶她,被明月拒绝了。但她自己已经无法行走,她的脚踝被扭伤了。 夏兄再一次去扶她,明月虽然十分反感,但没有办法,只得任他以犹如警察捉小偷似的笨拙姿式,半举着自己向前行走。 走到河滩尽头的一棵柳树下,明月说:“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就会好的。”她的语气有所缓和。 他们在柳树旁坐了下来。远处的人影,越加看不真切了。 夏兄絮絮叼叼地为自己辩护着:“我听人说,现在流氓多起来了。前不久,通州日报社的一个记者,仗着自己人长得帅气,硬是把人家的女朋友勾过去了;但是,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女孩子,过一阵子,他就把她杀了,尸体就埋在滨河路下面的河滩上。十余天之后,预备役到河滩上演习,休息时候一个士兵把上了刺刀的枪往地上一插,却被什么东西吃住,提不出来,他感到奇怪,用手去刨那河沙,想看个究竟,结果刨出来一双手,接着,一个已经变乌变黑的女孩子显现出来。她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太可怜了。我是担心你,怕那些不要脸不要命的狗东西坏了你。” 夏兄越说越激动。 他的话是很刺耳的,甚至可以说,他不知轻重的言语亵读了一种神圣的光辉。但是,他对明月的爱是真诚的。 明月的心里虽然很不是滋味,但她并没有反驳夏兄。相反,她以模糊得几乎听不到声音说:“谢谢你。” 夏兄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 明月自然没有发现,她一边揉着脚踝,一边望着远去的,闪耀着银色亮光的河水。奇异的雾岚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月光朗朗的,铺洒在偌大的滩面上,一切,都在这朗净的月色之中显得分明起来。明月的眼光再不向河岸处赤裸的剪影看去,心头失去了那份圣洁的光辉,她再去看男人的裸体,就当真是一种淫佚了。 柳树叶轻轻碰响,像《拨弦波尔卡》似的,在弹奏着令人陶醉的夜歌。一些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中飞舞着,偶尔有微妙的声音发出,接着就有了应声,像是相互问安,又像是窃窃私语。世间万事万物显得如此安宁、祥和而亲切,它们没有游戏,没有欺诳,只把最本质、最真纯的声音,奉献给伟大的自然。 明月把眼光投向远处,投向在月色中静穆着的英雄山,头脑里回响着当年的炮声,浑身流涌着红军的鲜血;那些曾经为了争夺山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而长眠地下的英灵,可曾看见此时此刻如睡美人般静默着的山体? 两相对比,恍若隔世!历史,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内容充塞着逝去的光阴?上帝创造了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却又恶作剧地让他们在短暂的一生中只能享有可怜的安宁,绝大部分时间,都驱赶着他们去忍受耻辱饥饿挫折欺骗甚至战争,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明月的思想,回升到一种博大的境界中去了。 可是,,夏兄是并不理解的,他对这一带的历史茫然无知。他继续叽叽咕咕地就事论事,在表达歉意的时候,也耍了一点小小的狡猾,不厌其烦地为自己辩护着。聪明的明月自然是一听即知。她弄不懂钻进书堆里的夏兄哪来的那一份肤浅的世故。夏兄读的书可以说是明月和姚江河的数倍,然而,在他的身上,却没有熔铸出那种包容世态沧桑的儒雅的书卷气息。 “好些了么?”夏兄关切地问。 “好多了。”明月淡淡地答。 “都怪我。” “我自己扭了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不气你,你就不会跑那么快了。” 天啦,夏兄依然是把一个巨大的错误简单化为儿女私情了,这几乎让明月无法容忍。 “不要说了,夏兄,你根本就没有气我!是我自己没有了心情欣赏夜景才急匆匆地逃离的。我再说一遍,这一切与你都没有关系!” 夏兄无言以对。 正这时,远处的人影站立起来了。他把头仰向苍天,双臂平伸,像在邀请朗月下凡。 他实在是很孤独的。 这一切,都没有漏过明月的眼睛。她痴痴地望着那个人影。月光下,他显得完美无缺。 人影保持这种姿式站立了一会儿,随后穿上衣服,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明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人走得很慢,像是在数着脚下的卵石。开初,明月以为他只是在滩面上随便散步而已,没想到他越走越近,直逼到他们的眼前来了。 在离明月和夏兄十数米的地方,那人略作停顿,像是有什么东西遗失似的,想退回去,又没下定决心,终于又向前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明月认出了眼前的人。 他正是姚江河! 明月的心差点蹦出胸膛了。 她多么害怕姚江河发现她与夏兄并肩坐在这偏远的角落!那简直是要她的命!她宁愿立即死去,也不愿出现那她自认为深感耻辱的场面。 姚江河的眼光好象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再跨出两步,他就会清晰地将他们认出来。明月真想哭,但头脑晕眩,她哭不出来。情急之中,明月猛然扑到夏兄的怀里,双臂交缠,抱住夏兄的头,以身体挡住夏兄的眼睛。因为她确信夏兄是没有认出来人的,如果让他认出来,他肯定会热情地,甚至不无炫耀地给姚江河打招呼。 那样一切就完了! 明月的动作把夏兄吓了一跳,他几乎没有丝毫的反应,像一根木桩似地僵立着。明月死死地抱住他,叽叽咕咕地说着一些她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语。 脚步声从他们身边响过去,穿过柳树林,杨树林,上了机耕道,渐渐远去了。 明月像从恶梦中惊醒,猛然推开了紧贴自己胸脯的可怕之物。 这时候,夏兄的热血实际上刚刚涌起,他僵立一阵之后,便沉浸于巨大的幸福之中。他的手指灵活了,粗壮的指肚,紧紧地压着这个浑身滚烫的女体。夏兄曾看过一幅没有名字的画,画面上,一个赤裸的少妇,背向而坐,丰腴的肌肤,滚圆的臂部,以及腹股沟那神秘的阴影,表达着一种幸福而安宁的主题。可是,夏兄是缺乏足够的审美能力的,线条和色彩,在他的头脑中只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他没有能力将这些东西还原为血肉,更没有能力将它们升华为美丽。因此,当人们对这幅画赞不绝口的时候,他却无动于衷。现在,他真真实实地抱着一个女人的身体了,那种销魂的柔软、温馨和由此而迸发出的巨大的生命力量,伴着夏兄以男人的血性斩断层层心理障碍,正疾步向他的指尖走来。 可是,明月突然推开了他。 夏兄像从万丈高崖猛然跌下去,跌下去,一直掉进冰冷的峡谷。这眼前的一切,来得迅猛,去得快捷,像一阵风,像一场梦,夏兄迷茫着眼睛,捉摸不透在这不可理喻的变化之中,包含着多少真实性。 他的嘴半张着,双臂依然保持着拥抱的姿式,石像一样,呆呆的,硬硬的,冷冷的。 此时的明月,暂时无法顾及夏兄的心情,她的神志恢复过来,凝神听着那渐渐变得遥远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节奏一点也没有变化,依然是缓慢的,沉稳的,他的心情丝毫也没有引起波动。 “谢天谢地,他没有认出我们!”明月暗自庆幸着。 可是,她立即就发现了像被响雷震傻了一样的夏兄。 明月痴了片刻,就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她哭得很伤心,浑身颤抖着。哭声并不大,却是那种包蕴着无限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泪珠滚落下来,把腮帮浸湿得润润的,然后又掉进洒满斑驳月光的草丛之中。 夏兄终于回过神来,身体变得柔软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明月为什么要哭,但他朦胧地觉得引起她的痛苦与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伸出手臂,把明月抱在怀里。 明月没有拒绝。 夏兄一只手温柔地搂着她,腾出一只手来,以粗大的手掌不停地抹着明月滚落而出的泪珠。“别哭,别哭”,夏兄以轻柔的声音劝说着,同时,他被这种女性的柔情溶化为水,他感动了,自己也想哭。 他越来越紧地搂抱着明月,明月像没有骨头似的,柔软得像一支柳条。 夏兄将她完完全全地抱在了怀里。 明月闭上眼睛,停止了哭泣,睫毛上的泪光,在斑驳的月光下像晶莹的翡翠。夏兄凝视着她的脸。多美啊,像一枝灿烂夺目的山花,把沉寂的大自然点缀得鲜艳而生动。在这醉人的夜晚,夏兄的脑海里翻滚着阵阵爱恋,一种陌生的冲动,激励着他,鼓舞着他,他将抖索着的两片厚厚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明月的唇上。 明月的双唇冰凉冰凉。 夏兄嗅到了明月温突突的兰香一样的暖暖呼吸,他不太灵活的嘴唇,胆怯地擦拭着,在明月樱桃一样的双唇上滑动着。明月的唇,在夏兄的压迫之下变幻着形状,像一朵花,走过她从花蕾到完全开放的全过程。 可是,她的唇始终是冰凉的,没有丝豪激情甚至像一朵早已凋零的花朵。 对此,夏兄无法感知。他只是知道,这是一张他渐渐深爱起来的女孩子的嘴唇,而且,他正吻着,正把自己的恋歌,通过这奇异的动作传唱着。 这就已经足够。 因此,他的热血不断地上涌,近乎剧烈地爆炸,感情猛烈地升温。他抱住明月狂吻起来。 明月像缺氧似的,被迫张大了嘴,吃力地呼吸着。 这恰恰给夏兄创造了机会,他将明月的舌尖吮进嘴里,以自己的舌尖,忘情地摩擦着。这新鲜得让他浑身颤栗的经验,使夏兄真的想哭了。 明月异常清醒。 她带着负罪的心情,任夏兄自我陶醉一阵,把脸一掉,断然脱离了夏兄的嘴唇。 “我们回去吧,夏兄。”明月公事公办似地说,“今晚,我们都耽误得太久了。” 明月平静如止水,让激动不已的夏兄感到羞报和不安。可他毕竟是幸福的,略略调整一下情绪,就跟着明月往回走。 途中,夏兄想去搂着明月的肩,明月像捡掉在身上的一片树叶似的,将他的手拿开了。 回到寝室,明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被子上痛哭起来。 她哭了足足一个小时,直到泪流干了,身心都感到疲乏了,才百无聊奈地坐起来,淡淡地望着没有表情的墙壁。她觉得,这屋子变得如此陌生,以致于她认不出来了。我不过只是一个过客,我没有归宿,没有依附,即使我住了这么长时间的小屋,也不愿意收留我了。 是的,她需要一种归宿感,一种可以安放自己心灵的幽静的平台。 可是,这幽静的平台在哪里呢? 她决心去寻找。 首先,要与夏兄脱离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否则,不但残害着自己,也在残忍地欺骗着夏兄。 通过几天的思索,明月终于下定决心,选定一个光明正大的时间和场合来做这件棘手的事情。她的心在这时候变得真正地坦诚起来,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于是,她主动约上夏兄,选定一个中午到了棕榈林。这是他们从未来过的地方。 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这里竟再一次遇到了姚江河! 当时,她差一点就进入了主题,然而,角落里的那双眼睛,把她的心完全搅乱了,她已经没有力量来谈正事,更没有力量承受来自任何一个方面的打击。 可是,她所承受的打击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姚江河不但坐着不走,还悠哉悠哉地哼起了歌曲,之后又故意从他们身边走过,下到草坪,并扬声与黄教授说话。事实上,他与黄教授并不熟悉,平时连点头之交也是没有的。明月深知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端起碗就冲出了棕榈林。 只是可怜了夏兄,由于对女性心理缺乏揣摩,更不懂反复无常的明月,他穷于应付了。他端起碗去追明月,可明月已经冲回了寝室,死也叫不开门。 “我是怎么了?”明月问询着自己。 河水不息的吼声传送过来,算是给她意义含糊的回答。 明月拾起一块卵石,把玩一阵,奋力一扔,就扔到了河心。河水被卵石撕裂,发生裂帛一样的声音,之后又无声无息了。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明月逼问着自己。 “因为我喜欢这里,喜欢埋藏在这里的神奇的故事,喜欢这月光铺洒的景色,喜欢听河水,看它们远去的渺茫。” 这个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没有触及心坎上最招惹她疼痛的地方。明月摇了摇头,否定着自己。 “那么,是因为自己曾经在这里涌起过前所未有的勇气?” 明月立即又摇了摇头。她已经不太看重那一次壮举了。 最后,明月想到了涉水而过的那个赤裸的人影。 明月的心猛烈地颤抖起来。是的,正是为了他而来的! 明月知道那一次的巧遇纯粹是偶然,姚江河是不常到镜花滩来的,但是,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驱使着,没有任何犹豫和思索,便急匆匆地到这里来了。她有一个预感,觉得姚江河今晚一定要来,她生怕被什么事情耽误,错过了与他相见的时机。事实上,他们几乎是天天都要见面的,但明月不希望永远与他停留在公共场合的见面,她渴望着一种特殊的背景和氛围,来消除彼此之间的距离。 晚上九点左右,对面的滨河路处于闹热的最高峰,灯影下来往的人流,几乎把一条路都压断了。不一会儿,就有了吵闹声,拳脚撕打声,大概是因一个人踩了另一个人的脚而引起的争端。现在的人,越来越缺乏气量,缺乏容忍,缺乏幽默的天性和勇气了!明月这么想着,轻叹一声,就再也无意去操心与己无关的闲事了。 “可是,我自己有这种气量和勇气么?” 明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河水的吼声仿佛大了起来,不知是夜晚变得宁静了,还是河水在悄悄上涨。明月的心事愈加变得沉重起来,整个思绪雾气腾腾,有一团让她疼痛的东西充塞在胸口。 那是她对青春的惋叹。 明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何云。 应该说,她与何云交往的开初是平静的,由于没有爱情,彼此便多了一分安宁的关爱,即使相互问问好,一起散散步,也是一种温暖的慰藉。 遗憾的是,这种状况并没维持多久。 首先让明月寒心的,是一次去三峡的旅游。 那是一个暑假,明月准备回川西的老家看看父母,按照何云五妈的要求,何云也要跟明月一起去。在过去的社会,新媳妇是最怕见公婆的,现在的社会变了,阴盛阳衰了,变成了新女婿最怕见岳父岳母。何云自然不愿意去,但他又不明说,只藏在心里。他五妈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严厉训斥道:“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人家明月愿意嫁给你,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你还这门儿那门儿!你不要以为我不是你亲妈,你可是我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的,连我的话你不听……”说完妇人便哭。 妇人的话有些难听,明月不自在起来。我什么时候说愿意嫁给他了?虽说现在的确是在“谈恋爱”,可提到“嫁”,明月觉得还遥远得看不到影儿。从内心来说,她也并不希望何云与她一起回家,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多少依恋,不要说分别一个暑假,就是从此永不见面也不会引起什么心玻相反,何云去了,倒冲淡了她与父母的团聚,大家围着何云忙上忙下,又有什么意思呢?明月之所以没发表意见,是出于对何云五妈的尊重。 见五妈这副模样,何云把头垂了下来,算是他愿意跟明月一起去的回答。 眼看着就要整装出发了,事情突然有了转机:五妈的工作单位组织到三峡旅游。 三人同行的建议是五妈提出来的,何云与明月欣然应允。以何云这方面来说,他逃脱了一次惩罚性的外出;从明月这方面来说,她从未去过三峡,然而心仪已久,每每想到自己崇敬的屈原曾在那里留下翩翩诗魂,写下人生壮歌,她就激动不已。 可是,那完全是一次让人心灰意冷的失败的旅游! 一路上,何云比平时活跃了许多,他不但一改拙劣辞令,长于表达,且周旋于五妈单位的男女青年之间,像与他们早就熟悉,彼此亲密无间,与那些涂脂抹粉的女青年拍拍肩,拉拉手,是他平凡得像摘一朵野花似的动作。 可他独独忘了明月。 对此,明月心里酸酸的,但是,她理解何云的行为,人家彼此熟悉,适当地表达友谊也是应该的;而且,从他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那种不可救药的迂腐,只要心灵相通,他是能够交流情感的,也能够在复杂的社会上独挡一面。因此,明月把被孤立的原因,看成是自己不够大方,不够自然,说不定在潜意识里还端着大学生的架子,不愿屈尊与那些至多高中毕业的男女青年打成一片。于是,她正了正色,向那嬉闹着的人群靠拢,并友好地说:“大家好!” 那些男青年只看她一眼,没有理会。 那些比她长得漂亮的女青年,含讥带讽地瞟她一眼,又看了看无动于衷的何云,就哈哈大笑起来。 “唉哟,把牙都给我酸掉了!” “我也是的……唉哟哟,真的掉了!”一个姑娘从左脸的深处取下一排用钢丝串起的假牙来,噘了噘嘴,屁股一扭一扭地来到何云面前,嗲声嗲气地说:“云哥,你要赔我的牙齿!” “为哈要我赔?” “是你那位给我酸掉了的!” “好好好,我赔!”何云说着,夺过假牙,就往姑娘的嘴里塞。 姑娘发出装腔作势的娇声浪叫,引得众人一片大笑:“哈哈哈……”明月实在呆不下去了,转身就走,讥讽声依然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我还以为是中央首长来了呢,那么大的派头!” “云哥,你这一辈子怕只有做肥耳朵的命罗!” “干脆现在就把耳朵煮熟安在上面,免得以后受折磨。” “哈哈哈……” 其间,何云虽然一直没有声音,但他并没有追上明月,给予她一星半点的安慰……江轮行至神女峰,明月的心情才好了许多。在这个对祖国传统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又善于思索的女大学生看来,“神女峰”是中国文化难解的情结之一。神女在两峰间侧身而立,给惊吓住了的人类带来了一点宽慰,好象上天在铺排这个仪式时突然想到要补上一个代表,让蠕动于山川间的渺小生灵占据一角,被选上的当然是女性,正当妙龄、风姿绰约。人们在神女的身上倾注了最瑰丽的传说,好象下定决心让她汲足世间的至美,来与自然精灵们争胜。说她帮助大禹治过水,说她夜夜与楚襄王幽会,说她在行走时有环佩鸣响,说她云雨归来时浑身异香。然而,最为著名的最具代表性的传说,乃是她立于山崖,遥望出海遇难的丈夫,丈夫不回,她便永伫山巅,久而久之,硬化为石,因而又称“望夫石”。明月认为,这种对忠贞的歌颂,不正是蕴含着人们对屈原的敬仰吗?因此,明月固执地认为:那峰上的神女,不是别人,正是屈原!之所以以女体造形,正是上帝对屈原清白和圣洁的一种嘉奖。 她独自在甲板上望了许久。 待明月清醒过来,甲板上已没有几个人了。江轮缓缓启动,向下游而去。 一路上,明月思绪纷乱,船舱里的男女青年,在无羁地荡笑着,淫邪地玩笑着。取出假牙的那个姑娘白了白眼,做出不屑的神态说:“我还以为神女长得多美呢,原来是一个精精瘦瘦的黑女子!” “可人家云雨归来有香味,你有没有嘛。”一个男青年说。 “啥叫云雨?”假牙姑娘好奇地问。 “云雨就是……嘿嘿嘿……问云哥,他是大学生,他知道的。” 何云立即摆摆手,连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请教你的那位嘛,人家也是大学生。”众姑娘说。此时,在她们丹凤般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 何云自然没问,明月也没有做声。 大家仿佛少了兴致,同时也被明月不可侵犯的神情所震撼,嬉闹声暂时有了停顿。 几分钟过去,还是那假牙姑娘开了口: “我就不相信神女真是在等她男人。” “咋不相信呢?我就相信!”另一个姑娘说,“只有那个男人她才觉得舒服,为什么不可以等呢?” “舒服?……哈哈哈!?” 在这个世界上,神圣的信仰光辉已经逝去,“神女”一词由瑰丽走向了淫佚,按一个著名学者的话说,“温热的肌体,无羁的畅笑,情爱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远古的造型,留在这群山之间。一个人口亿众的民族,长久享用着几个残缺的神话。”南方一位曾给中国诗坛以巨大冲击的女诗人写道:“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不正是摧毁信仰的宣言么?! 一团起自三峡的阴云,笼罩住明月的心。她深感悲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身佩陆离长剑沉江而亡的屈原,为数干年来冉冉铺展的文明史。 经过几天的行程,江轮到了它的终点――武汉。一百余人住下后,当夜去唱卡拉OK。 明月与何云的门票揣在何云一人的身上,因途中买了块手帕,明月耽误了两分钟,走到卡拉OK厅的门口,同行者都已进去,何云却不见了踪影。明月四处张望,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她着急起来,门票是二十八元一张,可她身上没有带钱,所有的钱都由何云保管。怎么办呢?她只有向守门人说情。 守门的是一个文质彬彬三十出头的男人,听明月说明情况,二话没说,做出“请”的优雅姿势,让明月进去了。 大厅里只有闪烁的舞灯,由于外面光线很强,进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明月只觉得这厅似乎很大,里面闹哄哄的。她不知道何云他们坐在哪里。 没有办法,她只好呆立在原地不动。 大约了四五分钟,她的眼睛适应了,能勉强看清里面的东西了,便挪动步子去寻找。 “明月!明月!” 是何云五妈的声音。 明月望过去,见他们坐在东边的角落,便挤了过去。 假牙姑娘正把她的腿跷在何云的腿上,何云悠闲自得,见明月一脸愁容地进来,他却没有一言半语的问候。 何云的五妈火冒三丈: “何云,你这没心肝的狗杂种!出发前,我一再给你交待,我不干涉你们,你们自己好好玩儿,你是在咋个玩法,把恋人都差点搞丢了,你还是人吗?你一天到晚厮混的都是些啥子货色?!你还对得起明月吗?还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和么叔,对得起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的五妈吗?” 众人立即劝解。 明月坐下来,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它疯狂倾泻。……明月想不通的是,回到师大,她竟能把那种关系持续下去。而且,一直持续到大学四年级! 她承认,挂在何云五妈客厅里的那张英雄的肖像对她起了作用。明月每次到何云家,仿佛不是在与何云约会,而是要去朝拜一种信仰,膜拜一个英雄。这种力量,推拥着明月一次一次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她许多次都想提出与何云断绝关系,且也当真提出过两回,他五妈一闻此言,如五雷轰顶,失声痛哭,在早逝的丈夫像前长跪不起。英雄微微含笑,像是在说:“这些家庭琐事,儿女私情,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吧。” 每见五妈这个样子,何云就问声不响,复原了他那痴傻迂讷的本相。 明月不再提了。 1993年的初秋,明月与何云进入大学四年级了。秋季开学的那天,明月心情爽快地到何云家去了。敲五妈家的门,没人应。她又到了楼上,敲何云的门。敲了数声,有了拖鞋擦地板的声音。 门开了,里面站着假牙姑娘。 “是你!”假牙姑娘椰榆地说,“我与何云在忙,有事就快说,没事就改天来吧。” 何云穿了条短裤,坐在房子里一声不响。 明月猛地推开假牙姑娘,冲进屋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假牙姑娘并不惊慌,拖一把翻板椅坐在明月的对面,不紧不慢地说:“明月,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你是大学生,而我初中未毕业就工作了。但是,我与何云已经耍了五年的朋友了,是他五妈硬将我们拆散的。他五妈守了一辈子寡,心理有些变态,我可以理解她。但对你我就不能理解了。我觉得你是不道德的,说穿了,你并不爱何云,再说我们都是女人,惺惺惜惺惺,你又何必在我们之间插一杠子呢?” 明月的内心起了很大的波动。情形果真如此,她真的是没必要也不应该拆散他们的。可是,何云为什么不直说呢?为什么偏偏要等她放假回家之后两人偷偷幽会呢?这不明摆着是对我的欺骗么! 因此,明月的气虽消了许多,要耍泼大干一场的心思也软了下来,可她怒发冲冠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 何云依然问声不响。 假牙姑娘见此情形,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她准备以事实彻底击败明月。 “你不要看何云表面老实,其实他花得很!”假牙姑娘说。 何云的眼神警觉地向这边瞟了瞟。 “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为他打了三次胎了!”假牙姑娘带着哭腔说。 明月像做梦,不相信假牙姑娘的话是真的。 何云怒目而视。 假牙姑娘毫无惧色,对明月说:“你看嘛,这是他刚才再次强迫我的,幸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我又要怀孕了。”说着,假牙姑娘撩起她水红色的裙子。 她根本就没穿内裤。 何云冲过来,猛一掌打在假牙姑娘的脸上。一排牙齿飞出姑娘的嘴,重重地碰落在墙角。 假牙姑娘泪水涟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打我也罢,杀我也罢,我反正就不离开这屋子。” 明月霍地站起来,指头点在何云的鼻梁上,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根本就不配作一个男人。” 说完,明月略为镇定了一下,便往外走,走出两步,她返身对假牙姑娘说:“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不知该怎样称呼你,我要谢谢你的提醒,我奉劝你尽早脱离这个魔鬼,不然,吃亏的只能是你!” 没想到假牙姑娘的嘴一瘪,鄙夷地说: “这个就不要你操心了,你就少管闲事,快走吧!” 明月悲哀地看了假牙姑娘一眼就冲下楼去。 刚下楼,就见何云的五妈提了菜回来。 “你来啦?我正准备叫何云去看你到校没有呢?”妇人欣喜地说。 明月理也不理,气冲冲地就走过去了。 妇人愣住了,直到看不见明月的踪影了,才在后面扯长了声音喊:“明姑娘――明姑娘!” 何云的五妈也没再到学校来找过她了。 开始几天,何云最为担心的,是明月把他的丑行告之校方,校方就会把他开除,五妈就会被他逼死。明月确实也有过那种冲动,可一想到那个辛酸一世的无辜的老妇人,她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明月怀着寂寞忧愤的心情,一头扎进图书馆,加快脚步,去迫赶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那个民族的精灵。 夜已深,对岸的滨河路人烟稀少,明月准备回校了。 她依依不舍地与镜花滩告别。 明月正欲举步,却看见机耕道上急急地走来一个人影。 那不是夏兄吗? 第七章 第七章 姚江河呆立于房中,浑身毛骨惊然。覃雨的怪笑还在继续,姚江河觉得自己四面八方受到了这怪笑的袭击,无处藏身。他惊惧地看着覃雨的脸,那迷人的容颜,此刻变得女鬼一般地可怕。 他不知道如何处置眼前的局面! “格格格――格格格――” 覃雨笑过一阵,变成了嘤嘤的哭泣。在哭泣之中,她的身体恢复了圆润与柔媚的活力。姚江河跳着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小屋也重新具有了温馨的气息。覃雨的衣服依然耸在肩头上,娇嫩的双乳,还颤颤地露在外面。姚江河想去把衣服为她拉下来,然而,他已没有这份勇气了。躺在他床上的那个女性的身体,是如此生疏,如此僵硬,仿佛带着芒刺,姚江河连触摸一下也不敢了。 覃雨伤伤心心地哭着。 “别哭……我做得不对……你坐起来,我们好好地谈谈,快快乐乐地说一会儿话,行吗?”姚江河结结巴巴地请求着。 覃雨渐渐收了哭声,把衣服拉下来,重新掖进裤子里,才慵懒地坐了起来。一脸的泪痕,使她更加楚楚动人。 “我做得不对……” 姚江河声音很低,这一回,他不像是对覃雨说话,而像是在自责。 覃雨从裤袋里掏出一小方果绿色的手绢,认认真真地拭了泪,对姚江河说:“我来找你,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崇敬。以前,我对你并不了解,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崇敬你。那次小卖部相遇之后,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一打听,说你是闻笔教授的研究生,就更加对你刮目相看。……我完全是把你当成可以信赖的大哥哥看待的,因为自己文化浅,想从你这儿学些东西……我们女孩子,总是容易受骗的……”说着,覃雨的泪水又婆娑而下。 姚江河脸色十分难看。覃雨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深深刺伤了他的心。 覃雨擦了擦泪,继续说: “其实,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结了婚还这样做,是对不起人家嫂子的。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希望我做你的情人吗?据说,现在社会上什么都不新鲜,不真实,只有找情人才是最新鲜最真实的。但是,我从小受的是传统教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不愿意把自己沦入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真对不起你。” 姚江河的脸由红变紫变青,头脑巨烈地膨胀着。他的嘴唇抖索一阵,厉声喝道;“滚!你滚!” 覃雨凄迷地望着他。 “快滚!我要你立即滚出这间屋子!” 覃雨站了起来,脸上显得出奇地平和,端上碗,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小屋。 覃雨的脚后跟刚迈出门,姚江河冲过去,砰地将门关上了。 他怒气未消,猛一脚将藤椅踢得四仰八叉。 “婊子!假正经的婊子!”姚江河怒吼着。 他脑子一片空荡,嘴里发出的骂声,不像是响在屋子里,而是如一盏风中的灯,闪闪烁烁,飘飘忽忽,立即就要熄灭似的,只留给他浓重的夜色。 他不知道覃雨听到他的骂声没有。他害怕覃雨听见了。为了验证,他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来考证它可能传出的距离。“不会听见的,声音并不大,而且还有门隔着。”姚江河安慰着自己。 很明显,他彻底地失去了一个崇拜者。并不是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别人的崇拜,但是,任何一个男人,如果能得到一个女性的崇拜――哪怕只有一个――都应该视为一种幸福,都应该倍加珍惜。被崇拜者在崇拜者面前,应该尽量展示值得崇拜的一面,把偏狭、自私、过分的欲望,以及本身的无知,努力地掩饰起来。这不是欺骗,而是留给别人一个完美的崇高的形象,让别人以你为榜样,学习你值得学习的东西。 然而,姚江河在这件事情上完全失败了。他错误地理解了覃雨。他的失败,不仅仅毁坏了自己的形象,更重要的,他毁坏了一颗纯洁的心灵。 姚江河把无辜的藤椅从地上扶起来重新放好,思绪纷繁地坐在上面,望着外面无言的道旁树。 他疲倦极了,双手一抱,头就枕在手臂上睡着了。……一股清新爽利的风吹过来,带着一种淡淡的甜香,姚江河追逐而去,想寻找那风的源头。他跑着跑着,见一条河流阻隔了道路,几个熟悉的人影将一叶扁舟划到了他的身边,他纵身上去,小舟如风一般,轻捷地到了对岸。姚江河道了谢,继续向前跑去,不一会儿,他累了,再也跑不动了。 在他的面前,是一片数十丈见方的竹林。 姚江河睁大了眼睛:这不正是我们要寻找的地方么?! 他惊喜地看着这片竹林:那根根青竹,都有鸡蛋粗,翘角挺立,高过隐埋于竹丛中的屋顶;翠绿的竹叶,织成了严密的伞盖;竹枝,直伸到小路上来,可以摩挲行人的头顶。竹林四周,有溪水环绕,绿汪汪的,充满了水藻般的灵性。姚江河真想就在这竹林里居住下来了,尽情地受用着充满诗意的阴凉和芬芳。清晨,竹林里栖息的野雀唤他起床,竹林里发出的空气伴他盥洗,风摇竹枝的婆娑舞姿伴他舒展腰肢。中午,他扛一把锄头劳动归来,搬一把竹椅在竹林的暗影里小憩,品尝着散发出竹叶青香的淡青色的茶水。从竹林里透出的丝丝清风使他困乏顿消。夜晚,他坐在正对竹林的窗前伏案读书,皎洁的月色把婆娑的竹影殷勤地映在窗子上,酷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竹林里纺织娘,蛐蛐儿的嘤嘤吟唱,透过窗棂阵阵传来,宛如一阈轻轻的交响乐。更有多少次,他在竹林的周遭,或兀自盘恒。 或良久伫立,饶有兴趣地看着每片竹叶,每个竹节,像欣赏一幅内涵丰富的画,像品味一首醇美隽永的诗。久而久之,竹的不凡风韵深深地感染了他,他觉得自己充满秽气的心胸,也如竹一般,龙吟细细,凤尾森森,早晨沾满露珠,中午撑起伞盖,傍晚笼一片轻烟。 然而,他始终没敢走进深埋于竹丛中的神秘的小屋。 大抵是久与竹林结伴,那小屋也充满了竹的清新和雅气。精巧的结构,像一首凝固的优美动听的音乐;淡绿色的屋顶,与竹叶的色彩相映成趣,并丰富着这里的内涵,构成一方独特的景致;小屋的门似乎长年累月地虚掩着,漏出一角生机勃勃的洁净的空间。 然而,姚江河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小屋的主人。 冬去了,春来了,姚江河在这片清幽之地,不知度过了多少个风晨月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要走进那小屋的渴望日浓一日。 然而,那安宁地点缀在竹丛中的小屋,门依然虚掩着,像一只神秘的眼睛,吞纳着满园清新的空气,注视着花开花落。它的主人,依然藏在屋中,不肯露一露脸儿。 姚江河的一腔情感,终于淡漠了丰姿绰约的竹林,所有的心思,被那淡绿色的小屋牵引了。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将竹椅搬到那小屋的门前,透过叶缝望着蓝宝石一样的长空,心想:夜晚如此美好,自己却这般孤独!李白曾“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若邀下明月,把小屋也计算在内,可以成四人了。然而,酒是没有的,太白的才情是没有的,明月既不肯赏光,小屋也缄口不言,剩下的,就只有我和我被竹叶分割的影子了。 他突然间恨起这竹林来。 竹林是无罪的,因此它异常的坦然,飒飒清风,在竹叶间游走;淙淙溪水,在竹林外鸣唱;斑驳月光,在竹影下轻舞。 自然三物如此亲近,只留下我孤独的一人了! 姚江河清了清嗓子,随口吟道: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 满枝茑雀相呼唤,茑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色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浮水。浪促潺浮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不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竹幽。翠竹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春色酒,春浓酒似醉闲行。似醉闲行春色里,竟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姚江河话音刚落,小屋的门吱地拉开,像中秋月华夜七仙妹拉天门的声响。随之,门上露出一张寂寞而秀丽的脸来。 姚江河惊呆了,拼足全身力气猛叫一声:“顾莲,”这一声喊,把顾莲吓得影儿也不见了。 姚江河大汗淋漓,只觉得头脑沉重得如灌了铅,手臂酸麻得要。 命。 他怅怅地抬起头来,朦胧的双眼里,窗外的道旁树依然是无言的静默。 一个多么使人惆怅的梦境! 姚江河不愿动弹一下,沉浸于那幽深的梦里,愈发地感到寂寞。 他真切地想念他的妻子了。 前次去信,转眼间几十天已经过去,可不知为什么,顾莲一个字也没回,是没收到么?或者,是她忙于工作,抽不出时间给他写上一言半语么? 实际上,姚江河是了解他的妻子的。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只把一腔爱恋,化入平凡而细微的行动之中。对此,姚江河总感到有一丝缺陷。感情这东西,有时候是当真需要用语言说出来的,唯如此,它才像丰满了羽毛的鸟,以轻捷的身影,飞入对方的心房,铮亮温暖的眼睛,沐浴寂寞的灵魂。否则,就需要对方以足够的耐心去体悟细微事物中蕴含的情愫了。姚江河是缺乏这样的耐心的。 他回到寝室,提起笔,准备再给妻子写一封信。 可是,刚刚开了个头,他的激情就消退下去了。他觉得要说的话,在前一封信里已经说够;而且,上一封信的某些措词,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显得有些过火,像真正热恋中人的情书。说不定顾莲读这封信时,要连连撇嘴,嫌他肉麻。“她是不大懂感情的。”姚江河想。事实上,他们感情的炽热程度,要远远低于姚江河大学时对那女孩的单相思。 想到此,姚江河大大地败了兴。 天色暗淡下来了,灰黄的光,显示出城市里特有的黄昏色彩。 这色彩少了乡下的清丽,但自有它特别的可爱之处。乡下虽然清丽,却失于冷清,寂寥;而城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是热闹的市井。它对于医治寂寞中人的心思,是有特别的功效的。 姚江河搁了笔,将写了几行字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里。 他翻开书,再次诵读屈原的《九歌》中的《湘夫人》,想把写了一部分的论文续下去。 “帝子降会北渚,目眇眇合愁予。弱弱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君的徘徊、观望、急切的等待,以及对湘夫人的思恋和纯真的爱情,让姚江河心向往之。越是如此,越是觉得自己感情的失落。 读了《湘夫人》,他又将自己未完的论文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 落笔时让他激动并自鸣得意的文字,现在看来死瘪瘪的,既无灵气,也没有理性的提炼,十余页稿笺纸上,全是些陈词滥调。纯粹是浪费笔墨,浪费纸张! 姚江河哗哗地把稿子翻过去,在每一页上划了一把大大的叉。 必须推倒重来!不然,怎么能够交差,怎么对得起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闻教授呢? 他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重新吸了墨水,重新铺开稿子,他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论文的标题。 “好了,今天就好好休息,梳理一下思绪,明天一切从头开始。” 姚江河对自己说。 怎么个休息法呢?这问题却难住了他。 出去散步么?他已经厌倦了那故作深沉的休闲方式!去找邻近寝室的同学闲聊么?刚开始大家还有些新鲜的见解可以交流,时间一长,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了,除了消磨时间,浪费生命,已经没有丝毫别的意义了。 那么,就没有别的方式了吗?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李新。 对,去找他聊!毕竟是老朋友,人家也来过一次,并且几次托人带信让你去玩,早就该去走一走了。 通州商场离通州大学并不太远,公共汽车两三个站便到了。天尚未全黑,姚江河不想乘车,怀着一种明净的心情,向通州商场而去。 这是一个堂皇而敞亮的所在,姚江河几乎都认不出来了。通州商场是通州城的老字号,姚江河读大学时穿的第一双皮鞋,就是在这里买的。那时候,商场很窄,而且破旧,全没有现在的富贵气派。 姚江河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失落,由于对逝去岁月亲切而温暖的回忆,使他对这人进人出的高档地方产生了陌生感。他在门口站立片刻,吸了一口气,走进去问信门的一个柜台小姐:“小姐,这里有一个叫李新的人吗?” 小姐显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为她正以售货员的职业微笑,向一个要买皮衣的中年男人推销产品。 姚江河又问了一声,小姐依然没有理他。 那中年男人很是讨厌,将皮衣穿在身上,让身边的妇人评说一阵,又脱下来,这里摸摸,那儿摸摸,一副不挑出毛病不罢休的神态。他每说出一点毛病来,小姐都以极其温柔的方式将他驳倒了。 之后,男人再次将衣服穿上,他身边的妇人前嘀嘀咕,像是很不满意的样子,同时却在掏钱。男人将一叠崭新的钞票握在手里,并不给依然微笑的小姐,试探性地问道:“当真不少价么?” “没办法,先生。不信,你可以到其他商场比较一下再来买。你们是识货的,我相信你们转了全城,还会回到这里。” 男人犹豫着,凝视着柜台里挂在货架上的一块红牌。那是物价局颁发的“信得过单位”的牌匾。 “你这女子口齿伶俐,会做生意。就冲这一点,我买了!”男人终于勇武地说。 小姐笑得灿烂而羞涩。 男人身边的妇人。却灰白了脸,很不高兴的模样。 小姐的目光一直把那一对夫妇送出门,对着他们的背影说了声“再见”,才把那微笑转到姚江河的脸上来,声音甜美地问道:“先生,你要什么?” 姚江河一肚子的气,直杠杠地说:“我要找李新!” “噢,你找我们李经理呀,他在二楼,先生请。”小姐做了一个优雅的姿式。 姚江河谢也懒得道,便顺着小姐指的方向上楼去。 楼道很窄,窄得连一个人的身体也难以容下。姚江河只得侧身而上。商场这么气派,弄个楼梯为何如此小气呢?看来,李新要赚一点钱也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真正的商人,是懂得怎样节衣缩食的。 楼梯的尽头,有一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厅,厅里傍墙摆了两溜沙发,灯光也亮得晃眼,却没有一个人影。 姚江河只有喊:“李新!” 没有人应。 “李新!”姚江河又喊了一声,音调提高了许多。 他听见有响动声,却不知声音发自何处。 好一阵,正对门的一面墙突然洞开。那里面是一间小屋,屋子里搭了张简易的床。 谭A弦穿得规规矩矩坐在床边,李新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脸的病容。 “噢,是你――姚江河?”谭A弦首先惊异地喊道。 李新的眼睛本是望着天花板,对来人全不在意的样子,听A弦这一喊,惊喜地转过头来,大叫一声:“江河!” 姚江河看着他们笑,不知当不当进。 “快进来呀,你龟儿子傻了么!”李新笑骂着。 姚江河这才很随便地跨了进去。屋子实在是太小了,像一个楼梯间改装而成,放一张床之后,连一个小竹凳也搁不下了。姚江河只好傍了谭A弦坐在床边。 “这么早就睡了?” “哪里,我从早晨就躺在床上,饭也没吃,刚才A弦来,才给我煮了碗鸡蛋面吃。” “病了?” “病了。这一段时间,我把商场装修了一下,花了三十万。钱是小事,把人抱病了。” 说着,李新坐起来要穿衣服。谭A弦殷勤地递给他衣裤,并从被子里摸出一条内裤来,羞涩地扔到李新面前。 李新望着姚江河笑笑说:“不好意思,刚才A弦把我全身上下按摩了一遍,血脉畅通,感觉也好多了。” 姚江河笑了笑,本想开句玩笑,但见他们那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把玩笑话收回去了。 李新笼在被子里穿了内裤,就把毛茸茸的瘦腿撬出来穿外衣。 谭A弦并不回避,只含着温柔的微笑望着他。 “A弦,泡杯茶来。”李新说,又把脸转向姚江河:“我们厅里坐。 你我兄弟俩,早就该好好聊一场了,总是抽不出时间。这人想起来也没意思,越活越忙,越活越紧,连朋友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 李新真挚的话语,姚江河听起来倍感亲切。 两人刚刚落座,谭A弦冲了两杯龙井茶来,紧紧偎依着李新坐了。 “A弦,你是几点钟上夜班?” “九点。” “现在该去了。” 谭A弦看了看表,并不打算离开。 “快去,不然又迟到了。听话,好吗?” 李新轻拍着谭A弦削瘦的肩,慈爱得像父亲。 谭A弦依然没有行动。 “今天我不能送你了,你自己搭出租车去。听话,听话。” 谭A弦终于站起来了,眼里仿佛有湿漉漉的泪光。 李新将她送到楼梯的边沿,一再叮咛:搭那种贴有“学习雷锋小组”字样的出租车,司机技术好,品德也好。叫司机开慢一点,尤其是拐弯的地方。到了单位,立即打个电话过来。 谭A弦―一应承。 直到谭A弦下了楼底,李新还在大声地叮咛。 姚江河对他们这种奇异的关系,颇感迷惑不解,暗中觉得好笑。李新这个浪漫的诗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体贴人心? 但李新回过头来时,却是一脸的平和。 “江河,你对我这个商场感觉怎样?” “好。你的那些柜台小姐,特别会做生意。” “现在,经理也辞退了,一个大商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通州城的门面――方方面面都由我操心。我一个人没那么多精力,只有健全制度,抓住手下人。我这里的营业员都要持证上岗,商场门口有一个意见箱,只要顾客对哪个服务员不满意,往意见箱里一投,查证落实之后,二话不说就解聘了。” “你这家伙,活得越来越风光了,只是――”“什么?” “你的富贵气派似乎离我们这些烂朋友越来越远了。” 姚江河的话使李新像被蜇了一般,他胀红了脸说:“江河,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你如果这样想,百分之百的是折我的寿!我宁愿丢掉我所有的财富,也不愿丢掉我一个朋友!说实话,你今天能到我这儿来,我发自内心地高兴。你没有下海做生意,你就不了解一个文化人下海做生意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们一方面在绞尽脑汁拼命地挣钱,但是,钱挣得越多,越感到惆怅。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天津某作家到广东打工,一年就赚了十万,两年赚了三十万。可是,你猜他怎么着?他把崭新的百元券一叠一叠地用线扎好,流着泪在上面写小说!他们最敏感的,最不愿意丢弃的,毕竟是浸泡在血液中的文化啊!然而,社会的大潮,又驱动着他们深深掉进自己深恶痛绝的泥潭,离自己忠爱的东西越来越远。这就决定了他们的悲剧人生!” 李新说得很动情。 姚江河是完全理解他,也完全相信他的。文化人下海的那股切肤之痛,他虽没有深刻的体会,但毕竟都是文化人。他就很难想象自己远离书本奔忙俗务时手足无措的情形。 姚江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谈下去,免得引发出李新更为深刻的痛苦。便笑着说道:“我觉得你与谭A弦的关系很好玩。” “好玩?”李新摇了摇头,“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脸上却是幸福与自豪。 “你这样放肆,嫂子就不管你么?” “怎么可能不管呢,可是,在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别人也就无能为力了。” 姚江河默然。 两人沉默一阵,姚江河问道:“找一个情妇,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李新呷了一口茶,深有感触地说:“实际上,情妇是不需要去找的,它不同于狎妓,东打一枪,西打一枪,完了事,付了钱,屁股一拍就走了。情妇不一样,它的落脚点在一个‘情’字。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甚至不同于妻子。” 姚江河良久无语。 李新见状,进一步补充道:“比如我和我的妻子,平淡得像两棵树,没有冲动,没有激情,所有的意义,就在于住进了一间屋子。而且,我们还将生儿育女,组成社会肌体中最基本的一个细胞。” 姚江河觉得,李新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自己而言的。“你看得过于灰暗了。”他淡然地对李新说。 李新右手的食指轻轻叩击桌面,眼神迷蒙地问姚江河道:“你读过《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这部书吗?” “没有。我只知道这是劳伦斯最响亮的作品。” “你知道劳伦斯怎样议论家?他说:家!……”李新像背书一样,将这一段长长的话说得流畅而平板。灯光下,他眼眉上的那颗痣熠熠生光。 这纯粹是一个灵魂快要坏死的人!姚江河想。然而,姚江河感到迷惑的是,他的某些话,却有不可辩驳的真理。 “你与谭A弦年龄相差那么大,是怎样结识的呢?”姚江河对此颇有兴致,但他在问话当中却尽力掩饰这种兴致。 “我与她年龄相差大?”李新颇感吃惊地说,“看来,我的确是未老先衰了。实际上,我只比她大三岁。” 这着实让姚江河惊诧。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打来的。”李新说,把听筒拿起来,又是好一番“听话”、“注意”的劝慰之后,才又落座。 接着,李新娓娓叙述了他与谭A弦的相识相知的经历。 在谭A弦成为李新的情妇之前,谭是李的第一个恋人。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李新还是通州百货商场的一个普通工人,每天忙碌完毕,回到九个平方的斗室里,都要长声吟诵自己前一天写出的诗歌,然后又伏案疾书,进行修改或重新创作。李新所住的房屋,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他房间正对着的,是一幢崭新的高楼。在这幢楼房三层楼的阳台上,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早就注意到那疯子一样长声吟哦的青年诗人了。 这姑娘叫谭A弦,成都人,只因姨妈一辈子没生下一儿一女,受父母之命,来陪姨妈姨父消除晚年的寂寞。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为两个老人煮饭洗衣。 久而久之,她比两个老人还要寂寞。 有一天,她安置姨妈姨父早早地睡下之后,终于壮了胆,走到那疯子般的青年诗人的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 诗人没有听清她的问话,依然以他那种略显浑浊的声音吟诵道:还原成母腹中的姿式才能像你生存的意境绳一样晃动的山崖是一架秋千你飞跃的身影至今被禽兽传说这是一首很长的诗,题名《酣睡的猛虎》。谭A弦没有打搅他,一直听他激情充沛地将这首诗念完,才轻轻地叩了叩门。 他们一见如故,并顺理成章地恋爱了。 他们的恋情,受到了谭A弦的姨妈姨父及她身生父母的坚决反对,但这类事情,就像天下所有的同类故事一样,失败的总是父母。 谭A弦面目虽然清秀,却掩不住自己旺盛的青春活力,她几次要求李新娶了她,李新虽对她关怀倍至,对她这一本质要求却漠然置之。 他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 有一次,应谭A弦父母的邀请,要她把男朋友带去见一见。两人到了成都。 “我们先不急着回家,找个旅社洗个澡,住一晚上,明早再从从容容地回去。不然,让我爸妈看见你这一副不整洁的样子,他们真的就有意见了。”谭A弦说。 “行嘛,听你的安排。” 他们开了两个紧邻的单间。 彼此在各自的房间里放好了行李,谭A弦就跑到李新房间里来了。 李新正拿出内衣内裤准备洗澡。 “快去洗了澡休息吧。”李新说。 “我要歇息一会儿。”谭A弦噘着嘴说。 正在这时,灯突然熄灭,房间里和楼道上漆黑一片。 “我害怕,不敢一个人回房去洗澡。”谭A弦在黑暗中抱住了李新的脖子。 “没关系,怕什么呢?这样,我去把衣服给你拿过来,你就在我的房间洗,我在外面守候你,你洗完后我再洗。” 谭A弦高兴地答应下来。 当谭A弦刚刚走进盥洗室脱了衣裤,灯啪地亮了。 她在灯光下审视着自己青春的身体,脸上涌起一阵动人的红潮。 她赤裸裸地冲了出来,扑到李新的怀抱里,嘤嘤地哭泣起来。 李新久久地把她搂在怀中,然后拍着她的肩劝慰道:“快去洗澡,听话。你洗了我才能洗,你这么耽搁,我也洗不成了。听话,我们都很累了,尽量早一点休息。” 谭A弦只是哭泣,一点也不动弹。 李新又劝慰了很久,谭A弦仍是不动。李新将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浴室,将她放下,轻轻关了门,才又走回原处,拿出一本随身带的雪莱的诗来读。 刚读过两页,谭A弦又泪流满面地冲了出来。这一次,她穿着内裤和胸罩。 “这么快就洗完了?”李新故作惊讶地问道。实际上,他知道谭A弦根本就没有洗,因为浴室里根本就没传出一丁点水响。 谭A弦站在李新的面前,发自心底的悲伤,使她瘦削的肩头不停地耸动,两腿也不停地颤抖。 李新放下书,站起来,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谭A弦的泪水像雨点似的,纷纷滴落在李新的颈窝里。他们热烈地拥抱着,忘情地狂吻着。李新再一次把谭A弦抱了起来,谭A弦浑身酥软,长一声短一声地发出迷惘的喘息。 然而,李新却没有把她放在床上,而是抱进了澡堂。 谭A弦不再流泪了,眼里散发出绝望的光。 李新为她脱了内裤,解了胸罩,并把水给她放好,才退了出来。 他细心倾听着里面的声音。开始几分钟,几声哗哗的水响,是直直的,没有人去碰它的响声。过后,他就听见水声有了变化,谭A弦开始认认真真地洗澡了。李新这才捧起书来。 洗澡出来,谭A弦的表情变得平静下来,对李新说:“快去吧。” 李新拍了拍谭A弦的脸蛋,谭A弦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李新洗澡出来,谭A弦已不在他的房间了。他想再去把A弦叫过来聊一会儿,一来确实疲倦了,加之害怕自己的行为引起她的误解,也就罢了,于是躺到床上去,翻了几页书,就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新的门外就有了敲门声。他估计是谭A弦,急忙起来开了,果然是她。谭A弦穿得规规矩矩的,随李新进了屋,门也不闭。李新再一次躺到床上去,招呼谭A弦坐下。她并不坐,定定地看了一会李新,冷冷地说:“你休息吧,我们没必要一起回家了。今天晚上,我要去跟别的男人睡觉。” 说完,咚咚咚地走出了屋子。 “是她把我抛弃了。”李新满面愁容地对姚江河说。 “那你们又是如何重新走到一起的呢?” “从那次之后,谭A弦就不愿意到她姨父母家来。”李新说:“她主要怕碰见我。我想,她绝对要为自己最后说出的那句话而羞愧,而痛哭。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五年之后,她姨父母相隔一个月先后死去,也没见谭A弦来通州。我也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只隐隐约约地听说她在成都一家中日合资公司上班。” “事有凑巧,他们这家合资公司,由于要利用大巴山丰富的大理石资源,由成都迁到了通州。我立即到公司去打听有无谭A弦其人,结果劈头碰见的就是她!” “她一点也没有变老,我却变老了。诗歌让我追求生存的完美形式,也坚定了我对生活的信念,然而诗歌却害得我熬更守夜,占用了我美好的青春年华。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诗歌也离我远去。” 李新的神情是痛苦的。 “见了面,你们第一句话说什么呢?” 姚江河对这一段曲折的故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第一句话是:你好。我们几乎是同时出口的。然后,谭A弦邀我到她办公室去坐,问我到公司来有什么事。从她神态里表现出的安详姿态,我判断她已经结婚了,说不定已经有孩子了。” “结果呢?” “结果她没有结婚。但她谈过恋爱,跟成都的一个小有名气的钢琴教师要了四年朋友。他们几乎要结婚了,还谈到将来一定要生个女儿,跟她姓,叫谭D弦。她认为A弦太低沉,生活得过于沉郁,D弦是高亢的,活泼跳荡的,这是她对女儿未来生活的祝福。结果,在预定结婚的前一天吹了。” 姚江河有些怅然,又问道: “你结婚了吧?” “是的。” “你们是如何死灰复燃,重新亲热起来的呢?” 李新模糊地笑了一下,连连摆手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以后我们再谈这个问题。今天,我们兄弟俩好好谈些别的更高尚更明朗的事情。” 姚江河沉吟片刻,觉得有个问题非提不可,否则,如鲠在喉,很不是滋味。他提了提精神,以记者采访的口气问道:“你们……以这种方式裹在一起,难道就不受一点道德的谴责么?” 这一问题明显刺痛了李新,他端茶杯的手抖动了一下,茶水倾倒而出,在茶几和地板上流溢。 李新重新把茶续上,以一种缺乏力量的强辩口吻说:“所谓道德,是人类用来掩饰自身丑恶思想和行为的遮羞布,是没有什么实在意义的。正因为如此,各个民族才有了自己的道德观,每一个人才有了自己的道德观。如果说它也有价值的话,其所有价值就在于为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进行辩护。” 作为一个先秦文学的研究生,姚江河不赞同这样的观点。他沉默着。 李新揣摩到姚江河的想法,问道: “你知道现在文学和影视的热点题材是什么?” 姚江河摇头,表示自己成天钻进纸堆中,对当代文化思潮陌生了。 “先秦!”李新很有把握地说。 “先秦?” “对!人们为什么要以热烈的目光关注那一个时代?因为那是中华民族文化真正起源的时期。由于没有独霸天下的文化体系,因而有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盛景观。那时候,民族文化表现出的包容和大气是无与伦比的。与此相适应,那时候人们的生命活力得到了有力的张扬,男人就像男人,女人就像女人,大家敢爱敢恨,敢打敢拼,而不像现在,满街满巷涌动着的,都是小男人和小女人。 社会发展了,经济进步了,文化的内涵也丰富了,人们的生命活力为什么都萎缩了呢?无他,道德的残害所致!人们热衷于先秦题材的作品,并不是炒古人卖钱,实际上是对生命本质力量的呼唤!” 姚江河无言以对。 “就说我现在吧”,李新继续说,“再也不做蠢笨的缺乏阳刚气的柏拉图主义者了。” 他这句话说明了一切。 姚江河有一种深深的失落,伴之而来的,是对李新的陌生和对这所整洁的白房子的拒绝。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姚江河说。 “不不,我们到红楼去喝点茶。那是一个新开的茶楼,挺别致的。” “不了,学校还有事。大家住在一个城里,以后有的是时间。” 姚江河坚持要走,李新不便挽留,便准备送他出门。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李新过去接,示意姚江河站在门口等他。 “你病了,怎么病的?……噢,那恐怕是这个原因。宁可先开空调,睡一会儿再停;睡到后半夜再开空调,最容易感冒。……好好好,你在家等着我,我马上回来看你……不要动不动就吃西药,西药剐人。我带你到马医生那里弄几付中药……好,好……行嘛……听话,听话,好好在家等着我。” 李新好一阵地才放了电话,抱歉地对桃江河说:“今天不能陪你去茶楼饮茶了。我那位病了,听她的声音,病得很重。” “她不是上夜班去了吗?” “你弄错了,不是谭A弦,是我老婆。” 姚江河觉得不可思议,他和他老婆说话的语调,完全与对谭A弦说话时是一致的。一个男人,就几乎被分割成两半了。这样,他就根本谈不上什么归宿感了。 一直回到学校,姚江河都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李新到底是感到幸福还是感到悲哀?……对李新的造访,使姚江河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覃雨。“你是要我作你的情妇吗?……”覃雨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姚江河的心上。这句话十分难听,在姚江河看来,几乎是侮辱了他的人格。但是,他却暗暗地感谢覃雨的自持了。谁也把握不准,如果覃雨听从了他的安排,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同时,他也想到了让他心痛的明月。 可以肯定地说,明月对姚江河怀有一腔痴情。这一点,姚江河自己是非常清楚的。如果说,明月与夏兄恋爱是一种悲剧的选择,他姚江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这一切都是无法挽回的了。 第二天,姚江河上了两节外语课,怀着一种莫名的惆怅往寝室走去。在课堂上,明月再不像以往,与夏兄紧紧地坐在一起听课,而是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排。外语老师是一个怀有身孕的三十七八岁的女教师,丈夫最近也去了美国,孤身一人,过得颇为艰难。在他们所有的老师中,除了主讲闻笔教授,就要数外语老师严厉,可她今天显得出奇的和蔼。她接连两次以关切的口吻招呼明月到前排来坐,因为自己气力衰弱,声音不大,坐远了会听不见的。明月听从了老师的好意,可她并不坐在许多空位的正中,而是坐在傍走廊的墙角。 姚江河敏感地意识到她与夏兄之间发生了什么微妙的故事.他想看一看夏兄的表情,可夏兄坐在他的后排,不便转过头去审视,否则,将会被他们两人误解为自己正在幸灾乐祸。 没有课间休息,两个小时的时间老师一直讲下去,实在喘不上气来,就把手撑在讲桌上歇息一会儿。下课铃声一响,老师还没出门,明月就提前离开了。夏兄深深地低着头,只露出一方狭窄的额角和有些蓬乱的头顶。那情形,像在认真看书,但更像是在瞌睡。姚江河想招呼他一起走,试了几次,都没有把话说出口,独自离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姚江河这么沉思着,迈进了宿舍的大门。 “江河!” 有一个孰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姚江河心头咯登一跳,左顾右盼,却没有看见人影。 正在他寻找的时候,人影已到了他的面前。 是他的妻子顾莲。她在值班室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顾莲提了个大包,一口一声“谢谢阿姨”地向守门的老太太道了谢,就随惊喜得手足无措的姚江河回了乱糟糟的寝室。 门一关,姚江河就抱住顾莲一阵狂吻,直吻得顾莲喘不过气来。 待姚江河的手臂稍稍有一点松动,顾莲说:“我身上脏呢!” 她身上的确有些脏,有一股汗腥味从她的肌肤里微微散发出来。 姚江河松了手,问道:“你坐的哪一趟车,这么早就来了?” “我晚上三点过就到了。不知道通州大学该咋个走,就在车站呆着,天亮才搭车来的。本来,在你去上课之前我完全可以到学校,哪知下车之后,我又走岔了路,几分钟的路程,却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学校,又不知你在哪一幢楼,问了几个人,虽然都很热心,可一个指东,一个指西,弄得我没了主张。又折腾好一阵,才找到这儿来了。守门的阿姨说,你刚好上课去了,叫我坐在她的门卫室等。――你说我笨不笨?” 姚江河又怜爱地吻了妻子一回,痛心地说:“我不晓得你要来,你也不事先给我通个信。要是我把路线告诉了你,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也说不上受苦,只要找到你就行了。我想洗个澡,咋办?” “学校澡堂每周只开两天,今天恰恰不开。我们的盥洗室你又不能去,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用电炉烧热水,我去给你提凉水来兑。” 顾莲将窗帘拉得严严的。姚江河将半盆净水倒进锅,就提着红塑料桶到盥洗室提了满满一桶水来。 烧水的时候,顾莲不声不响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鞋子统一地成一溜儿摆放到床脚,桌上凌乱的书本码成摞,东一张西一张的稿子叠在一起,随手乱扔的衣服叠起来,或放箱子里,或挂在墙上,再将地板上的灰尘杂物扫至墙角,房间顿时宽敞了许多,明亮了许多。 姚江河看着妻子这在这儿忙忙碌碌,顿时觉得无限的温暖,颠三倒四地问妻子一些话,顾连笑着―一回答丈夫。 水烧好了,顾莲却感到为难,说:“这怎么洗呢?水不都泼到地板上了?” 姚江河想了想,把洗脸盆往地上一放,说“衣服脱了坐进去。” 顾莲咯咯地笑着说:“你把我当成婴儿了!” “你就是我的婴儿!”姚江河动情地说,又抱住妻子吻起来。 顾莲当着丈夫的面脱光衣服,有些迟疑,有些害羞,脸上红润润的,腿紧紧地夹着,双臂交叉着护住饱满的乳房。她按丈夫的吩咐双脚踏进盆里,却无法坐下去。小小的洗脸盆,是无法盛下她宽肥的臀部的。 “好,就这样站着。”姚江河说。他在塑料桶里把水兑好,就用漱口的瓷盅往顾莲身上浇水,边浇边帮她搓洗。 完毕之后,姚江河水也懒得倒,抱起妻子横陈到床上,就脱净了自己的衣裤,跳上去和妻子缠在一起了。 他忘记了夏兄,忘记了覃雨,忘记了李新,忘记了明月,忘记了所有的人。 “你为啥突然想到要来看我?” “我能不来吗?”顾莲柔情万种地说:“前些时,我一直在外面出差,回到单位,人家给我一封信,见是你写来的,别提有多高兴,在外面累了大半个月,你的一句话就足够给我解乏了。我在单位上没拆那封信,怕自己太激动了,支持不住,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急急忙忙回家去,把门一闭就拆信读。可是,这一读却把我吓了一跳!” “吓了一跳?” “还不是!看一句紧张一下,每一句紧张一下,把信读完,差点儿把我吓死了!” 姚江河迷惑道:“为啥呢?我信上没写什么嘛。” “还没有呢!” 姚江河笑道:“我真的写了这些?我怎么没有印象呢?” “好哇,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结果是你随便整我!你不知道把人家急得好惨!我立即向单位请了假,涎着脸把该自己干的工作交给别人,把那个腊圆尾肉和腊猪肘带上,就来看你来了。一路上急得我想哭。” 姚江河感动着,幸福着,把妻子往怀里抱了抱,嗔怪道:“我春节过后离家就只剩下一个圆尾肉和一个猪肘子了,你还没吃?” “我一个人吃不下,准备留着等你暑假回家吃。” “你真是个傻子!”姚江河说着,伸出手来,用手指细心地梳理妻子散在枕头上的青丝,边理边说:“莲子,我没有随便哄你。我太想你了,昨晚上,我还做了个关于你的梦。梦中,我们结邻而居,但你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从来也不愿意出来见我。我的心一直沉沉的,一直到我大声地叫你的名字把自己叫醒。醒来之后,更加想你,恨不得立即回家来看你。” 姚江河说得很动情,带着哭腔。 “江河,不要这样。”顾莲安慰丈夫道:“以前,我听你讲起过古代乐羊子妻督促丈夫求学的故事,我很感动。我虽然比不上乐羊子之妻的贤惠,更缺乏她的眼光,但也希望自己的丈夫不要因为儿女情长坏了正事。” 姚江河没有言声,只是更加细腻地抚摸着妻子嫩白的富有弹性的肌肤。他在自愧的同时,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妻子而感到自豪。 小夫妻温存着,沉浸在无言的幸福里。 “你说你出了大半月差,是到哪儿去了?” “到区上催款去了。每到半年或年终结算,我们都要派人下去。 以前我没去过,今年,单位上有两个人退了休,该上的人又没上齐,人手紧,大家都出动了。” “以后遇到这类事,你要写信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做啥呢?你又不能帮我忙,还为我干着急。” “让我知道你的去处,也好放心些。不然,我天天都在思谋你正在做什么了,结果你根本就不在家,我会觉得自己像受了骗的。” 姚江河说得很坚决。 “好吧,我听你的。”顾莲顺从地说。 “到乡下催款,没遇到什么麻烦?” “大的麻烦倒说不上,反正都是那些事,一提到钱,再好的人都不大亲热。但基本上还是顺利的。新鲜事倒遇到不少,一时也说不过来。最有趣的是,到土黄乡,我还听到乡民们唱你以前教过我的那些背二哥唱的歌呢!” “现在不往陕西背盐了,他们还唱?” “虽然不往陕西背盐,但他们主要的运输工具,还是常年不离身的背篓。那里太穷了,不说与通州城、我们的县城比,就是与我们县城的其他乡比,简直都各是一重天地。那里山高路险,没有公路,只有一条疙疙瘩瘩低洼不平的机耕道通到乡政府,别的地方,几乎连人行道也没有,左顾右盼找老半天,才可以找出一条被马儿蕊和铁心草蓬盖的小路来。上路了,却不敢放胆走,稍不注意,说不定就踩到了绝壁的边缘。而且,与青草一样颜色的青竹扁蛇和拳头粗的乌梢蛇,随时都可能从你脚底窜起来。那些蛇像会飞一样,身子一纵,就丈多远,隐没在前面的草丛中,弄得你胆战心惊,不敢迈步。但是,那些山民们却不怕蛇,他们把喂肥的猪背到几十里山下的集市上卖,又从集市上买回化肥或日用品,一根打杵探路,蛇就像黄昏时候堰塘里的鱼一样,争先恐后地蹦起来。他们一边飞快地走,一边发出“咝咝”的声音,把那些在草丛中歇凉的蛇赶走。” “你这一次外出,见识不少嘛。” “那当然!如果你有兴趣,我还可以给你唱两支山歌呢!” 这着实激起了姚江河的兴趣。在他的心目中,楚文化和巴蜀文化有着某种割不断的姻缘。直到现在,大巴山老百姓的许多口语,还应和着楚文化中某些语音的韵律。 他催促着妻子快唱。 兴奋着的顾莲,待真的要开口,却犹豫了,看一眼期待着的丈夫,不好意思起来。但她经不住丈夫的怂恿,便露了满口细碎的白牙,小声地唱开了: 也!背二哥来奴的人, 十冬腊月才穿一层; 我心想与郎脱一件, 我连起那个脱肩才两层! 也!背二哥来背二哥, 哪个叫你背那么多; 我心想与郎背一肩, 奴家脚小难上难! 也!那打杵子来二尺八, 上坡下坎离不开它; 过河过坎探深浅, 那亲生儿子不及它! 奴家只盼郎早归, 夜夜亲郎成双对! 唱完了这首,顾莲自己被那沉重气氛所感染,不等丈夫要求便接着唱了下去: 天上落雨(嘛)地上稀(也)岩窝(嘛)黑(嘛)去投宿(哟), 我脚儿一挞(哟)嗨!也! 背在哪里,捆在哪里,囤在哪里, 哟!我的(嘛)去投宿(哟)。 一天行路(嘛)八十里(哟), 腰酸腿痛(嘛)背勒皮! 脚儿一挞(哟)嗨!也! 背在哪里,捆在哪里,囤在哪里, 哟!我的(莲)背勒皮(哟)! 顾莲的歌声,引起姚江河浓重的乡愁。 顾莲在通州大学呆了三天就准备回家了。 在她离开前一天的下午,姚江河对妻子说:“平时我不喜欢弄饭,加上伙食团的饭菜也还算过得去,没必要另外加餐。你带这两大块腊肉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理。不如这样,今晚上我请几个朋友来聚一聚,你也好跟他们认识一下。这几个朋友都很好,经常询问你的情况。” 著名学府的学子询问一个普通妇人,顾莲既高兴又惊慌。对丈夫的提议,她自是满口应承,对丈夫说:“当然,本来就该这样,只是不知我的手艺是不是合他们的口味?” “管他的,只要大家高兴就行。再说,你的手艺我敢说在清溪地界是找不出的,我的那些可以茹毛饮血的朋友从来也没有享受过。” “王婆卖瓜!”顾莲羞红了脸,拧了丈夫一把,就挽了袖子,准备烧肉,并对丈夫说:“要请客,光是这两块腊肉是不行的,你的任务是买点别的菜,再就是把该请的人请到。” 姚江河却为难起来,搓着手说:“不好意思,钱已经用完了。” 顾莲银铃般地笑了一阵,从包里掏出四百元钱塞到丈夫手里:“这不给你带来了!我本是准备走的时候才给你的,不然,你又要把我带着把通州城都吃遍了――以前你带我去县城不就是这样子? 那样,我一走,你留给自己的钱就不多了。” 四百元钱,全是十元一张的,厚厦一叠,还带着妻子软乎乎的体温。姚江河拿着钱,想说什么.嘴唇抖索一阵,却说不出,径直出门去了。 六点钟,姚江河请的客人全部到齐。一共有五人,除明月,就是姚江河邻近寝室的朋友。 “你没请夏兄?”一个人问姚江河。 “怎么没请!我喊了他两次。他说他要写论文,来不成。” “这家伙准备把天下的书读完是不是!” 明月像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似的,一连声地喊着顾莲姐姐,系了一根塑料袋权当围裙去帮她做事。 圆尾肉已经煮熟,热腾腾地放在从老师处借来的菜板上;锅里,猪肘子在欢乐的沸水中翻滚。几大碗白菜、香菇、人工培植的蘑菇、青椒等等,都已清洗得干干净净。因此,明月系上“围裙”却不知道做什么好,东摸摸,西摸摸,有些尴尬。最后,她看定了菜板上的圆尾肉,对正用筷子检查猪肘子是否炖烂的顾莲说:“姐姐,刀在哪里?我来切这块肉。” “妹妹,你坐吧,坐着跟他们摆龙门阵。你是江河的客人,哪能让你做呢?话又说回来,你可能从来也没做过这些事的。”说着,顾莲就用手的后掌按住明月的肩头,把她往座位上摁。 顾莲的话倒是实情,明月在家从来都是吃现成的,在学校自然到食堂打饭吃。与何云恋爱的那段时间,他五妈是连厨房也不要明月靠近的。 明月坐在那里,很不自在,与另几位男性说话又不投机。因为除姚江河在幸福而矜持地微笑着之外,其余几个都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盛赞顾莲的漂亮,欣羡着姚江河有福气。顾莲红了脸,说:“我漂亮啥呢,山里人,再水灵也要带上几分泥土气。这妹子才叫真正漂亮呢!鼻眼生得精精明明的,又有学问!”顾莲指着明月说。 这倒弄得明月不好意思起来,她也跟着几个男同胞一起,说“姐姐简直就像一朵白玉兰。” 凭心而论,顾莲的确长得很美。她大大的眼睛,灵动而幽深,不需眼影,也显示出梦幻般的情调,她的眉毛淡淡的,很细,像一弯凌空的月,随意而起,随意而收,却让你觉得仿佛是上天安排,匠心独运,给你留下无尽的想象和空间。由于此,她光洁的额头便十分动人地显现出来,像一片肥沃的广阔的土地;润红的嘴唇,恰是这土地上一束含苞欲放的花朵。她的乌黑闪亮的头发自然地下泻,被圆润的肩头一挡,便成细丝状在背部和前胸分流而下。整个儿看去,顾莲就像从画册上走下来的妙人儿。 这既让明月感到惊诧,又让她心里隐隐作痛。 席间,明月显得出奇地拘谨。那些不知女儿心的男同胞们一开始就定了调子,他们举起杯来,异常诚恳地说:“今天,我们要痛饮一场,大家先饮三杯!”其中一个络腮胡子说:“这第一杯酒,敬我们漂亮的嫂子。有一首歌唱道: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在江河以后的硕士文凭上,有江河的一半,也有嫂子的一半!” 说毕,他脖子一仰,杯不挨唇就将酒倒进了喉咙,其余的人次递干杯。轮到江河,他一脸幸福地将烈性酒吞下去了。 大家的目光盯住了明月。 明月是不喝白酒的,她与顾莲的面前,分别放着一瓶“峨嵋雪”饮料,明月便把饮料瓶送往嘴边。可是,络腮胡子一把将瓶夺过去。 “明月,你这是什么意思?此酒非彼酒,是敬嫂子的!拼命也要喝白酒嘛!” 明月一脸透红,不知所措。然而,一个八钱装的白酒杯递到她的手边。 除姚江河与顾莲,几个男同胞一齐起哄:“快喝快喝,不然你就是不承认嫂子漂亮,也不承认嫂子能干!” 这是女人最忌讳的,明月尤其忌讳,她抖抖索索地将杯子接过来。 明月举起杯,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笑意,正要饮下,顾莲一把将杯子夺过了,溢出的酒滴进菜里。 “你们这些家伙,专门整人!酒天生就是男人喝的,哪有逼迫人家一个女人饮酒的?”将酒泼在地上了。席上有了极为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络腮胡子先说话:“不行不行,女人自带三两酒,喝起来比男人厉害呢!”趁顾莲不备,将杯子夺过来,对明月说:“你看你看,明月你好不好意思!人家嫂子说我们在逼迫你喝,这就证明你敬嫂子的心是不诚的,不是你心甘情愿的。你如果不饮下这杯酒,我们就喝不下去了。” “纯粹胡说八道!”顾莲又去夺杯子。 明月轻轻一笑,挡住了顾莲的手,把杯子从络腮胡手里接过,自斟满满一杯,脸一扬,饮得一干二净。 可是,她没能康酒地将杯子放下,而是随手一扔,杯子叮铛掉于地上,摔成碎片。明月双手捂了脸,狂咳起来,肩部和头部不停地耸动,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见此情影,顾莲真有些生气了,她迅速地放下碗筷,站起来扶住明月,一边为她捶背,一边连呼“妹妹”。明月咳了一阵,终于和缓下来,对顾莲说:“姐姐,没事,没事。”顾莲拿来擦脸帕,提起水瓶往帕上倒了开水,呼哧呼哧绞了一阵,抖开热腾腾的帕子,为明月擦脸。“没事,没事。”明月一边顺从着顾莲的照料一边说。顾莲心疼极了,一边轻柔地为她擦洗,一边说:“还没事呢,血都差点咳出来了!”放了洗脸帕,又问明月道:“妹妹喝不喝得来醋?”明月的手依然捂着脸,摇了摇头。顾莲便舀了碗鱼汤,给明月喝。明月接了碗,说:“姐姐,我自己来。”喝下两口,泪水夺眶而出,为了掩饰,明月又装着咳嗽起来。 作恶的家伙还在无所谓地取笑明月。 顾莲的脸有些沉。平息下来之后,络腮胡子要喝第二杯酒了,突然想起顾莲第一杯酒还没喝,宽容地说:“嫂子还没饮呢!不过你可以特殊,喝白酒也可以,喝饮料也可以,喝汤也可以。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绝对把你当成最亲近最喜爱最尊敬的人看待。” 顾莲先是友好对他一笑,接下来不再管他,正了脸色对一直沉默着的姚江河说:“江河,我看你好不好意思,人家几个兄弟要明月妹妹喝白酒,是看重你,你就该站出来为明月说句话嘛,却像太师爷一样不开一句腔,硬要明月把那杯酒喝下去,有啥好处呢?你回家去有时也要说起师妹有多么聪明,聪明就该大家爱护,哪有逼人家的道理呢?” 几个作恶的家伙不好意思起来,都讪讪地笑着。心绪复杂的姚江河自尊心却受到了伤害,恶恶地对妻子说:“你晓得个屁,各人吃各人的饭!” 空气立刻紧张起来,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都看着顾莲。 顾莲却并没有生气,更没有与丈夫吵起来,只淡淡地说:“还是这脾气!”随后,一脸笑容地对众人说:“快吃快吃,菜都冷了。江河是做起一付凶样子,其实他的心很好的。” 凝固的气氛一下子又松弛下来,包括明月在内,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是,明月却明显地占了被动,她一方面佩服顾莲的大度、贤淑,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感到悲哀。如果说那杯白酒不是几个男人硬劝,而是自己主动喝下去,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在顾莲这个灵秀的女子面前,她完全失败了,给别人――主要是姚江河――留下的,是一个让人取笑让人欺辱的印象。明月弄不懂自己在镜花滩拉纤的豪情跑到哪儿去了。不知何时,自己竟变成了一个弱女子! 因此,明月显得出奇的拘谨,老半天才夹一筷子菜,眼神迷茫,心事重重。对此,别的几个男同胞是无所顾忌的,谈笑着狂嚼狂饮,可姚江河与顾莲却注意到了明月情绪的低落,夫妻二人各有各的想法。就顾莲而言,她认为男人们做得太过分了,丈夫对几个朋友的过火举动未予制止,是很不应该的,尽管第一杯酒喝下,胳腮胡子没再好意思提议饮第二、第三杯酒,但第一杯酒就已经伤了一个女孩子的自尊了。顾莲是很聪明的,她看出了明月是一个心地纯净的人,她夺过杯子自斟自饮的举动,也让顾莲感觉到了明月潜藏心底的倔劲儿;当然,她对明月这方面的认识是不足的,她以为明月只有在被逼迫之后,倔劲儿才会爆发而出,实际上,明月自小生活在川西的草原,后来才随父母迁回成都,骨子里养成的一股豪侠之气,是络腮胡子们无法比拟的。姚江河却有另外一番心思,他所认识的明月,恰恰是顾莲轻描淡写的那一部分,在他与明月结识之初,因为那只受伤的翠鸟的缘故,他看出了明月的女儿情怀,并为此而大动情愫,可那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姚江河感觉到了明月内在的力量,并在他心灵上留下主体的投影。今天,明月复原了,复原到捧起翠鸟伤心落泪的时候了,这让姚江河的心索索颤抖。事实上,因为这一次晚宴,他对明月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这是明月和顾莲所不知道的。 顾莲不停地给明月夹菜,把最好的菜都挑起来夹到明月的碗里。这倒引起了胳腮胡子们的妒忌,他们对顾莲提出了抗议,说为什么只偏爱明月。“她是我妹妹!”顾莲甜甜地笑着。 明月开始有些矜持,因顾莲这句自然的话语,使她浑身涌起一阵暖意。在这席间,真正关心自己的,不就是这个认识不久的姐姐么!明月渐渐大方起来,心安理得地吃顾莲夹给她的菜。 回到寝室,明月却禁不住恶心的袭击,她摇摇晃晃地将洗脚盆端至床边,斜倚床上便狂吐起来。 她并没吐出什么,只是一些粘稠的充斥着酒精气味的酸水。这让明月十分痛苦,她的胃不停地痉挛,好象要随着那股冲口而出的气流蹦跳进天蓝色的洗脚盆里。吐过一阵,明月心虚气短,躺在床上,迷蒙着双眼,咻咻喘息。 这种时候,人们是最需要亲人的安抚的,女人尤其如此。明月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泪水便盈盈而出。妈妈在遥远的川西,自然听不到女儿的呼唤。喊过一阵,明月异常空虚,异常孤独起来,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无依无靠的小草,任何一片土地,任何一朵浪花,都不愿收留自己。何云、夏兄,都是路人重叠在她身上的影子,既不能带给她心灵的安慰,更不能改变她的生活。 但是,何云和夏兄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如果说何云是阴险的,甚至是丑恶的,夏兄却不,太过沉重的生活重负,扼杀了他许多人性的本能,但他是善良的,认真的,一旦生活赐予他额外的福份,他就会像珍惜书本,珍惜生命一样地拥之于怀,哪怕涉过千山万水,也不会丢弃。 明月却固执地挣脱了夏兄关怀的目光,残忍地割裂了夏兄对自己的爱情。 ……在那朦胧的夜晚,夏兄汗流泱背地到镜花滩找到了明月,悬着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地,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明月,明月!我找遍了通州城的大街小巷,又跑到凤凰山去找,先到游乐景点,没有,又到阴暗角落去找,树林子,刺笼笼,都钻遍了,在二龙泉下面的红刺藤里,我看见一个男人抓住一个女子的头发,狠狠地煽她的耳光,女子没有出声,但我看那身段像你,跳下去就给那男的一拳,结果被那男人打了一顿,女的还帮着他打……”青纱一样的月光,映照出夏兄脸上淡淡的血迹。 明月动了恻隐之心,但绝不是真正的感动,她迟疑地走近夏兄的身边,掏出手帕为夏兄拭了血迹。随手将那手帕扔在了沉默的滩面上。 夏兄将手帕拾了起来,揣进自己的裤包里。 “你是怎么想起要到这里来找我呢?” 夏兄憨憨地笑了,自责地说:“我太笨了,早就该想起你在这里等我!凤凰山那么吵闹,你是不喜欢的……嘿嘿,我太笨了。” 明月的心一阵绞痛。 “回吧。”明月说。 夏兄隐隐觉得失望,但他把明月的冷漠,看成是自己来得太迟的缘故。 “再……再……呆一会儿嘛。” “已经不早了。” 夏兄咽了一口唾沫,随即做出高兴的样子说:“好吧,依你。” 夏兄开始迈步,明月反而站着不动了。 “你走前面。”夏兄觉得自己再一次犯了错误,不好意思起来。 明月依然不动,也不言语。 夏兄迷茫了,也不言语。 这样沉默着站了两分钟,明月终于说:“夏兄,再坐一会儿吧。” 夏兄受宠若惊,立即说:“坐一会儿吧,依你。” 他们往滩面的深处跨了几步,席地坐下。 “夏兄。” “呃!” “你……”后面却无话。 夏兄耐心地等着。 “算了,不说了。”明月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捏着。 对这种复杂的心态,夏兄是无法明白的。但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女人比线装书难懂多了。 “说嘛……为啥不说呢?……”夏兄不知道明月将说的话是什么,有些气馁。 明月将手里的石子丢掉,又重新捡起一块惆怅满腹地低声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要依我的呢?” 原来如此!夏兄如释重负,高兴地说:“不依你的依谁的?!” “为什么不依自己的呢?” 这话问倒了夏兄,他迟疑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不知怎的,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依你的。” “从现在开始,你能不能依你自己的想法办事?” 夏兄噤若寒蝉。 一种深沉的悲哀,使明月的心凉透了。她将手里的石子奋力一扔,无辜的小石头便离乡别井,只在月夜里留下轻忽忽的声响,就消声匿迹了。 “还是愿意依我的么?” “是……是的” 明月柔软的心变得硬了起来,她身子一直,公事公办似地对夏兄说:“我说什么你都要依?” “是的。” “那我们分手吧!”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把夏兄震得晕头转向,仿佛整个镜花滩都旋转起来了。 长久的沉默。 但是,美丽的月光,咆哮的洲河水,乳白色的镜花滩并没有沉默,她们都变了一付狰狞的面孔,在疯狂地舞蹈。 夏兄觉得长长的洲河水从他脑中穿越而过,那些乱石松木,将他的脑骨撞开一道道裂缝。 “还依我的吗?” “依……依你……” 明月五脏俱焚。 “走,我们回吧。” “回吧。” 二人机械地迈动着脚步,向滩面的边缘走去。到那棵柳树下,明月停了步,她想投入夏兄的怀抱,以真诚的情怀,不是掩饰或欺骗。然而,夏兄像梦游人一样,急急地上了上坎。明月只好跟踪而去。 一路上,二人没有说一句话。进了通州大大学的校门,欢乐、惆怅和渴求的轻歌曼语,依然在草坪和林梢间回荡。要是往常,夏兄一定会怯怯地提出要求:“我们也到草地上坐坐吧。”尽管每一次明月都没有同意,但他下一次依然要用怯怯的语气提出来的。今天,他没有提。他同样也感觉到了那些歌声笑语,但每一个音符,都如尖利的匕首,把他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 明月已明显地跟不上夏兄的步伐,她无所顾忌地喘着粗气,香汗漓漓。进了校园,她企图放慢脚步,也想满足一下夏兄多次提出却没有满足过他一次的要求,可这是不可能的了,当夏兄明白了自己所得到的仅仅是别人的赐予,他也是不会依她的。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善良的有血性的男人,明月只好像执意追赶的样子,紧紧咬往夏兄的背影。过了中国槐林,穿过夹竹桃林荫道,再走过食堂外面的阅报栏,就是研究生宿舍楼的男生部了。在拐进那长长的走廊之前,夏兄在一棵冬青树下突然停下步子。 明月赶紧跑了几步,像要听指令似地站到夏兄身边。 “谢谢你。”夏兄说。 “在与你接触之前,我的头脑像花岗岩似的。现在,我的思路开阔多了,读起书来,也懂得取舍和思索。是你用你的活泼的思想在我头脑里开了一个口子,阳光照进去了,那些长年缺氧的灵魂才鲜活起来了。我真的要谢谢你。” 夏兄说这话时,是从未有过的沉稳和庄严。 明月却感到异常的悲凉。“难道我的意义仅止于此么?”她想。 她的初衷,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去拯救一个僵死的灵魂,而是要获得一种情感的慰藉。她原以为夏兄听了她断然的决定之后显得如此痛苦,是因为爱情的湮灭,然而不,他对自己的需要,仅仅是希望我把他那花岗岩脑袋的口子开得大一些而已!也就是说,我欺骗了他,他也同样欺骗了我,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明月负疚的心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平和之后的隐隐愤怒。 “我也要谢谢你!”明月冷漠地说。 “谢我?” “是的。你让我认识了什么样的男人根本就不能叫男人。没有情感,更不懂得呵护女人,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有博大的胸怀,也是不可能成大器的。你算幸运,毕竟由一个高中生跨入了研究生的队伍。” 夏兄的面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明月发完怨气,似觉轻松了许多,对夏兄,既无心理的负债,也谈不上有什么积怨。事实上,在她意识的深处,是觉得没有必要在任何一个方面与夏兄认真的。因此,她洒脱地顺手扯下一片冬青树的叶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对夏兄说:“再见,夏兄。祝你晚安。” 夏兄浑沌的意识有所清醒,此时此刻,他特别需要明月,生怕她一旦举步,就成了心灵上永远的诀别。他以哀怨的目光挽留明月。 明月欲走。 “希望你好好生活。”夏兄说。 “谢谢。我会的。” “不要随意跟有些人来往。” 这话再一次引起了明月的反感。她已经没有兴趣再听夏兄说下去了。几个熟识的男生,陆续从他们身边走过,以一种不屑的目光看着这一对在他们看来根本就不般配的人。 “再见。”明月迅速地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你……” 明月已隐藏到林荫丛中了。 但她感觉到,夏兄久久没有离去。 明月几次想起来把洗脚盆的脏东西倒掉,里面发出的臭味几次让她恶心欲呕;她也想起来漱漱口,将嘴里的残渣剩汁清除干净,但努力若于次都失败了。她浑身的骨头像被长年积水浸泡的葵花杆,无力支撑起百斤重的身体。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后悔,该听夏兄把话说完。他叫我不要随便跟有些人来往,这“有些人”,到底是具体的谁呢? 事实上,自到通州大学读研究生,明月很少与人来往。真正来往得较为密切的,就是姚江河了。 难道夏兄是指的他?…… 明月突然觉得左胸疼痛起来。这种疼痛很怪,针刺一般,而且痛过一阵,又消失下去,隔几秒种又痛。这种疼痛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不致于使她久久地困绕在醉酒的愁烦之中。 她终于直起身子,到盥洗室倒了脏物。净了口,再回到寝室,顿觉清爽了许多。 夜风吹来,掀开了明月的窗帘。明月随口吟道:“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诗人李清照是在饮酒凭吊自己的夫君,自己呢?完完全全是在凭吊自己的青春。 明月是不服输的,她咬一咬牙: “我一定要得到他!” 第八章 第八章 阅毕三个研究生的论文,闻笔教授大为惊诧。 他表面给予过严厉得不近情理的批评,内心却一直看好的明月,所写的论文出奇的平庸。在她的字里行间,不但看不到发在《楚辞学刊》上那篇文章上的锋芒,就连一点综合分析的能力也没有;说得严重点,抄袭别人的观点和论证也不圆满,往往是断章取义,东拉西扯,看不出一个主题来。姚江河虽然平时不大言语,但闻教授从他平常的作业和少量的谈吐中,看出此人不俗,应该在文章中闪烁出一些智慧之光的;遗憾的是,除了从文字里透露出的隐隐的孤独,是看不出有什么新鲜见解的。可以说,他的态度是草率的!相反,木头木脑的夏兄,却有让人惊喜的表现! 闻教授把他的论文看了好几遍,凭他高屋建瓴的锐利的眼光发现,这篇论文绝不是抄袭的。作者的考证如此详实,把闻教授不曾注意的东西也查看了,并作了颇为成功的归纳分析,较为有力地一阐诉了自己最喜欢《离骚》的理由。文章旁征博引,虽有引多于析之瑕,可细细看去,不难发现作者试探性的还不太大胆的观点。最后,闻教授用朱红大笔在夏兄论文的末页批道:“看了你的文章,我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放下笔,闻教授陷入了沉思。 在他布置下这一个题目之后,闻教授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想法:迎接挑战!他把向他挑战的主要对手,看成是明月,或者姚江河。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淘洗,闻教授的名利之心愈加淡漠了。 淡漠了名利的人,可能不会淡漠对事业的执著追求,也不怕挑战。了。 事实上,在闻教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有名的战神。他扛起一面大旗,以笔代矛,向研究先秦文学的元勋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那些稳稳地坐于山顶,悠悠地品着绿茶的毛至者,开始是不把从山下吹来的这一股不适的凉风当一回事的,可是,这股风越来越强硬,猛烈,使学富五斗的人们顿感心虚气短,惊异地向山下一望,发现一个浑身长刺的毛头小伙,扛着一面烟熏火燎的残破的旗帜,向他们猛攻而来。直到这时,他们才慌了手脚,平常友善的、分歧的。 刺刀见红的、纷纷聚成一团,操起刀矛,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发起了不屈不挠的反击。 闻教授为此拼杀了一生,终于以公认的实力占领了那块阵地。 井辟林开道,把那座山峰引向更高处。 他所不服气的是,自己以青春和生命为代价挣来的地位,很快就要被后来者取代了。 此时此刻,他才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当初,他占领了前辈的山头之后,心高气盛,不解恨似地对僵化的学究们大大地刻薄了一番,之后才冷静下来,继续开创自己的事业。即便是已经比前辈们走得更远了,他还回过头来,以鄙夷的目光嘲笑着早已心气平和的前辈们。 这是何等浅薄的游戏啊! 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将成为那些被人嘲弄的老者了。 闻教授的心里,怎么可能不由衷地涌起一阵悲凉呢? 正由于此,当明月把那篇很不成熟的论文交黄教授发表之后,闻教授陡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深刻的危机,也才做出了撕毁绿皮大书的不明智之举。 实际上,不管从哪个方面讲,明月和姚江河们都没有取代他的实力,连黄教授也没有。明月和姚江河再奋斗十年、二十年,也不足以与现在的闻教授抗衡。可是,那种对生命的哀惋和恐惧,也提前来到了他身上。……闻教授是善于自省的。 这同样在他年轻时候就表现出来了。 闻教授进入而立之年,也就是在他体魄最为旺盛、创造力像太阳黑子一样急剧爆发的时期,他受到了一个女人异乎寻常的亲睐。 这女人名叫高秀,身段子正如她的姓氏,比闻教授高出半个头,但并不属秀气的一类,而是有着丰腴饱满的身材。在她二十三岁认识单身一人的闻教授之前,她已经出嫁了,男人是一个家境富有的忠厚人。在闻教授没有出现在她眼里的时候,她觉得丈夫是很不错的,既不日嫖夜赌,也不唯我独尊,在家里,洗衣做饭诸事什么部要干的。这在当时的男人中实在难得。 可是,偏偏有了闻教授! 那时候,闻教授还不在通州大学,而是在两江回环的鱼米之乡叙州府。高秀的父亲,乃叙州府潜藏起来的名声赫赫的文化人。当时,大中国并不宁静,可文化人是需要心灵的交流的,长江黄河也无法隔绝。这一点,古今皆然。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老人缓缓地起了床,慵懒地在竹椅上坐上一会儿,亲自动手泡了两杯清茶――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而且,家里唯他一人有品茶嗜好和福份,其余的人一律喝白水――把最小的女儿高秀招呼到身边,严肃地说:“秀儿,你能帮父亲完成一件任务吗?” “当然能,爸爸。什么事你说吧。” “这事非同小可。” 高秀不语,等待父亲把话说下去。 “本来,我该亲自出马的,但年迈体衰,牙又掉去大半,一副破败景象,是不便于去做这桩事情的。” 老人的表情既苍凉又庄严,高秀更不知何事让一向清净书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父亲如此动心。 “爸,你说吧……我一定完成任务。” “去把府学里的闻笔先生请来一叙!”老人浑浊的目光洋溢着春阳的暖意。 “府学?”高秀对父亲这种旧式的称呼不大明白。 “就是叙州大学。” 高秀如释重负,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啥不得了呢,原来是请一个人!” 老人对女儿的不以为然深感不安,训斥道:“此人非彼人,是我们叙州府的文化旗帜。不久的将来,世人都会认识他的价值!” 高秀不言语了。 一路上,正处于新婚燕尔幸福笼罩中的高秀却在想:闻笔教授到底是什么模样呢?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奇异的才华让父亲如此着述,如此赞赏呢?父亲今年七卞岁了,闻笔教授是七十还是八十?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个严重问题:要是闻笔教授根本走不动咋办?这难道就是父亲对我能否将他请来深表疑虑的缘由么?要是大夫在身边就好了,他身强力壮,可以轻松地把一个瘦弱的文化老人扶在背上背着就跑。可是,为一点公事,他昨天已经回去了,特地让我留下来,照顾父亲一些日子……高秀一路上就乱纷纷地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叙州大学。 “喂,老师,认识闻笔教授吗?”高秀走近年迈的老者谦卑地问道。 老者正在花园里缓慢地运动着手脚,像打太极拳,又不像。听到高秀的问话,老者收了姿式,目光如炬地盯住高秀:“你是问那个疯子?” 这让高秀大吃一惊,她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是疯子!?? 老者下颌上的胡须一阵乱抖,狠狠地盯了高秀一眼,又拉开了架式。 高秀想哭,想叫,像真的遇到野狗、豺狼一样冲出了叙州大学的校门。 她在街上疾走,浑身乱颤,对自己无比爱戴的老父亲充满了怨恨。什么人不可以请,偏要请一个疯子来叙?而且要亲自为他泡好茶!老昏了,真真老昏了! 她要回去质问父亲! 由于走得太快,高秀撞翻了别人的挑担,初出的青果撒了一地。要在平时,高秀一定连连赔礼,并一个一个地给别人捡起来为止。今天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直直地向前冲去。她以为别人要骂她,那她一定还嘴,与人对骂!可是,挑担的主人却送过来一句关切的话语:“小女子,慢些,这一段路车多哩!” 高秀冰凉的心里立时充满了暖意。 她于是放慢了脚步,到一座老桥头,她完全心平气和了。 她扶住桥栏看滚滚长江水。 父亲的一生,潦倒是潦倒了些,可他从来也没有虚妄过,并有着惊人的眼力,叙州府的好多人才都是他发现的,且可以预测别人一生的走向和发展前景。他有一句名言:看马看蹄小,看人看年校在高秀猜想,闻笔教授肯定也是一个如父亲般的老者,不然,父亲不会给予他那种过分夸大的评价。他既然如此看重闻笔,证明他确实有着某些非凡之处。 可是,那打拳的老者为什么对他如此深恶痛绝呢? 但她有一个信条:宁愿相信父亲而不相信别人。 她心事重重地返转身去。 再次跨进叙州大学的门槛,高秀再不是初来时的跳荡不安的心情了,而是显得很凝重,像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似的。 她不敢向人打听,但又必须打听。 她站在一处石梯前等了几分钟,终于过来几个说说笑笑的男女学生。 “同学,你们认识……认识闻笔教授吗?” “闻教授?”男女学生齐声问,脸上满是惊喜欣羡的神色,“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我父亲认识。” “来来来,我们给你指。”说毕,男女学生在前面引路,一直把高秀带到一棵八百年黄榆树下,才止了步,对她说:“你从这里上去,三楼的左手边就是他的住房。” “谢谢你们。” “谢什么呢!闻教授是我们最尊敬的学者,这学校里,你随便问谁都认识他的。” 男女学生走了,高秀却呆在原地,心情很不平静。 对同一个人,为什么有如此迥然不同的评价呢?一个说好到极点,一个说坏得透底,闻教授到底是何等人物? 这倒大大增加了她的好奇心。 高秀登到三楼,一看左手边的木门上,写着闻教授的名字。她的心狂跳起来,几次扣起食指都不敲门。 终于敲了。 一下,不应。 二下,有了!脚步声从远远的地方逼近门边。 开了门,里面站着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工整地梳着分头,穿着一条灰色的背带裤,上身一件雪白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羊毛开衫。 “你父亲在家吗?”高秀问话的声音极小,抖抖索索的,像临近冬天的蚊虫叫。 里面的人大惑不解:“我父亲?” “嗯。我父亲找您父亲。” 里面的人开怀大笑起来:“我父亲早就见马克思去了。” “对不起,我找错人了。”高秀喃喃自语,准备离去。 “没关系没关系。你父亲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呢。” 高秀疑惑地看了一眼门上的名字,不好意思地说:“也叫闻笔。” “闻笔?在哪里工作?” “就这所大学。” 里面的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学校就我一个闻笔!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高秀把父亲的名字告诉了他。 “噢,老前辈!老前辈!我们早已神支很久了。他找我何事?” “不知道。他一早起来就泡了两杯茶,叫我来请闻笔教授……”高秀还不敢相信父亲要请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英俊小伙。 “好,好,我早就想跟老人家好好谈谈了。” “他还说,他应该亲自来请……你……,但年迈体弱,走不动。” “罪过!罪过!我应该登门拜访才是。在这一块偌大的地界上,你父亲是对新生事物感到欢欣鼓舞的唯一的老前辈。” 高秀从他的话里悟出了什么,终于相信眼前这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就是父亲所要请的了。 “闻教授,你有时间吗?” “笑话,即使事情堆到脖子上,我也要去的。”说毕,他又笑着对高秀说:“不要喊我闻教授,叫我闻笔,或者闻大哥,都可以。” 高秀所有的疑惑顿消,感到异乎寻常的轻松愉快。 春阳高高地升起,从树叶和墙眼间透过来,照在淡红色的木门上,幻化出耀眼的光彩。 “到我书房坐坐,我准备一下就走。” 高秀随闻教授走进了他的书房。 天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满满的两面墙,都被书柜占满了,五颜六色的书脊,含着温暖的微笑望着靠窗的书桌。高秀惊得目瞪口呆。 “你读书吗?”闻教授亲切地问道。 高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偶尔读点。” “读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闻教授说,“拥有书籍也同样快乐。在我的书架上,那些真正的大师的作品,包括现在正恶毒地攻击着我的大师的作品,我是要放到顶头上的,使我时时保持着一种仰视的目光去看他们,并确定目标,向上登攀。我相信终有一日,我的著作会被别人放得更高!” 伴随着这最后一句话,闻教授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书桌上,像在宣誓。 高秀注视着他的拳头。他的拳头并不大,但拳头上的每一根纹路,都是一条奔腾的江河。当教授舒展拳头伸开五指的时候,高秀惊呆了。那是一双多么智慧的手啊!五根手指,纤细修长,与他的身高是完全不成比例的,指头成椭圆状,流畅的线条在此圆润地收束。这是一双充满了瑰丽想象并富有惊人创造力的手! 年轻的闻教授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笑着对高秀说:“你坐一会儿吧。”就进另一间屋去了。 几分钟之后,闻教授穿了一身笔挺的中山服出来。 高秀大为感动。这个心高气盛英姿飒爽的青年教授,在见自己父亲时穿戴如此工整,证明他对父亲是充满了敬意的。 回到家,父亲早已迎候在门口了。 宾主的激动是无法表达的。老人迅速伸出青筋暴露的手,与伸过来的年轻俊美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进入客房,在笨重的栗色木质茶几上,放着一尊微型的巫山神女的雕像。 这是老人的精心安排。他要以此来嘉奖闻教授在楚辞研究上作出的贡献,并鼓励他继续前行。 见到神女雕像,闻教授毕恭毕敬地位立,长声吟道: 一见一见高唐神,有点有点情萌心。 心头心头念及您,希手希乎欠成病! 闻教授话音刚落,老人接口吟道: 一见一见高唐神,实在实在动人心。 心中心中有了您,希乎希乎掉了魂! 两位年龄跨度很大却心心相印的学者,就这样巧妙地表达着彼此的敬仰。 这却苦了高秀。 她侍坐一侧,听着闻教授爽利的谈吐,心旌禁不住为之摇荡。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父亲笑着向女儿道:“秀儿,听得懂我们的谈话吗?”。 高秀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两人舒心地大笑起来。 “前辈有如此美丽的千金,真乃应得的福份!” 老人微微颔首,一副满足的样子。 “芳龄几何?” 闻教授像是在问老人,又像是在问高秀本人。 “二十三了。别看她已成别人的新妇了,却像一点儿也没长大似的。” 闻教授默然。 “弄饭去吧,我要与闻教授小酌两杯。”老人向女儿吩咐道。 “高老前辈,不必了。最近,我有些杂事缠身,需要回去料理。待我轻松下来,一定叩拜高老,把老前辈接到寒舍浅斟慢饮。” 老人并不执意留他,因为学术中人,自然知道事业的阶梯需要时间来垒砌。 “那就依你的办吧。此处随时欢迎你来。”老人说。 闻教授起身告辞。 高秀怅然立于门边,望着闻教授飘然远去。 闻教授的身影消失于人海之中,老人问女儿道:“此人如何?” 高秀立即回过神来,生怕父亲看出了自己心猿意马,做出平静的口吻答道:“很有学问。” “不仅止于此啊,女儿。要说有学问,你父亲也对三坟五典略知一二,但绝没有他那披荆斩棘的勇气和坚强的心性。他是一个异人,一匹黑马!” 有人骂他是狗,父亲说他是马,看待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和心态,是多么不同。 在闻教授的身上,有一团奇幻的根本就不能捉摸的光环。 高秀潜藏于心底的那股青春的热潮,完全被搅动了。她提前回了夫家,为的是摆脱不宁静的情绪。但是,不到一个月,她又回了娘家。在以后的差不多一年里,常常如此。 可她一次也没有遇上过闻教授。 在父亲简陋的书橱里,倒是多了几本闻教授的著作。每一本著作都有四五十万字,捧起来沉甸甸的。高秀惊奇于闻教授年纪这么轻,脑子里咋会装那么多东西。 深埋起来的酒是越封越醇的。高秀一方面厌倦于丈夫的憨直和对情感的冷漠,一方面向往闻教授喷发而出的青春活力。很明显,这是相当危险的意识,既不能让丈夫察觉,更不能告之于父亲。 父亲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有些不近情理。他最推崇的老学者是北大的辜鸿铭,辜鸿铭虽受西方文化的深刻熏陶,可他的守旧是闻名世界的。据说,他主张纳妾,并在朋友聚会上采用喻证法证明自己的观点:先在朋友们面前各置一只空茶杯,再提起水瓶将每个茶杯倒满,抖抖胡子,理直气壮地说:“一个水瓶的水可以灌这么多茶杯,一个男人不是同样可以养这么多女人么!”父亲就受了他这些封建思想的影响。在家里,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二十年前,母亲身体还很好的时候,他就对母亲说:“我可警告你,你自己要好好保重身体。你生时我不能纳妾,你如果在我八十岁之前死了,我可要续弦!”差点儿把母亲气晕死过去。这之后,母亲的身体一日不济一日,八年之后就死去了。父亲虽然没有续弦,可他保守的思想是没有改变的,如果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心猿意马,不但他与闻教授之间的忘年友情无法继续,恐怕还要打断我的腿! 高秀越想越害怕。 但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愫。她一定要找个借口,见一见闻教授才甘罢休。 一天,她胡乱地翻开闻教授的一本著作,做出极为虔诚的样子问父亲道:“爸,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正在精心地磨墨准备一试早已迟钝的书法,听到女儿问话,把指甲壳大的眼镜片挪到鼻尖,颇有兴致地望位女儿的脸,笑笑说:“我的小女儿准备学习了?” “那当然!” 老人将光泽上佳的墨锭往砚台上一放――他之所以久不写字,是因为市场上买不到墨锭了。现在的人用碳素墨水写毛笔字,他认为是对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玷污。他正磨的这锭墨,是么女婿出差安徽时在一个古董店里花重金特地为他买回的正宗徽锭――接过女儿手中的书,认真地看了女儿的疑点之后,老老实实地对女儿说:“你没见我在此处画了条红杠,还打了个问号?我对闻教授的这一提法,也是不大理解的。” 这正是高秀的细心之处。她专门找了这个地方,让父亲回答不上来。 “你跟闻教授探讨过没有?” “还没有。人家正处在开创事业的大好年华,不可能常到家里来。他跟我不一样,我老了,再隔两年,书也无法看了。” “那――何不登门求教?” “那当然好!只是我越来越挪不动步子了。” 高秀做出很有些委屈的样子,对父亲说:“我去帮爸完成这个任务吧,谁叫我是你的么女儿呢?” 老人高兴得无以名状,磨墨的声音也更细腻,更流畅,更圆润了。 闻教授的门虚掩着,高秀敲了敲,没有应声,便径直走了进去,探了头看他的书房,没人。 “闻教授。”高秀放了声喊。 “噢!” 闻教授在另一间屋子里。 他虽然应了声,却仿佛是无意识的机械的应答,既不知谁在喊地,也没作出任何反应。 高秀站在闻教授的门边,看见他正站在一幅裸体的画像前出神。 这幅画题名叫《泉》。 一个清纯丰腴的女子,面向画外站在泉边,将一只陶瓷瓶倒立着高高举起,让亮丽的泉水沐浴青春的身体。 高秀同样被深深地吸引了。她潜步进入室内,与闻教授并肩站在一起欣赏。 闻教授的眼睛里,有晶亮的泪光,那是被生命感动的。 几分钟之后,闻教授回过神来,看见身边站着一个女子,他的脸上立即有了奇幻的神采,疑心这女子就是画面上走下来的人儿,竟然将高秀紧紧地搂于怀中。 高秀浑身颤栗。 闻教授越搂越紧,生怕一松手,这人儿就会回到墙上的画里去一样。 “闻教授。”高秀轻轻地喊。 闻教授猛然一惊,这曾经熟悉过的声音让他如梦初醒。他迅速将高秀推出,质问道:“你是谁?” 高秀显然被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高秀。见你的门开着,我自个儿进来了。” 闻教授一脸惊慌。“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我对不起你,闻教授。我没经过你同意就进来了。” 他们什么话也没谈。高秀自然也忘记了她的使命,踉踉跄跄地回家去了。 这一次的造访,在两人的心里同时点燃了爱情的火种。 这之后,闻教授和高秀就有了不断的书信往来。高秀回娘家,再不先去看父亲,而是先到闻教授这里来。她把身体给了丈夫,把心灵和身体同时给了闻教授。 如此持续了半年,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高秀光着身子偎依在闻教授的怀抱里,凄凄切切地问道:“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这一问题,是闻教授没有考虑过的,他不解地问:“你说呢?” “我想跟你结婚!” “可你是别人的妻子了。” “我要离婚。” 闻教授吻一吻她满月似的娇嫩的脸庞,无所谓地说:“那你就离吧。” 可怜的高秀,把闻教授根本就没加思考的话完全当真了。她高兴得青春勃发,情欲顿起。 事情越来越明朗化,没有必要再隐藏,更不能再拖延了,高秀把自己的想法,以及与闻教授交往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对丈夫讲了。 憨直的丈夫,此刻一点也不憨,他顿时怒目圆睁,双脚一跺,劈头盖脸就往妻子的身上打来,边打边骂:“你个狗×的婆娘,老子在外面给你挣钱,东奔西跑,熬更守夜,历经了多少艰辛。我以为你在屋里好好地等我,让我在外面辛苦也有个想头,你却在家里卖X!” 这之后,是骂一阵打一阵,并用烟头去烧高秀的乳房和阴部。如此折磨数小时,直到她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发疯的男人才在暮色之中冲出门去。 他去把高秀的丑行告诉了岳父。 年逾古稀的老人哪里经受得住如此巨大的打击?他从檀木椅上蹦跳起来,又迅速跌坐下去,口里顿时有了白沫,手指叙州大学的方向,以嘶哑僵直的声音高叫道:“闻笔!闻笔!你……你你你……真是一条野狗!” 说完,他颤动着双腿走到书橱前,疯了一般抓出闻教授的著作,一本一本撕得粉碎。 受了委屈的高秀的丈夫站在一旁,惊惧地看着这一切。 撕完书,老人累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情形,好象他的气马上就要吐完似的。 高秀的丈夫急忙递给他一根拐杖。 老人拄着拐杖,定了定心,看着地上的一大堆纸屑,口齿不清地骂道:“野狗……野狗……”骂过一阵,他突然将拐杖重重一柱,厉声喝道:“还不去将那不贞节的婆娘捆来!” 高秀的丈夫吓得一抖,但他得到了岳父的支持,立即来了精神,向家里冲去。乡邻们听到高秀的惨叫,正请来医生为她敷药。见男人回来,围观的人群齐声指责道:“对自己的婆娘这么狠,你还是不是人?” 男人眼睛一瞪,愤愤地骂道:“你们晓得个卵!你们的婆娘偷了人,比我还不如!” 人们惊嘴咂舌,都叫晦气,对高秀撇一撇嘴,丢几句骂声,就纷纷散去了。连医生也半途而废,挎起药箱就走。 男人三下五除二,将高秀四肢一摁,装进麻袋里,就像扛一袋化肥似的扛到了高家。 高秀被父亲关在了一间有着厚墙木窗的老屋里,叫回高秀的姐姐,洗衣做饭。 高秀从早到晚不见天日。 闻教授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过了十多天,善良的姐姐偷偷递给妹妹一把锯子,并嘱咐她当父亲熟睡的时候,悄悄锯断木窗逃走。她让妹妹放心,父亲的一切动静,她都会准确及时地告知。 高秀热泪长淌,对姐姐说:“谢谢你,我的好姐姐……”她是在夜半三更时分逃出来敲开闻教授的家门的。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闻教授就估计到是高秀,他一边拉灯起床开门,一边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地说:“好家伙,就这么耐不住寂寞?” 门刚开了一条缝,高秀便迅捷地挤进去,重重地将门关上。 闻教授见到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高秀披头散发,又黑又瘦,一双泪眼凄迷而急迫。 “怎么回事?” “不要问了,闻笔,赶快准备,我们逃吧!” “逃?为什么要逃?” 高秀的泪水夺眶而出。 经闻教授再三催问,高秀才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所经历的一段非人的生活向他讲了。 “无耻!真是无耻!”闻教授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我们逃吧!”高秀再一次恳求道,“再过一会儿,说不定父亲就派人找来了。” 闻教授停了步,面色沉郁地说:“往哪里逃呢?” “不管逃向哪里都行!”高秀抓住闻教授的衣袖,使劲儿摇晃着。 “需要准备什么?” “除了一身换洗衣服,什么都不需要!” 闻教授轻轻将高秀的手拿开,缓缓步入琳琅满目的书房。他的心像被人拧着一般难受。 除一身换洗衣服什么都不要,这就是说,我的这些书也不要了?天啦,这简直是要我的命!再说,我的理想是要把思想的旗帜插上最高的峰顶,这一逃,不是前功尽弃了么?那些骂我野狗、疯子的人们,不是会指着我远去的背脊说:看,这只野狗!对着高尚的灵魂狂吠一阵,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闻教授从书房里走出来,把在客房中怔怔呆坐的高秀拉起来,深深地拥入怀中,什么话也不说。 聪颖的高秀,已完全猜透了闻教授的心思。一阵巨大的悲凉飓风一般向她袭卷而来。 她浑身冰凉,心也冰凉。 “闻教授……” “不要叫我闻教授,叫我闻笔。” “我们……” “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不是要跟我结婚吗?” “……是的” “那我们逃吧。” “其实……用不着逃的。我跟你父亲是朋友,我会把工作给他做通的。” “不行!他与你只是学术上的知已,并不是思想上的知交。你们毕竟是两代人。在这个问题上,你是没法把工作做通的。” “请相信我。” “我说不行!”高秀的声音大起来,“说实话,你太不了解他了! 当你的思想与他发生冲撞的时候,他宁愿撕毁你的著作!” “有这么严重吗?” “已经是这样了!” 闻教授没有言声,心里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烦躁和不安。他拥抱高秀的双臂松弛下来,软软的像被砍断的两根树枝。 高秀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教授,并不愿为一个女人作出牺牲。 高秀的手也松弛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闻教授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感到无奈。高秀越来越凄惶,越来越紧张,怕父亲派出的人立刻到来。 这样过了几分钟,闻教授说: “好吧,我们……逃。在逃之前,请允许我单独在书房里坐一个小时。” 听了闻教授的话,高秀竟然笑了。灯光下,那微笑像凋谢前的花朵,异常美丽,充满了对生命的留恋和哀惋。 “你去吧。”高秀说。 闻教授拈起高秀的一丝秀发,凑近嘴边吻了吻,就独个儿进了书房,并将书房的门关上了。 高秀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淡红色的木门,就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闻教授的家。 走到渺无人迹的街上,高秀感到心情异常宁静。她什么也不怕了。 她向父亲的家里走去。 父亲还在熟睡,好心的大姐也沉沉睡去了。高秀走到他们床边,分别深深地鞠了一躬,就投缳自尽了。 闻教授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一噩耗。他砸烂了书房的门,面对高秀死去的方向长跪不起。 他以为高秀的父亲和丈夫会来找他算帐的。奇怪,十天半月过去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人来找他,叙州府大学的师生员工,没有人知晓闻教授这一段风流韵事。 可他自己再也不能在叙州府呆下去了,一纸申请,便调到了通州大学。 通州城虽有奇山秀水,但若说富庶和文化氛围,远远不能跟叙州府相提并论。当时,闻教授自愿申请调入艰苦的地方,被作为许多报纸的头条新闻大加宣扬。 只有闻教授自己明白:在他的身上,捆绑着一个女人对他的哀怨和叹息。 为此,他终身不娶。 不知怎么,闻教授审视着三个学生的试卷,竟然想起了高秀来。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为高秀流过一滴眼泪,可此时此刻,他却泪眼模糊。一时间,他对自己的三个学生,产生了无比的亲近感。 他在姚江河和明月的答卷上,写下了总共长达7页的批语。然后,将夏兄的论文重新阅读一遍,将一些不妥当之处作了改动,阐释得不够详实周密的地方作了补充,便拨通了黄教授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黄教授的爱人:“喂,谁呀!” 闻教授并不报名,只是问道:“老黄在吗?” “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我们老黄忙着呢!” 闻教授的心里微微作梗,略作停顿之后说;“我是闻笔。” 对方显然有些发呆,老半天才回话道: “噢,闻教授埃――老黄,老黄!” 一两分钟之后,电话里才传来黄教授方言很重的问话:“你是……”他显然不大相信电话是闻笔打来的,自他转攻楚辞并对闻笔发起攻击之后,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是闻笔。” “嗯……你……” “是这样,老黄,我现在带的研究生当中有个名叫夏兄的,写了篇论文,我个人认为很有价值,想推荐给《楚辞学刊》,看方不方便――当然,最终是否发表,还要由老黄您定夺。” 电话那边的黄教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明月在《楚辞学刊》上发文而被狠狠克了一顿的事情,以及闻教授愤怒地撕书的故事,黄教授是有所耳闻的。他一时无法判定闻教授到底是在奚落他,还是真有一篇学生论文需要向他推荐。 “老黄……”闻教授又开始说话了,他从黄教授的沉默中猜出了一切,“老黄,我是真诚的……这些年来,你我两人处在一种极不应该极不合理的氛围当中,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古人说,二虎相争,必有一败,我们再也不应该这样较劲儿了……我们的共同事业,是发掘中国传统文化的宝藏,并使之丰富起来。我们完全应该携起手,互相取长补短,共同铸造这座丰碑……这些年我们之间的隔膜,主要是我的不对……说真的,我恐怕是有些盲目自大。这几天,我翻了一些您主编的《楚辞学刊》上的文章,都闪烁着相当厚重的理性光芒,在研究方法和对待传统文化的观念上,都有重大突破,与时代脉搏息息相通……我们研究传统文化,不就是为了关注现实么?不然,那就是僵死的东西,就不必花费一生的心血了……看来,我是真正落伍了……”闻教授越说越激动。 电话那边的黄教授,比他还要激动。 黄教授主动出击,与闻教授形成对峙的心理状态,一开始就与闻教授有所不同。他有一个不成熟的却十分坚定的信念:要在先秦文学的科研领域有所作为,必须首先击倒闻笔!否则,将永无出头之日!在产生这一念头之初,他为自己的生命感到深沉的悲凉。论年纪,自己与闻笔相差无几,然而,闻笔却在自己的位置上铸就了一座高山,可我黄教授,在不惑之后才确立了人生的坐标。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该有多好啊!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以强劲的实力,开辟出一条道路,体会“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快乐。遗憾的是,每个人只有一次青春,任何关于时间的假设都是不成立的,这为历史不能假设奠定了深刻的理论基矗要征服闻笔这座大山,唯有另辟蹊径,甚至不惜建造空中楼阁! 黄教授选择了后者。 他首先连续推出几部理论专著,说不上有多少价值,却有一种“集团”的优势。黄教授抓住这个契机,大做宣传文章,可谓先声夺人;然后,黄教授瞅准一个楚辞研究的空缺,办起一本《楚辞学刊》,吸引了一大批中外楚辞专家。 他因此在这一方面独树一帜。 在干出这一番事业的当初,黄教授是颇为得意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觉到空虚了。 造成他空虚的最为直接的原因,是因为他第一次系统地阅读了闻教授的著作。 他本是不愿意阅读闻教授的著作的,开始是凭一股单纯的傲气,后来就是一种忌讳了,直接地说:他害怕从闻教授的著作里照出自己的渺校可是,有一天,黄教授的爱人却从书店里买回一套出版社出版的闻教授著作的精装本。 黄教授是爱买书的,年轻时候就有这种癖好,哪怕身上所有的财产只有五元钱”,只要见到自己喜爱的书,也会倾囊而出;那一刻,全然想不到下一顿开饭时嘴巴将何以打发。刚刚结婚时,生活十分紧张,他拿着钱出去买菜,带回来的往往是一篓子书。为此,他常与年轻的妻子发生口角。有一次,夫妻俩好不容易凑足了百元钱,下决心要去买一台电扇和一个装衣服的柜子,因为朋友来坐,都说他们家是狗窝,自己也甚觉没趣。妻子知道丈夫的脾气,不放心让丈夫去买,非亲自去不可。黄教授(那时也还不是黄教授,只不过是通州城里一个小小的中学教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只得依了妻子。 可事有凑巧,妻子刚刚跨出门槛,她的娘家人便来了!她回屋迅速地收拾杂乱的衣物,以便挪出一个凳子好让娘家人坐。这当儿,她只得对丈夫说:“你去吧。”把钱给了丈夫。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黄教授得意地说。 妻子娇媚地嗔视他一眼。 黄教授出了门,妻子撵出来,附耳低言道:“电扇可以缓些时候买,余下钱买菜。”又特别强调说,“等着你下锅哟!” 黄教授不耐烦起来,不应声地走了。 最终的结果是:他将一百元钱全部买了书! 自己扛不动,便雇了一个手推车运了回来。 对黄教授的妻子来说,这犹如晴天霹雳。 可黄教授汗流泱背地将书搬回家的时候,还正处在无尽的喜悦之中。 妻子将书一本不剩地扔进了窗外的臭水沟里。 夫妻俩大打出手。 妻子的娘家人勉强劝下之后,就饿着肚子怏怏离去了。 妻子坐在屋子里嚎哭,黄教授坐在阴沟边嚎哭。 那一次,他们差点离婚。…… 后来,经济宽裕了,妻子也便纵容丈夫买书了。几十年来,几大间屋子,大半都用来装了书,从地板一直冲向天花板,常被前往拜访的生客以为这不是他们的家,而是一个有相当规模的图书馆。――她不但纵容丈夫买书,几十年相濡以沫,知道丈夫喜欢哪些书,需要哪些书,还帮着他买。 作为女人,她是不大理会男人之间那种在她们看来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恩恩怨怨的,她只知道闻教授名气很大,写的书一定有很高的质量,书也装璜得异常古典,异常精美,丈夫一定是喜欢的。如果丈夫与闻教授关系好,完全可以请他送一套,可他们虽同处一所大学,却没有来往。在家里偶尔谈起闻教授,丈夫也没有好脸色。与其去求人送书,不如自己花钱买一套算了! 黄教授看了书的作者,脸顿时变成猪肝色。 “这书多少钱一套?” “一百六” “你什么时候变成富婆了?” 妻子正在卫生间洗手,本以为丈夫是在和她开玩笑的,可听他的语调硬梆梆的,不像是玩笑。走出来一看,丈夫稀疏的黄胡子在胡乱地抖动。 妻子并不明白丈夫微妙的心态,反问道:“你不再买书了?” “书怎会不买,但要买好书!”黄教授完全是在吼。 妻子委屈得想哭。跟黄教授一辈子,里里外外都要操劳。因此,她的头发过早地白了,白得没有一点光泽,灰灰的,像败草。 此时,她干枯的头发有些乱,显得异常可怜。 “闻教授的书还不好?”她颤颤地问。 “好个狗屁!徒有虚名!你说,他的书好在哪里?你说呀!” 妻子被丈夫的狂吼吓得发抖,终于嘤嘤地哭了,老泪纵横地躲进了里屋。 “买他的书,还不如买几斤肉!” 黄教授吼声不绝。 那一天,妻子饭也不吃,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翻来覆去地想自己的一生,真是觉得没有趣味。她不再哭了,只是叹息。 妻子的叹息是凝重的,黄教授分明听见了。 他渐渐冷静下来,夜半时候,推开门,坐到妻子的床边,劝解道:“原谅我,我脾气太暴躁了。” 这是妻子几十年来第一次听到丈夫自责的话语。她立刻被感动了。 “你真不喜欢这几本书,明天我去退了。长期买书,书店里的人也混熟了。” “用不着,买回来又去退,逗人笑话。”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用退,不用退。” “……你吃饭了吗?” 黄教授摇了摇头。 妻子翻身起来,到厨房忙碌去了。 一会儿,煮出两碗面来。 黄教授把那一套精装的书摆在书桌上发呆。 夫妻沉默着吃了饭,妻子去把碗洗过,过来轻柔地对丈夫说:“你还是看看这几本书吧。”怕再次惹起丈夫的烦恼,又补充道,“反正买都买了。” 黄教授没有应声。 妻子睡觉去了。 黄教授门坐一会儿,缓缓地将书翻开。 他一直读到凌晨,才沉沉睡去。 之后的数天,他暂时搁下手中正创作的一部稿子,一鼓作气地把闻教授的著作读完了。有些篇章,还反复研究。 他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凭他的实力,是无法超越闻教授这座高山的,不管把声势造得多么轰轰烈烈,将来进入史书的,只能是闻笔,而不是他! 为此,他在空虚的同时,产生了极大的逆反心理。 也正由于此,他到省城领奖,连帮闻教授带回奖品的举手之劳也不愿意做。 但在黄教授心灵的深处,有一团火种终于点燃,且越烧越旺――那便是与真正的大师亲近。 依照黄教授的性格,他是不会主动迈出这一步的。当然,他也绝没有想到闻教授会迈出这一步。 但事实是闻教授打来电话了,不但推荐自己学生的作品在他主编的刊物上发表,还说出了那些真诚的、感人肺腑的言辞。 这怎不让黄教授兴奋呢? 第二天,他早早地去找闻教授,要亲自取走闻教授推荐的论文。 闻教授正在阳台上晨练,听到敲门声,颇感吃惊。依照惯例,是没有人在天刚亮时就来找他的。 他没有理会,把自编的一套养生拳术练习完毕。 敲门声没有再起。 闻教授漱了口,洗了脸,便端着碗准备下楼去买早饭吃。 开了门,见黄教授静静地立在门外。 “老黄!” “闻教授,打搅你啦!” “哪里话哪里话!”闻教授把黄教授领进屋,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半小时前我听见有人敲门,是不是你?” “是的。我想你还没起床,就在外面等。” 闻教授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就等了半个多小时?” “这有什么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嘛。你屋外的夹竹桃花开得多好!” 闻教授是一个很难被感动的人,此刻,他被感动得双手发抖。 “老黄啊,你怎么不报个名姓呢?我那时已经起床了,在阳台上锻炼身体!” “没关系没关系。” “老黄,你呀,你呀……” 两个隔膜很深的学者,进行了长达半天的深谈。 在学术界,这样推心置腹的长谈是很少见的,闻教授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固执己见,以及不能容忍的狭隘心理,并说这是对自己学术生命不自信造成的。黄教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浅保两颗心灵,从相距千万里的遥远之处拉到一起来了。 黄教授带回去的,除了夏兄的论文,还有闻教授刚刚完成的两万余字的文章。 下期的《楚辞学刊》,本要立即开机付印了!黄教授果断地撤下三篇文章,把闻教授和夏兄的论文换上去了。不仅如此,黄教授还连夜赶写了一篇数千言的“主编的话”。 在这一篇长长的话里,黄教授专谈闻教授,恰如其分地指出闻教授是当代先秦文学领域真正的大师。 从此,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把这种友谊栽种在《楚辞学刊》这一块肥沃的土地上,让它枝叶繁茂,昭示海内外。 在此之前,许多研究楚辞的日本学者,是小瞧中国人的。他们知道中国的通州大学有一个黄教授,更知道通州大学还有一个闻教授,然而,他们却从未见两个教授携起手来,共同开创一项丰富自己祖国传统文化的大事业。闻教授是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的,许多国际性的会议他也懒得参加。黄教授与他恰恰相反,只要有露脸的机会,他从来也不愿意放过。据说有一次他去北京开会,会前,一个精通中国文化的日本学者问黄教授道:“贵国不是有一个名叫闻笔的大学者么?” 黄教授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哪一位是他?请黄先生引荐引荐。我对闻笔先生仰慕已久。” 黄教授冷冷地说:“他没来。” “这样的会议,闻先生怎么会不来呢?”日本学者大惑不解。 “他没资格参加!”黄教授生硬地说。说毕,他离开了座位,不想再跟这个不知趣的日本人谈下去了。 日本学者顿时满脸通红。 他红脸的原因,不是黄教授对他的极度冷漠,而是觉得闻笔都没有资格参加的学术会议,自己就更没有资格了。 他在开会前夕离开中国,回到了日本的书斋。这个实际意义上的中国通,再也不敢声称自己精通中国文化了。他实在弄不清楚当代中国的学术研究已经走到了哪一步。以前,他以为闻教授是中国楚辞专家中最高的权威,哪知山外有山,他还根本没被中国人打上眼呢! 日本学者更加一心一意地潜心治学,千方百计收集黄教授的著作,带着十分虔诚的心情坐下来拜读。 然而,他除了发现苍白二字之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日本学者迷惑了。 中国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次中国的北京会议,通过有关途径,质问闻笔先生没有资格参加的理由。 得到的回复让日本学者大吃一惊: 闻笔先生淡泊名利,除了他认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会议,一般的学术研讨会,他是不会参加的。 日本学者禁不住冷笑几声。 他以前是要给《楚辞学刊》投稿的,且每寄一篇来,黄教授都作为重头戏采用了。打那以后,他再不把稿件寄往中国。他有一种明显的感觉:黄教授欺辱了他。他也曾经写过几封信来质问黄教授,黄教授置之不理,对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头儿十分厌烦。 那位日本学者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感到失望。……当刊出闻教授及其学生论文的刊物一出,黄教授四处赠阅,自然也包括那位已有明显芥蒂的日本学者。 结果,那位日本学者首先回信。在薄薄的一页纸上,燃烧着老学者欢呼的热情:“孤本不为林,断岸成沟壑,你们终于握手,必将成为一座桥梁,让后继者从这座桥上通过。这是楚辞的幸运……” 第九章 第九章 闻教授与黄教授的和好,尤其是闻教授观念的彻底改变,对姚汇河、明月及夏兄三个研究生的冲击是巨大的。 论文发下来了,姚江河反复研读闻教授的批语,深刻地感受到导师的切切之心。对一个追求进步的青年而言,能得到导师如此细心的指点,其兴奋自不待言。他拿着那篇论文及闻教授的批语,到学校复印室复印了一份,将复印件小心地夹进剪贴本里。 这项工作还没做完,他的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忐忑不安的夏兄。 “听说你们的论文发下来了?” “是的,你没领到?” 夏兄着急起来,认为自己的论文准是不符合要求,被导师扣留了。 “你的论文我看一下行吗?”夏兄恳求道。 姚江河本是不愿意给他看的。这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万一夏兄的论文不及格,又见闻教授给自己注文下了长达千字的批语,在心理上给他更深的不良刺激。可是,他怕不给夏兄看更让他难受,就把原件给了他。 夏兄斜坐在姚江河的床上,极为虔诚地阅读姚江河的注文。由于长年处在暗室的缘故,他的眼睛高度地近视了,看起文字来,眼珠子像要贴到纸上去。他比以前也更为邋遢,胡须满脸的,看起来既脏又没有精神。 论文读完了,夏兄一脸默然,像是沉思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想。过了许久,才淡然问道:“明月的论文发下来没有?” “不知道。”姚江河诚恳地回答。通过观察发现,不管以前明月与夏兄是否在谈恋爱,现在他们基本上没有接触了。这对明月来说,或许是她早就预测到的结果。夏兄却不然,他是认真的,从他极端的萎靡不振可以看出,他的精神极端痛苦。姚江河对这个命运坎坷的师兄,充满了真切的同情。 正说话间,明月出现在姚江河的门口。 “姚江河。”明月涩生生地喊道。他还没有看见坐在床角的夏兄。 “噢,明月!” 见到明月,姚江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馨感。今天,明月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裙于,上身套一件洁白的衬衫,显得既青春又纯情。 在见到明月的那一刹那间,姚江河的脑子里突然闪过罩雨的形象。但这只是极为短暂、极为迅速的,像一支坚硬的粉笔,划过没有漆涮过的黑板,虽有尖厉的声响,却留不下线条的影子。 明月并不进屋,对姚江河说道: “闻教授通知到中文系办公室集中一下。” “哪些人?” “就我们三个嘛。麻烦你给夏兄讲一下。” “夏兄在我这儿。” 明月的眼睛在姚江河的屋子里惊慌地一阵搜索,便看见了弯着腰坐在床上的夏兄。 对明月的声音,夏兄太熟悉了,那种带着磁性的音质,曾经深深地缠住他的灵魂。明月喊姚江河的时候,他的思想正被明月的影子深深地抓住,因此他一听到那特殊的声音,脑子里像进入幻觉一般,激起一阵揪心的痛苦。待他看见明月真正站在门口,反而目瞪口呆,双眼木然地平视着对面的墙壁,像个石头人似的。 “那快点罗。” 明月并不把她的话再向夏见转述一遍,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现在就去呀?”姚江河望着她的背影问。 “现在。” 姚江河转身,看见石头人夏兄,兴奋当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滋味儿。 “你怎么不问问明月领到论文没有?”姚江河拍一拍夏兄的肩。 夏兄并不回答,只说:“快走吧。” 中文系办公室是一个足有五十个平方的空旷屋子,除了摆在屋子中央一溜儿的办公桌椅,什么也没有。但这里风景奇好,楼的右侧是一个荷塘,并不大,但精巧洁净,充满了灵性,如少女的眸子一般。此时荷花正开,星星点点的,如柔软的唇。左侧,是一个斜斜的坡面,坡上有未经修剪的杂木,各色野花摇曳其间,偶尔露出巴掌大的石板,都是布满绿茵茵的青苔。夏秋两季,这里是蚱蜢、蜻蜓及各类小虫穿梭来往的游戏之所。 姚江河与夏兄到办公室的时候,闻教授与明月已坐在那里,再没有别的人。 姚江河落落大方地坐下了,夏兄却很拘谨,七八张凳子,他却好象找不到坐的地方。后来在离三人远远的地方勉强坐下了,又像屁股上长了刺似的,只把臀尖小心谨慎地挨着凳子。 “夏兄,靠近一点。”正在查阅资料的闻教授说。 夏兄无奈,缩手缩脚地站了起来,在姚江河的旁边坐下了。 闻教授推开面前的书,对三个静候着的研究生说:“我今天找大家来,是想给大家谈谈心。我们可以丢开课业和学术问题,纯粹交流一下思想。首先,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闻教授如此亲切,三个研究生是从没有见过的,他们拿不准闻教授的意思,都不敢冒然说话。 “明月先谈谈。”闻教授点名了。 明月不知所措。 “放胆说去。什么都可以谈,包括对我的看法。如果有兴趣,也可以说一说攻读先秦文学研究生的体会,以及对该学科前景的分析。”闻教授鼓励道。 明月正了正色,有些辞不达意地说: “就我来说,从读大学时候起,就以能拜闻教授为师为人生最大的幸事。当时,在我们班上,喜爱先秦文学的人不只我一个,而且,有好几个人都比我优秀,他们也立下了考闻教授研究生的宏愿。但是,他们都没有我幸运,或去读了别人的研究生,或者根本就没有考上。” 说到这里,明月举眼看了一眼闻教授。闻教授平静地看着她。 明月不再往下说了。 “听说,你读的师大的老师十分诚恳地挽留你,但你异常坚决地投奔到了我的门下?” 明月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对挽留她的那位老师,明月无不时时生出一股内疚之情,时间越久,内疚的情绪越重。可经闻教授的口说出来,她又不知闻教授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有这回事。” 闻教授说:“他们是很有眼力的。遗憾的是,你到我的门下,却因我一次不合情理的批评,抹杀了你的创造力。因此,我断定你开始的话并不是真心的。” 明月心头一颤。姚江河与夏兄也不知闻教授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显得十分紧张。 “不,我完全是真心的。”明月矢口否认道。“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俗话说,师高弟子强,即使是闻教授的批评,我也尽量从中体悟慈父心肠,触摸文化底蕴。” 闻教授受了感动,他取下眼镜揉着眼睛。 “我对你们是太苛刻了。”闻教授边揉眼睛边说,“这些天,我静静地回忆我的一生。我所走过的道路,充满了艰难曲折,一方面限制了我的发展,另一方面磨蛎了我的意志,碰撞出了我生命的火花。当然,任何痛苦一旦进入回忆,都是甜蜜的,充满了温馨,因为这当中充满了奋斗者的豪迈情怀,充满了‘我终于挺过来了’的喜悦。这并不是我思考的重点。我思考的重点是:作为过来人,如何给自己的晚辈造就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让他们尽快开花结果。” 闻教授将眼镜戴上,注视着他的几个门生。空旷的办公室里。 完全没有紧张的气氛了,一种其乐融融的、飘逸着水莲子清香的空气,从窗口漫进来,带着阳光的热度。 “总结自己的一生”,闻教授说,“我在自己家里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了这样一幅字条:能托起后人的,才配称前人;能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来的,才配称后人!” 三个研究生腰板一挺。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句话沉甸甸的份量。 “作为我来说,以前是做得很不够的,而你――”闻教授指着明月说,“现在是做得很不够的。你这次的论文,从整体上显得较为平庸。聪明人读书,求学,是为了悟,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感受,是为了借助前人的力量激活自己的创造能力。只有愚蠢的人读书才论死的结果。而你明月是聪明人,有着较为优越的先天素质,绝不应该在一篇论文里只是罗列表象的东西,没有综合分析的影子。” 闻教授的表情依然是平和的,慈祥的,亲切的。 明月满脸羞惭,不发一言。 接下来,闻教授又看着姚江河,直截了当地说:“你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灵魂较为孤独的人,这恰恰是与先秦文学的整体气质相吻合的,你应该在这方面有大的造化,但我发现你并没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的学业上面。不管怎么说,这是十分可惜的。要干一项事业,需要的是执著得近乎痴狂的精神。没有这样的精神,就少了一种锐利的力量,向前开掘的速度和深度都要受到严重的影响。” 姚江河只管点头。他看着闻教授,却从他眼神的深处看出了一种深深的寂寞。姚江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感到心神不宁。 “在这些方面,你们学习的榜样是夏兄!”闻教授提高了声调。 夏兄吓得浑身一抖。 闻教授把夏兄的论文大大地表扬一番,说自己已将这篇论文亲手交给了黄教授,会很快在《楚辞学刊》上问世。 夏兄激动不已,胀红了脸说:“是这样吗?是这样吗?……”那神情,像是大喜,又像大悲,像极度痛苦,又像极度欢畅。他差不多要哭了。 姚江河与明月看着夏兄怪异的表情,十分理解他内心的复杂情绪。 “就这样吧。”闻教授适时地中止了座谈。 三个研究生站了起来,都亲切地与闻教授道着“再见”。对明月和姚江河来说,再也不疑心导师的诚意了。他把夏兄的论文交给黄教授发表,本身就是一次壮举。 三人在归途中反常地沉默。到岔道口,明月自已往女生宿舍走,姚江河与夏兄往男生宿舍走。到了姚江河的门口,他想邀夏兄进去坐一坐,但夏兄已垂了头,直直地向那间臭不可闻阴暗潮湿的屋子走去了。 姚江河进了屋子,将门关上了。此时,阳光还没有越过树梢,跳过马路光临他的窗。虽是仲夏季节,姚江河却觉得异常的凄冷,经妻子认真整理之后又变得脏乱起来的小屋,也像异常陌生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感。以前,他多么珍爱这间小屋,夏兄搬出去之后,他的心理完全放松了,紧张疲惫的灵魂,一回到这间小屋就可以随便放置在床上、书架上、书桌上或者凳子上,让它放心大胆地休息去,只留下一个躯壳,在那里吁吁喘气。直到歇够了,精神复原了,又才将灵魂捡起来。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更为重要的,在这小屋里可以放纵地听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可以无所顾忌地为他的《悲怆》交响曲痛哭流涕,还可以展纸画画,随意读书……总之,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一切都是自我直达心灵的选择,没有必要看夏兄那只老书虫!也没有必要听他苍凉的叹息。 老实说,也正是在夏兄搬出去之后,姚江河才些微地找回了读大学时候的那种情怀,认为这学校毕竟是自己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这里的一切,可以尽我享用,包括朦胧月色,瑰丽阳光,婆婆花影,肥厚绿叶……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小屋严重缺乏什么。 缺什么呢? 小屋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少,一张中国地图,一幅字画,一排竹书架,一张书桌,一张简陋的床,还有散放在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每一样物品都是他的,都带上了他的气息。但是,这些带上了他气息的物品,却彼此没有牵连,孤零零地各自为正文,没有了灵魂的贯串。 姚江河终于明白了,这小屋里缺少的东西,便是他的精神。 他的心豁然开朗,同时又感到沉重。 精神,这看似虚幻的东西,却可以变成极为巨大的物质力量。 有则消息说:一个美国企业家到中国某大厂考察,先划了个小小的圆圈,外面画一个大圆圈,最外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对中国的工人说:“这最小的圆圈代表本世纪初叶的共产党,稍大的代表当时的国民党,最大的代表美国。请问诸位:这最小的圆圈为什么最终能够冲突而出,将它外面的圆圈抹去?”中国工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应声。美国企业家将桌子猛然一击,以铿锵之声说道:“精神!他们靠的是一种精神!”……姚江河当时看到这则消息,灵魂里引起不小的震动。他不自觉地想起清溪河畔竹丛中的家,多少回熬更守夜,才如愿以偿地读上研究生,虽然当时的动机既不高尚也不伟大,但毕竟是靠着那股力量才击败了众多的对手。 现在,那只生命之鸟就停止歌唱了么! 姚江河是绝不会甘心的。尽管他当时考研究生的动机仅仅是为了改变命运,作为一个心性较高的人,在改变命运之后,是会继续前行,绝不会停步不前的。 姚江河站起身来。他要去找夏兄谈谈。 夏兄肮脏的木门依然紧闭着,像一只箱子盖似的,把夏兄锁在了里面。 窗口没有灯。姚江河断定他没有看书。 “夏兄!”姚江河喊。 没有应声,门却开了。 姚江河跨进狭窄的屋子,顺手把灯拉亮。吊在头顶上的一盏二十瓦的日光灯,大概不堪于疲劳,精力极不充沛,光线闪闪烁烁。 夏见深深地伏在书桌上。 “随便坐。”夏兄瓮声瓮气地说,头并不抬起来。 “夏兄,你病了?” “没有。” 夏兄将脸在左右臂上来回滚动几下,才把头抬了起来。 姚江河看见他的眼睛红肿,像是哭过。夏兄袖口上的斑斑湿渍,应证了他的猜想。 “我祝贺你。”姚江河真诚地说。 “谢谢你,江河。刚才,我在想自己走过的路,越想越不是兴奋,而是感激。我在村小教书的时候,虽受了许多的夹磨,但更多的是好人帮助了我。说真话,我在跨入通州大学门槛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激动,而是惧怕,深深的惧怕。我怕自己的笨拙无法胜任更加艰难的跋涉,因此成天泡在书堆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死记前人的结论。这样,我是没有创造力的。实际上,我一开始就认识到自己这样读书的危机,必然是把自己牵引向更加幽深黑暗的死胡同。我非常羡慕你,既会绘画,又善书法,还欣赏外国人的音乐,我几次涌起一阵欲望,要过你那一种完善的生活。可我又不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闻教授驱逐出去了。如果那样,我将如何向自己交待!其结果,是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夏兄,你太自责了。这是没有必要的。在我们三人之中,你是长兄,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你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夏兄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他本来浮肿的眼皮显得更加浮肿。 “是你和明月拯救了我。” 姚江河渐愧地低下了头。“我是很对不起你的。” “不是这样!你恐怕不知道,你对生活的洒脱时时影响我,使我在读线装书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一本正经,把自己弄得很苦。 带着一种洒脱的心态去读,汲收的东西更多。当然,给予我直接影响的是明月。” 谈到明月,对姚江河和夏兄来说,都是一个异常敏感的话题。 姚江河不言声,等待着夏兄把话说下去。 夏兄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把他与明月交往的细枝末节都原原本本给姚江河讲了。 “江河,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明月真正爱的人是你,可惜你已经结婚,妻子又是那么一个好人。” 姚江河本来处在一种恍忽迷离的神思里,夏兄最后的一句话,使他突然间对明月有了反感。他定了定神,对夏兄说:“夏兄,我们不说这些了。我到你这儿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回到原来的寝室去住” 夏兄有些不解了:“为什么呢?” “你住在厕所边,太委屈你了。” 夏兄立即憨直可爱地笑了,认真地说: “不关事的,不关事的。不知是我的鼻子不灵,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我一点也没有闻到这里的臭气。” 姚江河是相信这一点的。他曾读到过一篇散文――《看海去》,写作者夜访福隆海水浴场,在星光下赞叹海的神奇。第二天前往观看日出,只见沙滩上散乱的塑料垃圾,不禁渭叹不已!只不过一夜之间,只因眼识起了分别,心境就全然改观。由此,他又想起古代的一则禅宗公案――唐代新罗国位于朝鲜南部,当时华严宗有一位名僧元晓法师,与义湘法师二人到唐朝来留学。走到中途,又饥又渴。当时正是月初的夜晚,天上黑得连星光都隐藏不见,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没办法赶路,只好在一座坟场旁边过夜。这时候,他们口渴难忍,便摸索着去寻找水源。忽然发现一水坑,他们连忙用钵盛了一些水倒进口里,如饮甘泉一般,异常甜美。等天亮了,他们想再饮一些水,好继续赶路,又走到坑边去,却赫然发现坑里有死人的骨头,还连着丝丝枯干的头发,水中并有蛆虫蠕动,再用鼻子去闻,一股腐臭之气令人作呕。两位法师呆呆立于水边,连一滴水也喝不下去了! 元晓法师智慧毕竟高人一等,他想到,昨夜由于口中干渴,喝的时候很快入腹,感觉不出它的臭味儿,今天亲眼看见人骨浸在水里,心中便生出恶逆之感来,于是一滴水也喝不下去了。真是三界维心啊! 夏兄把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到书上去了,因此闻不到厕所的臭气。 但姚江河毕竟心中有愧,又说: “我们两个住在一起,你可以帮助监督我,免我生怠惰之心。” “那是不必要的。”夏兄说。接着,他给姚江河讲了一则小故事:“如何才能体验到我与万物本是一体?”弟子问师傅。 “聆听!”师傅答道。 “我该如何聆听?”弟子又问。 “把自己化作一只耳朵,留神于一事一物中宇宙所通传送的玄音。若你听到的是你内心的独白,应立即中止它的喋喋不休。” 师傅的话让弟子豁然顿悟。 夏兄最终没有回到他曾与姚江河共住的寝室里来。 姚江河回来之后,仔细思索夏兄的话,觉得字字说的是自己。 以前,他曾从自己孤独的散步中获得充实,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思考着关于自己和别人的事情,思考着清溪河与州河的文化渊源,思考着先秦文化尤其是楚辞何以如此博大精深,直达数千年之后子孙的心灵,喂养了一个华夏民族的文明。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那苍白的长长的路程,就变成写满文字的答卷了。可后来,他把散步当成了一种形式,凤凰山上的云松也好,镜花滩上的月光也好,州河水里的吼声也好,都被他杂念丛生的心排除在外了。他听到的,的的确确是内心的喋喋不休。他便在这喋喋不休里变得空虚起来。 先哲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当。他是真正的怠惰了。 怠惰的根源自然不是散步,而是杂念。吃了午饭,姚江河不打算午休。他要到书店去买一批新书。 不管党和政府怎样提倡精神文明,在通州城买书,尤其是买上档次的书,越来越困难了。以前通州城的书店很多,从通州大学出来,随便往哪一个方向走去,都可在极不起眼的地方,看到或大或小精巧玲珑的书店,即使不买,单是走进去站一站,翻一翻,也是一种慰藉,一阵温暖。现在,这些书店都变成了面馆或副食品店,有的变成了门诊部。每见此情景,热爱通州城古朴文化的人,都要不解地问:“这通州城怎么变得越来越庸俗了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但不管是自己或别人,都不能回答。――那些书店依然还是书店的,也把曹雪芹、鲁迅、巴金以及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哥德、莎士比亚等人毫不客气地请下了书橱,而把那些无病呻吟的所谓青春美文放在显要的位置,更有甚者,将半裸或全裸的女人封面,作为招揽顾客的广告。这样的书店里,早没有了文化的芳香,而流动着滚滚肉欲,稍有文化良心的人,对此是不屑一顾的。 要买一部好书,得走很长的路程。 平时要买书,需乘车去,今天姚江河不想乘车。 中午的太阳已经十分灼人了,道旁树叶已失去了清早的鲜活,叶片微微打卷,叶尖纷纷下垂。不断有车辆从身边疾驰而过,可车辆的喧嚣,在姚江河听来都十分遥远,仿佛凤凰山头传来的松涛。 走到天桥上,姚江河心里有些烦乱。在这里,看相的,抽签的,摸骨的,卖狗的,乞讨的,把天桥挤得水泄不通。这与通州城南北相接的要道通州桥上别无二致。 朝阳路上的所见使姚江河更是感到吃惊。 从这条路一直向西延伸,可通火车站和飞机场,外地人(包括政界要员、商界英雄、中外游客)要进入通州城,朝阳路是必经之道,因此被喻为形象路。可是,这形象路既狭窄又拥挤,路边朝阳农贸市场里的污水,肆无忌惮地流到街道上来。对此,当地政府似乎无动于衷。 可是,终于让他们的上级发怒了。 六月,省上某要员到各地视察。中旬到了通州。他来的那天,天气很坏,虽下着大雨,空气依然沉闷,走下飞机的舷梯,人已经疲乏不堪了。通州城的大小官员自然列队在飞机场外等候,由于雾大,飞机晚点长达三个小时,但那些大小官员连午饭也没敢去吃,腿僵直了,腰酸痛了,口渴了,肚子饥了,倦倦思睡了,这时候,上司银白色的飞机突然盘旋在头顶!奇怪,怎么没有听见飞机的轰鸣呢? 他们立即来了精神,当上级领导走下飞机之后,前呼后拥,坐上高级轿车,由警车开道,向城内驶去。 遗憾的是,车到朝阳农贸市场旁边,轿车抛锚了,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潭。 通州城的大小官员立时吓出一身冷汗,纷纷下车,冒雨推车。 这些坐办公室的人物,什么时候干过体力活呢?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将上司的车子微微晃动一阵,丝毫不起作用。 领导的脸阴一阵晴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砰”地拉开车门,站立于大雨之中,发一声喊:“一、二、三!”车子才驯服地从泥潭里站了起来。 通州城的大小官员个个垂首而立。 那领导根本就不理会他们,也不听随从的百般劝阻,在大雨里徒步向前,左顾右盼,又钻入肮脏无比奇臭无比的朝阳农贸市场看了一回,浑身被雨淋透了。 据说,那领导回到原地,对那些脸色吓得青紫的官员们说:“改建朝阳路,五十米宽!我国庆节前来剪彩!” 说毕,威风凛凛的领导上了车,“砰”地关上车门,迅速倒转,开向了飞机常……如今,朝阳路上到处都是标语:“苦战四个月,建好朝阳路!” “人民公路人民修,修好公路为人民!”……插了红旗的宣传车来回游动,女播音员以激情满怀的音调向过往行人宣传道:“朝阳路是我城的形象路,是否能多快好省地修好朝阳路,关系着是否坚持改革开放,是否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问题,希望广大市民发扬主人翁精神,积极行动起来,为建好我城形象路贡献最大的力量! ……” 许多房子拆掉了,有些还是刚刚建起来的。 朝阳路上成了一片废墟。 姚江河感到纳闷:在这之前,通州城的领导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条形象路呢? 走到路的尽头,姚江河大失所望:他十分钟爱的那个正规书店也被拆掉了。有一老一少两个面善的书店职工,还在那里作最后的清扫工作。 “老师,书店也拆了?” “拆啦!” “搬到了哪里?” “无家可归!” 姚江河体会得出工人们的悲哀,站在那里不走,专心致志地着他们工作。 “你是准备来买书的?”年轻一点的女工问。 姚江河点点头。 “等我们找到了落脚点,还是要坚持把这书店开起来的。到那时你再来吧。” “没给你们指一个固定的地方?” 最先说话的工人有些愤愤不平:“指个狗屁!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你先拆了再说。我在这个书店里已经工作三十多年了,这里的旮旮旯旯,都是我摸熟了的,说拆就拆,叫我怎么不伤心呢?” “管他妈的,拆了旧的换新的!”那女工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在安慰她的同伴。 “现在,像你们这号严肃的书店已经不多了,你们一定要开办起来。” “小伙子,谢谢你了。有你这句话,我们就心满意足了。书店我们肯定是要开起来的。实打实告诉你,当通知拆毁书店的时候,我们的经理差点跪着跟他们求情了。经理跟我一样,也在这书店里呆了三十多年了。但是,别人是不理解你的这份感情的,一句话: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无任何理由可讲。拆房架子的那天,我们和经理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老工人的眼圈红了。 “你晓得现在怎么着?”女工接着说,“这些书,经过清点之后,放到了我们每一个职工的家里,待有了房子再搬出来。凡是书店职工的家里从客厅到卧室,到阳台,全都堆了书,连身也转不过来。” 姚江河被他们的敬业精神感动了。 “这最后一批书准备搬到哪个老师家里?” “我家里!”老工人爽直而兴奋地说,“我叫我儿子出去租房子住,把他那间屋挪出来。” “你儿子没意见?” “有啥意见呢?他也跟你一样,是个喜欢读书的人,读书人是爱书的。” 姚江河觉得心里有一团火苗在燃烧。这给予他人生最重要教育的通州城,毕竟是可爱的。 说话间,女工拿起一本画册,使劲地拍上面的灰,边拍边对她的同伴说:“你看,像不像咱们这里的镜花滩?” 老工人接过书,眯缝着眼睛,把书举得远远地看那封面:“真是呢!”他兴奋得用巴掌连连拍着大腿。 “小伙子,你说这是不是镜花滩?”老工人把书递到姚江河面前。 姚江河本来在看书堆中的另一本书,那是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他几次托人到省城代买也没买着的,老工人把画册递到他面前,他只得接过来看。 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那扇形的滩面,的的确确就是镜花滩,那条亮丽而不安份的河流,不正是洲河吗?此时,一艘满载着粗大原木的船只,在镜花滩上搁浅了,几个面色油黑的人,挽起裤腿跳进水里,扣住船舷,把笨拙的船只用力地向前推着,他们坚实的腿像柱子一般,挡住了水流,河水便从腿的两侧分流而过。卵石密布的滩面上,成“一”字摆开几个人,躬腰弯背,正在拉纤,粗大的纤绳,深深地咬进他们的肩膀;河风吹过,他们的头发向后飞扬,把脸部和颈部充分暴露于阳光之下,暴突的青筋,也像粗大的纤绳一样,弹奏出无可抗拒的力的音符。 占据整幅画面一半篇幅的纤夫,不就是……不就是明月吗? “师傅,这本画册到了多久?” “是刚到的新书,房子一拆,在地上到处放,弄得脏兮兮的。”女工不好意思地说。 姚江河翻看后面的出版日期,果然是上个月才出的。他的手激动得有些发抖了。 “师傅,能把这本书卖给我吗?” 老工人和女工都为难起来:“我们现时没有发票,不营业。” “我不要发票。” “你不要发票,我们要交差哟。” “卖给我嘛,给我出个收据也行。” 看姚江河那着急的神态,老工人问:“小伙子,怎么这么喜欢这本书?” “人家热爱家乡嘛!”女工说。 “不全是这样,”姚江河说,“你们看,这个人是我的同学!” “你同学?”老工人又接过画册,女工也凑过来看。 “你们看,就是这个最大的人影。” “是个女人!”女工惊奇地尖声叫着。 老工人用沾满灰尘的粗糙大手抹了一把眼睛,定了定神认真看了一回:“真是个女人呢!” “是的,是一个女人。”姚江河说。 “他是你同学?”老工人不知是不相信,还是太吃惊。 姚江河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个女人去拉纤?” “我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啥时候的同学?” “现在的。” “现在的?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通州大学。”说着,姚江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学生证。 女工把姚江河的学生证一看,羡慕地说:“还是研究生呢!” 听说姚江河是研究生,老工人的面色也更加慈祥:“你同学也是研究生?” “是的。她是我师妹。” “不简单!不简单!”老工人连声赞叹着。“现在,这种年轻人少了,真真少了!” “把这本书卖给我,行吗?” “行!怎么不行!算我买,我送给你!” 老工人激动得眉飞色舞。 “谢谢老前辈!” “不谢不谢。”说着,老工人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去告诉你的师妹,就说有你们这批年轻人,再艰难也要把书店办起来!” 姚江河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学校,当即就去找明月。 女生宿舍的守门员说,明月刚刚出去了。 “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好像她说她心口有点痛,可能是到医务室弄药去了嘛。” 姚江河立即又向医务室方向找去。 医务室在假山的南面,需穿过假山,沿偌大的半月湖边的林荫处一直走向深处。 姚江河走完林荫处,正要上石级,明月就下来了。 “明月,你病了?”姚江河满脸红光,声音也大为变味。 明月对他这种激情有些不解,淡淡地说:“有点小玻你也来弄药?” “不不,我专程来告诉一个让你心花怒放的消息。”姚江河把书藏在背后。 “关于我的?” “是的!” “你在开玩笑吧?”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明月慢慢地从石级上走下来,漫不经心地说:“无论什么消息,也不可能让我心花怒放。” 她的态度是冷淡的。 这多少冲淡了一点姚江河的兴致。 明月从姚江河身边走过,一直走了好几步远,才对呆在那里白姚江河说:“还不回去?” 姚江河转身,走到明月身边,问道: “你真不想知道这个消息?” “你愿意告诉我就说,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一切在你。” 姚江河失望得几乎有些生气了。 “那我就不告诉你了吧!”他真想把那本书扔到半月湖里去。 沉默着走了一段,明月放松了语气说: “还是说出来吧,不然你会憋出病来的。” “我无所谓,就怕你想出病来。” 明月停了步,灿烂着脸望着姚江河: “好吧,就算我想知道吧!” “我从来不勉强人。” 明月咯咯地笑了,笑声在午后静谧的校园里回荡。 姚江河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显得高兴起来。 “看你们男同胞使小性子最乖了!”明月仍然咯咯地笑着说。 这倒让姚江河不好意思起来:“我从不来会使小性子!”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今天看到了!” 明月兴奋得鼻子嘴巴都在笑,连散乱出的几根发丝,也颤颤的,像在捧腹大笑似的。 “我没有消息告诉你,我只想给你看一本书。” “你真聪明,闻教授叫学夏兄,你一学就会了。” “夏兄的确值得我们学习。我去买这本书之前――”姚江河把手里的书迅速地扬了扬,“跟夏兄谈了许久。他再不似以前那样缺乏主见,而是显得相当深刻。他好象是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 明月不言声。 “夏兄说,你大大地帮助了他。他甚至说是你拯救了他的灵魂。” 明月像自己极不愿意公开的秘密突然被人揭穿了似的,有点恼羞成怒:“一派胡言乱语!” 姚江河本来想把夏兄对明月真挚而深厚的情感有所透露,见明月这副模样,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这一段林荫道差不多走到尽头了,姚江河问明月道:“你要回去午休吗?” 明月点了点头。 “你对自己的事情大不关心了,这本书上,真有你的消息。” 在他们站着的地方,有一段十多米长的小路,从小路过去,就是一片刚刚培植的橘林。橘树移植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小碗粗细了,密密的,青翠的叶片组成华盖,遮挡了头顶的骄阳。地上的泥土,由于没有受到阳光的直接侵袭,显得阴冷而松软,舒适地吐纳着清新的空气。对任何一个热爱楚文化的人来说,对橘林都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愫。因为先贤屈原,不论是其政治命运、华彩文章,还是其生命本身,都与橘林有关。 姚江河提出要到橘林里坐一坐,才把书拿给明月看。 开始,明月以为姚江河是开玩笑的,看他那一付认真劲儿,知道他并没开玩笑。她实在弄不懂一本精美的书上会有她的什么消息,但好奇心毕竟驱动了她。她答应了姚江河。 橘林里干净极了,环绕橘树的青石板走廊上,纤尘不染。 姚江河席地而坐。 明月也跟着坐了下来。 “你病了,垫一个东西吧,不然地气上升,会加重你的病情的。” 姚江河关心地说。 “少罗嗦,快把书拿来看。如果你是骗我的,对你就不客气了。” “你自己拿去翻吧!” 姚江河把书递给了明月。 明月根本就没看封面,直接从第一页翻起,尽量不漏过每一行字。结果,全是一些摄影作品及简短的文字说明,明月半个小时就看完了,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明月并没生气,更没有对姚江河不客气,而是心满意足地说:“我就知道你是哄我的,不过,这些画面很美,摄影家构思也很奇巧,花半个小时读一读,也不算浪费。” 姚江河嗤嗤地笑,把封面指给明月看。 “哦,镜花滩!”明月惊呼道。 “哦,明月!”姚江河指着那最大的人影,故作惊诧地喊道。 明月定睛一看,嘴再也合不上来,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明月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想起了洲河水里的壮举,想起了那个长发披肩的年轻摄影家。她在片刻的激动之后,涌起无边无际的惆怅。 “这真是你?” 明月凝神注视着画面,不置可否。 “你常常去拉纤吗?” 在看到这幅画面之初,姚江河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此时,他看见明月红中带黑的脸庞,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他对坐在身边的这个女子――他的师妹明月,已不再是简单的心向往之,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佩。 “不,就那一次。” “你一个女孩儿家,为什么要去拉纤呢?那是男人做的事情,是很需要体力,很坏身体的。” “我知道。但是,任何人处在当时的气氛之中,也会被感染的。” 说到这里,明月被这一自己曾经赌气否定过的行为,再一次感动了。准确地说,她不是为自己而感动,而是当时船夫们齐刷刷跳进水里,共同奋战的悲壮气氛重新回复到她的脑海之中。 姚江河看到作品的署名是尚千里,问道:“尚千里是谁?” “一个孤独的摄影家。” “你不认识?” 明月摇了摇头。“他像一个影子,长发披肩,衣服奇脏,却有异常旺盛的精力。我看见他拍了一些照片,就远去了。具体走向哪里,我是不知道的;我想,任何人也不知道,除了他自己。” 说起那个摄影家,明月的思绪飘得远远的,像在莽莽山野和茫茫人海之中寻觅似的。因此,她的声音像一根抛入天际的钢丝,不仔细捕捉,是听不见的。 姚江河也沉入凝思里。他想把明月的灵魂找回来,但无济于事。 “他没经你同意就发表了这幅作品,是侵犯了你的肖像权!” 明月理了一下飘在额际的发丝,斜斜地看了姚江河一眼,叹了口气说:“我倒没这么小气。我只是在想,一个人,当他没有根的时候,他的日子将会过得多么艰难。” 姚江河略作停顿,试探地问道: “你相信他还会来找你吗?” 明月凄然地笑了笑,说:“怎么会呢?路便是他的家,孤独便是他的生命内容,他是不会停留的。当然,我相信画面上的我会给他留下印象,因为这样的题材是太少见了。但我更相信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走回头路。” “这倒不然,”姚江河说,“任何一个亲近艺术的人,对他热爱和向往的生命是会善待的。” 明月不说话,但她内心同意姚江河的观点。 “谢谢你帮我把这本书买回来了。我相信它会时时激励我的。 ……人活着,的的确确是为了一种精神。少了这一点,人就会自我萎缩。有了精神,从人格上大家就平等了。” 姚江河咀嚼着明月的话,摸不清她到底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然后对她说:“我只是发现了这本书,但送你这本书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朝阳路新华书店的一个老工人。朝阳路正在扩建,书店被拆了,那老工人特别伤心。他听说画面上的女子就是我的师妹,高兴得直拍巴掌,说通州城有这样的女研究生,困难再大,他们也要把书店办起来。” “你又在给我作宣传了?”明月娇嗔地笑道。 “没办法,我必须要向他们亮明我的身份,不然,人家就不把书给我了。” 已是下午两点过了,太阳微微偏西,但热量更足,那些烧红的阳光的金针,从橘叶上刺透下来,扎在姚江河与明月的肩头上。 两人间的气氛,从来也没有这么融洽。 “有一件事情,我不知该不该提起。”姚江河说。 姚江河将提及什么事情,明月已猜出几分,但她还是故作不知地说:“又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呢?” “你与夏兄之间――” “有一段时间,我们接触比较多,但同学之间,接触归接触,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是夏兄是认真的。” “那是他的事。” 姚江河迟疑片刻,看一看明月茫然的双眼,说:“夏兄很爱你。” 明月迷茫地闪了闪双眸,连声说:“是的是的,我知道。”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色。 话说到这里,便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了。 “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姚江河说着,首先站了起来。 明月坐着不动。 “下午你打算干什么?”姚江河问道。 “什么也不想干。” “还不打算回去?”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 姚江河倒不好走了,站着看这一片橘林。 橘林有两亩大小,身处其中,左右环视,已颇见规模了。那些被人类一再残酷地夺走栖息之所的鸟儿,带着感激的心情在叶片间穿梭。为了报答,它们调试歌喉,发出宛转动人的清唱。 “你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明月再一次说。 “你本就病了,又长久地坐在石地上,病情会加重的。”姚江河关切地说。 这时候,明月真感到心口又有了那种阵发性的刺痛,她内心感激姚江河对自己的关心,因为在她遇到的几个男性之中,除了父亲,是没有人对她这样关心的。何云,表面少言寡语,骨子里却是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可以说,他从来也没有关心过自己。前些天,明月从大学时的同学――亦即与她同寝室的那位漂亮姑娘――的信中得知,何云的五妈死了,这个孤寂一生的可怜的女性,灵魂是高尚的,明月相信,圣洁的天堂的光辉,将会照临她。何云分配时,经过五妈的多方努力,留在了省讲师团,据说,他数月前就辞去了职务,只带上了简单的行李,就前往海南了。明月得到这一消息,久久地不能自己,终于掉下泪来。何云的先辈,毕竟流淌着英雄的血液,这血液里深埋着的火种,在何云的身体里点燃了吗?不管怎样,明月祝愿他在艰难的人生历程当中,逐渐变得成熟起来,刚强起来,高尚起来。 与何云不同的是,夏兄太关心自己了。 对一个具有相当主见的人来说,最怕的是别人热情过度。这也是明月总免不了钟情于孤独男人的一个原因。她宁愿别人对她冷漠,也不要别人对她关心过份。夏兄的悲剧在于:关心明月不是出自一般的善良心态,而是出自爱情!这一点,明月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值得高兴的是,夏兄再不是没有主见的无能之辈了,他变得通达了,深刻了。短暂的还不能称作爱情的爱情,就能促使一个男人这样快走向成熟么?爱情的魔力竞如此巨大么?果真是这样,明月也就问心无愧了。 她不愿意把思绪过多地停留在夏兄的身上。事实上,在姚江河提起他之前,明月已基本上把他淡忘了。她定了定神,对站在那里的姚江河说:“我们之间……除了谈别人,当真就没有自己的话题么?” 看来,姚江河是走不了啦。他不明白明月的意思,复又坐在原地;“比如说……”“比如说我们共同追求的事业。” 这大大地提起了姚江河的兴致。 “在我高考的时候,以及读研究生的当初,是没有把先秦文学的研究作为我终身追求的事业的。”姚江河坦诚地说。 明月颇感吃惊:“那你为什么要考先秦文学?” “改变命运!我所处的清溪河畔,虽然有青山,有竹林,还有大河两岸无边无际云团似的芦花,但是,毕竟太过偏远了,除了与古人对话,几乎找不到一个谈话的对手。” “你打算把什么作为终身追求的事业?” “在这之前,我心中没有终身追求的事业。这让你失望吧?” 明月在吃惊的同时,的确有些失望。 “我就像那个孤独的打猎人,在我的枪口下出现了猎物,就会有收获;否则,我就空手而返,毫无怨言。”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大概跟你一样了。” “跟我什么一样?” “跟你的信仰一样。你一开始就是一个很有信仰的人,这正是你超出别人的地方。” 明月透过叶缝望了望纤尘不染的天空,舒了口长气说:“你太高估我了。” “一点也没高估。如果你没有坚定的信仰,绝不会做出拉纤的壮举。” “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吧。” “不,绝不是这样。念过几句书的人,总是溺于沉思,少于行动;然而,只有行动才能造就人的灵魂。” 明月骨子里潜藏着的那一种高尚的天性,被姚江河发掘出来了,摆在明月自己的面前。她仿佛显得自信起来,阴郁的脸色也开朗了许多。 “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呢?”明月看着橘树枝上一只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的鸟儿,喃喃地问道。 姚江河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也不能作出回答。 这一天,他们的心情特别好。 第十章 第十章 姚江河、夏兄和明月,约定去看望他们的导师闻教授。拜师闻教授门下已快两年了,可从来也没到他家里去看望过他,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在这之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想到,这是让他们惭愧的。 首先提出这一想法的是姚江河。那天,他读新出版的杂志《龙门阵》,看到一个关于老人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年轻时候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一进入古稀之年,他就寂寞得难以忍受,以致于寒冬腊月,也卷着被盖到他妻子的墓前睡觉。看到这个故事,姚江河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亲。 姚江河家住佛善,离通州城一百里,离清溪区二百里。佛善是一个大坝,在山高路险的大巴山区,这一块大坝是造化设计的少有的奇观,因此被誉为龙盆宝地。大坝之东,有一海拔五百米的山,名真佛山。相传,清朝初年,通州地界灾害连年,民众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生活的极端贫困,造成道德沦丧,恶欲膨胀。因此,老者死于沟壑,幼者弃之道路,四处是一片荒烟蔓草的凄凉景观。那些年轻力壮的人,鼓着眼睛四处觅食,觅得食物,全供自个儿吃了,全不顾及家中老人。这恶劣行径动怒了天庭,如来亲驾御风前往通州上界,佛眼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扎眼的白骨,尽是老弱病残者。佛爷正在哀叹,突然眼睛一亮――他在真佛山上看见了一幕感人的场面:真佛山(那时尚不叫真佛山,具体何名待考)住着一户蒋氏人家,蒋老太爷已经去世,蒋母七十高龄,饿病交加,奄奄待毙。然而,在蒋家灶屋里,却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 如来圆睁佛眼,看见灶上架着一口锅,锅里煮着一大碗人肉。 这是蒋母儿子腿上的肉! 此时,蒋母的儿子(大约三十岁左右)躺在一片破旧的蔑席上,鲜血如注。他蓬头垢面的妻子,在一旁哭泣。 这便是“割股孝母”的故事。 “人间毕竟还有良善!”如来感叹一声,吹一口仙气,直达年轻女人的腹中。女人只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清爽,仿佛要升腾而上。 接着,她有了短暂的昏迷。昏迷过后,她发现自己肚子突然大起来了。 如来的仙气让女人受了孕。 女人怀孕七七四十九天,便生下一个十余斤重的、慈目善眉的儿子。这便是后来让真佛山香火不绝的蒋佛爷。蒋佛爷长到十余岁的时候,祖母和父母相继过世,他褴楼着衣衫,四处传经布道,把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孝道,植根于通州民众之间。 时至今日,每逢旧历六月十八日,真佛山四面的沟沟岭岭,都会牵起长线般的人流。那是前去为蒋佛爷烧香的通州人。据说,这一天是蒋佛爷的生日。 蒋佛爷当时没有能力让民众摆脱贫困,但他跋涉千万里,让通州人永远保持了那一份美好的德行。 这些故事,真佛山的一块巨大的石碑上有着详细的记载,但年岁已久,雨淋风蚀,阳光啃咬,至今已无可辨认。姚江河之所以知晓得很清楚,全是他父亲告诉他的。 他父亲名叫姚荃,是真佛山脚下一个村小的教员。 姚荃对蒋佛爷的叩拜,是十分虔诚的,每年的六月十八日,他将他全班的学生带上山去,齐刷刷地跪在蒋佛爷的石像前。 可是,崇拜蒋佛爷的姚荃,却是一个灵魂并不高尚的人。在他就教的村小里,共有三个教师。他是唯一的公办教师,也是校长。也只有他才是本村人,别的教师都是从外村调去的。姚江河读小学就在那个村校村小的三个教师当中,水平最高的是一个转业军人,姓李,他文革前读过高中,而姚江河的父亲姚荃只读过半年初中,加之读书时成绩本身不好,教学能力在三人中最次。 然而,他是校长,并且有一张刀子般的嘴。 转业军人不仅业务水平高,且事业心极强,一心一意只想教好孩于。姚江河发蒙的时候,就是他教。 “爸爸,李教师教得好好哟!” 每天放学,姚江河都对他父亲说。 “拼音还认不全,狗屁不通,还分得出个好坏?” 他父亲总要这么训斥他。 遭了训斥的姚江河很不服气,但他是不敢顶撞的,否则,额头上就要挨父亲生铁一样坚实的栗子。可是,他却越来越看不起父亲。 姚荃已明显地感觉到,他儿子的心全被姓李的家伙收买了,更重要的,是扫了他的威信,降了他的地位,他下了决心:将姓李的赶出校门! 要赶走他,需要有恰当的方法,因为最终还不是他说了算,需要完小的校长作出决定,他是全公社村小的总校长。 姚荃到了总校长的家里。 “校长,我们学校今年的教学质量如何?” “蛮好的蛮好的。尤其是你们的一年级,考全公社第二,平均分只比完小差O.5分,不简单啦!在我的印象中,下边的村小从来也没有创造过这样的记录,最好的成绩,平均分也要比完小差十分八分。” 姚荃不言语,妒火烧得他满脸通红。他铁了铁心,胡诌道:“我正想跟你反映这个情况。实话告诉你,我校一年级考那么好,是教师偷偷地把答案做出来交给了学生的。” 总校长大为惊诧:“有这回事?” “我儿子就在李老师班上读书,是他回来告诉我的。我认为,培养下一代,重要的是教给他们诚实的品性,从小懂得凭自己的本事去奋斗,将来才有过硬的本领为社会主义作贡献。不然,从小学会欺骗人,长大了如何收场?我这作校长的,宁愿自己学校的成绩差一些,也不愿作这种丧天害理的事情,不愿要这种害人害己的教师。” 总校长对下属的大公无私大加赞赏:“你说得对!对这种教师,必须查办!必须严惩!教师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么一整,不是工程师,而是垃圾师了!毛主席也说,我们的教学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得到发展嘛!毛主席也是把德育提在首位的嘛!” 姚荃心满意足而归。 不多久,总校长带了一个队伍庞大的调查组来到姚荃所在的村校”姚荃装着不知何事,立即前往接洽。 谁知,总校长却不要他参与此事。 总校长首先找来年仅七岁的姚江河,和颜悦色地问道:、“娃娃,你上期考试成绩是多少?” 姚江河抠了抠圆圆的脑袋,如实答道。 “语文98,算术100。” “李老师对你很关心,是吗?” “是的。” “怎么个关心法?” “我们做不来的题,他就给我们讲,讲一百遍也讲。只要班上有一个人不会做,他饭也不吃,也要给他讲通。” 总校长沉吟片刻,继续问道: “要是你们考试题做不来呢?” “他也讲。” 总校长笑了笑,说:“你下去吧。这娃儿口齿伶俐,要好好学习。” 姚江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蹦蹦跳跳地出了办公室。 这些话,姚荃在窗子外面完全听到了。他对自己儿子异常满意。 姚江河跑出去一会儿,姚奎便把一些山里的水果送到了总校长所在的办公室;那时候,总校长正和他的一干人商议着什么,见姚荃进来,便襟了声。 “吃水果吃水果!”姚荃殷勤地说。 “不用了,”总校长平静地说,“我们得马上赶回去。李富(李老师的名字)是个好同志,你作为校长,要好好团结这样的同志,共同把工作做好。” 说完,总校长就带着他的人马出了校门。 姚荃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搞不清楚的是,儿子分明说了考试题李富也要讲,总校长为什么还说他是一个好同志呢?他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呢? 对这一切,李老师全然不知,他一如既往地干好他的工作。 可是,气急败坏的姚荃却处处给他找麻烦。他水平没有李老师高,但资格比他老,家境比他富裕,于是从这两个方面入手。 以前,姚荃对自己这两个方面的优势认识是不足的,现在,他要好好用一用。 况且,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水平比不上李老师。他要玩一点新花洋给他看看。 “李老师,今天我想搞个全校作文竞赛。” “好好好,姚校长这个点子好。”李老师谦恭他说,“只是,一至五年级学生的层次不一样,命题不能统一吧?” “完全能够!你小看那些娃娃了。” 李教师还是不解:“怎么搞法?” “他们集中在大教室里,给他们一个题目,让他们写一个小时,再让他们念给大家听。” “这……行吗?” “怎么不行?这学校的学生作文水平为啥有这么高?还不是我几十年这样培养的结果?” 李老师不言声了。 第二天,便按姚荃所说如法炮制。 事实上,这样的活动也是第一次进行,并不是姚荃说的几十年场合,父亲从未叫她来喝过一碗汤;更重要的,是他不忍心看见李老师女儿的模样。 在姚江河幼小的心灵里,他就意识到父亲身上有许多劣性。 姚江河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母亲死了。念初中的他跌跌撞撞地从学校跑回家去,竟然看见父亲正与人酗酒,置母亲冰冷的尸体于不顾。 他认为:父亲身上还有这样的劣性,简直就是卑鄙了! 姚江河从未看到过爷爷奶奶,据说,他们在父亲姚荃十多岁的时候,就双双去世了。因此,姚江河无法直接感知父亲对他双亲的态度。使他疑惑地是:一个心里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崇拜蒋佛爷呢? 怎么好意思去讲孝道呢? 就是这样一个人,五年前退休之后,却到真佛山去当了和尚! 两年之后,他就在寺门前悬梁自尽了。 姚江河在外求学的时候,是很少想起他父亲的,放了假,宁愿申请守校,也不愿回去看他。若是放暑假还无所谓,四处一片花团锦簇,随便到一个去处,也有不少的景致可供欣赏,稍不留心,一天半天也就过去了;最难熬的是放寒假,校园里沓无人烟,地上铺满了败叶,被朔风一阵驱赶,败叶随尘沙而行,像鬼影的脚步。每到这时候,姚江河就孤独得想哭。 即使如此,他也不愿回去看父亲。 他就这么挺着,小小年纪,就变得形单影只了。 关于父亲的消息,也有人带到学校来,传到姚江河的耳朵里。 说在大年三十的中午,父亲摆了满桌的菜,先独自饮泣一阵,就到村里去拉小孩来吃。好不容易凑了七八个碎蛋子娃娃围坐在方桌上,父亲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正要取筷,不知哪一个捣蛋鬼发一声喊:“我回家去吃妈妈炖的鸡!”率先爬下桌来。别的孩子跟着跳下桌,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伯被这个形容枯槁的老爷爷抓住似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劝阻,小娃娃们就早已消散在爆竹的青烟里了。 于是,他才去当了和尚。 凡俗的心是无法宁静的,他虽头上烧了戒疤,身上披了袈裟,可那一颗心,还牵挂着人世间的情感。 他成天少于念经,而是沉溺于回忆。他的一生,至少欠了三个人的债:一是李富老师,一是他妻子,一是他儿子。 李富老师的女儿,品貌和学习成绩都是相当出众的,遗憾的是,她染上了偷的恶习。上初中的时候,她先是偷了同寝室同学散放在枕头边的角角分分钱。同学集体到班主任老师处报案,班主任老师作了详细清查,结果终是束手无策。在她们的寝室里,唯一没报案的是李老师的女儿,可是,班主任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这么一个文静、漂亮、成绩优异的孩子身上去。而且,她的父亲已是全公社有名的老师,老师的女儿是不会干这种见不得天日的勾当的。 从此,同学们聪明了,都把钱放到了木箱子里。 这个文静的孩子,并非缺吃缺穿,与别的农家子弟比起来,她父亲每月毕竟有二十多元的固定收入,日子应算好过的了。但是,她却无法克制那小学时期就养成的恶习,终于开始撬同学的箱子了。 撬第一口箱子就被发现。发现的人正是她的班主任。 开除! 在那个年月,偷是极不光彩极其卑污极其恶劣的行为,绝不像现在,随便搭乘一辆公共汽车,都可能遇上小偷。 班主任毕竟是舍不得她的,在开除她之前,把她请到办公室,避开闲人,问她为什么要偷。 她的回答让班主任陷入深深的沉思――在她读小学的时候,常常看见姚荃们吃香喷喷的狗肉羊肉,而父亲没有钱,顿顿只能吃青菜稀饭。从那时候起,她就懂得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钱能改变人的生活。 挣不来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偷!?? 女儿被开除之后,李富老师自然无脸见人,自动辞职回家务农,从此一蹶不振,生活过得愈发的艰难了。 对妻子,姚荃从未尽到过丈夫的责任。准确地说,妻子只是他的终身仆人。 对唯一的儿子姚江河,他除了打骂和利用,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呢? 鸟之将死,其声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姚荃知道,他无论多么善良的语言,这一带的人也是不相信他的。几十年来,这一带的人完完全全把他看穿了。他的儿子也是不相信的,他已经把他儿子的心伤透了。 于是,他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死在了寺门外,也就是他崇拜的蒋佛爷的像前。 以前,姚江河几乎不愿想他的父亲。与顾莲结婚之后,他也从来不提家皇的事。顾莲自然是要问起的,他都说:“早不在了。” 其实,他父亲那时候还在真佛山上。 顾莲给他的爱,除了妻子的,还有母亲的。这与姚江河所说的父母早不在人间有重要原因。 闻教授找他的三个研究生到中文系办公室长谈的那天,当姚江河看到闻教授眼神里深埋着的寂寞的生命之后,就突然想起他的父亲来了。 父亲长已矣!他的后事,真佛山的主持已按照寺规给他操持了,只留下母亲,躲在一座孤零零的坟里,让乱草在坟头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今年暑假,一定到母亲坟旁插几柱香。”姚江河对自己说。 首要的,是要去拜望一下闻教授。闻教授一世独身,这是学术界的人都知道的。一个正常人能一世独身,必然有超凡脱俗之处。 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之所以终身不娶,是因为他生命的本质就是厌弃生命。而闻教授是不一样的。在经过一生的拼杀之后,他疲惫的灵魂需要慰藉了。说不定,他早就希望他们能到他家里去坐坐。 事实证明,姚江河的猜想是完全正确的。 他们三人吃了晚饭,便到后校门外去买礼品。他们先买了十来斤水果,正商议再买什么,姚江河发现店里有宣汉的土特产――牛肉干(宣汉县的黄牛被列入世界名牛录,在中国及东南亚甚至欧美都是颇富盛名的),就要了两盒,夏兄买了他家乡特制的豆瓣,唯明月找不到川西的特产,禁不住着急起来。服务员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少妇,问道:“你们是自己吃么?” “不,送人。” “送什么人?” “送我们导师。” “那就买一瓶‘尊师酒’吧!” “有这牌子?” “有!通州酒厂产的,度数很低,味道醇厚,包装精美,正好送老师。” 明月高高兴兴地买下了。 走到途中一看,所谓的“尊师酒”,无非是普普通通的香槟酒。 再一看,包装上根本就没有酒厂的标志,亦无出厂日期,是正宗的假货无疑了。 其实,通州酒厂根本就没产这种酒,只是后校门的老板因地制宜,投学生之所好,擅自做了这么一个招牌,往酒瓶上一贴,就放心大胆理直气壮地赚取纯洁的学生的钱财。 三人禁不住感叹一回。明月想回去找老板算帐,让她重新换一瓶,姚江河说:“闻教授并不计较酒的质量,只要我们有这份心意就行了。”一直少言寡语的夏兄也表示赞同姚江河的意见,明月才罢。 闻教授所住的教授楼前,是一个不大的长方形花园,花园里。 栽种着高大的梧桐和台湾相思树。花园中心,有一座假山,养着假山的水池里,游动着鲜红色的鱼儿。 敲开闻教授的门,见他客厅的茶几上正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闻教授,您好!”三人同声说。 闻教授吃惊不小,先是愣了片刻,立即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拉进屋去。 “不慌,我还没换鞋子呢!”明月说。 “换什么鞋呢?我这里又没铺地毯!”闻教授说着,把明月一拽,明月就笑盈盈地进屋去了。 闻教授高兴得直搓手。 “你们坐一会儿,我来给你们下面!” “不用了,闻教授,我们刚刚吃过。” “即使吃过,年轻人再多吃两碗也不碍事的。” 说着,闻教授就系了围裙要下厨房。 三个研究生都嘻嘻地笑。系了花布围裙的闻教授,全没有了课堂上的威严,完完全全像一个家庭妇男了! 他们又推辞了一回,闻教授依然坚持要煮,说稀客临门,按照中国的传统礼节,不吃点东西是不应该的。 “那我们自己来吧。”明月抢上去,把闻教授的围裙解下来,系在了自己身上。 “也行也行。”闻教授说。他高兴得喜笑颜开,平时少见的皱纹,因这一笑,便增多起来。也只有在这一刻,他的三个学生都在内心里发出深长的叹息:我们这可亲的导师,真正老下去了。 明月煮面去了,姚江河与夏兄把他们三人买的礼品―一呈给闻教授,闻教授说:“花这些钱干嘛?我每月的工资怎么用都用不完,你们还担心我吃不上这些?” 话虽这么说,他的眼里却有了泪花。 明月煮了三碗面来,把新煮的一碗给了闻教授,自己就端了茶几上那碗面吃。这一次,闻教授却没有过多推辞,只是专专心心地吃那碗学生煮给他的面,让腾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这种温馨到骨髓里的感觉,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在闻教授的一生里,是极少有过的。他本来有这样的机会,那就是好女人高秀倾慕他并偷偷与他共同厮守的日子,遗憾的是,在当时,他却轻率地将这浓烈的情感扔到一边了。 吃过饭,自然又是明月去洗了碗,闻教授便领他们走进他的书房。 闻教授的房间布置与在叙州大学时比起来,最为显著的特征,是他拆去了那幅名为《泉》的经典绘画作品,代之的是一幅碳精素描。这幅素描是一个女人的肖像,有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和一张与满月似的脸形不太相称的樱桃小嘴。她的头发是散乱的,如被树梢撩乱的云。以前,名画《泉》是挂在书房的隔壁,现在,碳精素描的女人肖像移到了书房里。在肖像的旁边,有一首闻教授自作自书的古体诗: 镇日长闭门。 梧桐护窗绿,芙蓉绕宅生。 池塘漫秋水,鹅鸭逐鱼腥。 庭院饶佳趣,岚烟幻晦明。 蛋吟知漏永,鸡唱报晨兴。 添香无红袖,伴读有青灯。 览观足坟典,交游尽古人。 运嬖锤意志,起舞长精神。 举杯对皓月,抱膝独长吟。 壮怀苦未酬,可怜白发生。 飞鸿正东去,一纸遥寄君。 诗昆的落款是“一九七二年作于叙州府”。算起来,已有二十多年了。 闻教授把三个研究生带进书房,本意是要让他们参观一下那些被他视为珍宝价值连城的书藉,感受一下导师书房里的气氛,但是,三个研究生的注意力,都不约而同地被那女人的肖像和闻教授装婊十分考究的古体诗吸引了。 闻教授见状,不便多说什么,悄悄退出书房,到另一间屋子去了。 “喂,这个女人是谁?”明月见导师出了门,小声问道。 “会不会是他妻子?”夏兄说。 “不是说闻教授没有结婚吗?”姚江河说。 “他肯定没有结婚。”明月说,“我读过一篇详细介绍闻教授的文章,说他终身未娶。” “那文章我也看过。”姚江河说,“而且,别人都是这么说的嘛。” “那就证明不是谁,而是随随便便一张肖像罢了。”夏兄说。他是没有兴趣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的。 “绝不可能!你们再仔细读这首诗,肯定是为这个女人写的。” 不弄个水落石出,明月不肯罢休。 三人又不约而同地把那诗从头至尾地看起来。 看到“添香无红袖,伴读有青灯。览观足坟典,交游尽古人”几句,明月说:“我们导师多么孤寂!” 姚江河接口道:“看来,闻教授曾经有一个故交,后来发生变故了。‘添香无红袖’,证明他希望有‘红袖’;结尾‘一纸遥寄君’,寄谁呢?肯定是寄他向往的‘红袖’无疑了。” 夏兄想起了自己,斜眼看了看明月,心里有一种异样的疼痛,表情也很不自在起来。 “你的意思是――”明月看着姚江河说,“闻教授是在为他的相好守节了?” “我想是的。我只是在想:闻教授这么优秀的男人,数十年来还如此痴迷地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真正担当得起么?” 明月不言声.作沉思状。 “那女子又爱别人去了!”夏兄兀头兀脑地冒一句话出来。 “当然当然!”姚江河说,“不然他何以怀念呢?可惜的是,闻教授初衷不改,不然,他会找一个比那女子好十倍的人,一辈子过得相当幸福。” 正说到这里,闻教授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 三人立即寒蝉一样噤了声,并迅速移开眼光,做出认真检看书籍的样子。 闻教授的神色是严肃而凄楚的,他缓缓地走进书房,低沉而悲切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谈论这个女子是吗?” 闻教授的手指了指那幅肖像,像是在拂去上面的微尘似的。 三人的目光,又同时向略高于头顶的肖像看去。奇怪,经闻教授这一抚摸,那女子突然变得像在哭泣似的。 三人的心里有些惊慌,有些愧疚,因为他们从导师的神态里,明白了他们的谈论勾起了导师最沉痛的回忆。 没有一个人说话。 “孩子们,你们坐下来吧。如果你们有兴趣,我可以把你们的导师和这个女人的故事告诉你们。” 说完这句话之后,闻教授紧紧地咬着牙床,致使他瘦削的腮帮鼓突起来。 显然,他是在尽量忍受着痛苦。 闻教授坐在一张转椅上,他的三个研究生,就坐在转椅对面的沙发上。三人沉默着,期待着,心扑扑乱跳,即使在闻教授发怒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么紧张。 “她曾经是我的情人。” 闻教授的第一句话,让三个研究生异常新奇,同时,又在他们心里激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掀腾起阵阵的波澜。 “我知道,情人一词,听起来是有些刺耳的,可事实的确如此。 她在爱上我,或者说,我们互相倾慕并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她的丈夫,是一个诚实而有为的青年。当然,我从未与她丈夫有过直接的接触,但我从她那里得知,她丈夫是一个太实际而缺乏精神生活的人,而她的父亲,是曾经闻名一方的学者,只是惧怕于社会的艰险,人生的坎坷,才隐居起来,但他的儒雅之风无疑是遗传给后代了。她很小的时候,非常喜爱读书,她父亲从她明亮而深沉的眸子里,看出了一种危险的征兆,便有意抑制了她的这一爱好,把所有她感兴趣的书都收起来了。她开始只是哭,可她父亲是绝不心软的,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怠惰的习惯,不再渴望读书了。但是,当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觉得她原本与书那么亲近,并隐隐约约地怨恨起她的父亲来:要不是他,她与我之间精神的距离,就不会这么遥远。我发现,在她的身上,有一种浪漫的秉赋,更有明晰的甚至深刻的见解。她渴求精神上的契合,但绝不让精神和理智钳制其他的一切。她认为,人一旦开始了精神生活,就等于把苹果从树上摘了下来。如果在生命里只有精神生活,那么你是从树上掉下来了,也就是说,你自己就变成一只苹果了。她要求过一种世俗的,又有精神去不断提炼,不断升华繁琐事务的生活。 她的丈夫是绝对不能满足她的。在他的大脑里,写满了工作、钱财、油盐酱醋,除此之后,是不会考虑未来的,更缺乏动人的想象能力。 于是,画面上的那个女人,几乎是对我一见钟情了,因为她觉得我就是她梦幻中的男人。” 说到这里,闻教授觉得口舌有些发干,想喝水。 坐在最外边的夏兄,立刻起身到客厅把茶水给他端来了。 闻教授大大地喝了两口,接着说: “于是,她想方设法到我这里来。由于我跟她父亲是忘年交,她夫家离娘家路程也不算太远,她要到我这里来,是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的。她越来越离不开我了,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是夜深人静时赶来,天不亮又离开。一个人,在爱情的驱动下力量是无穷的。正由于此,不管多么伟大的人物,或者多么渺小的人物,都要在繁忙的生活中抽身一会儿,对爱情发几句美好的赞歌。坦白地说,她每次来,虽然给我异样的惊喜,但并没有让我心弦发出过颤抖――那种源于爱情的颤抖。有时候,我甚至有些心烦,因为她来我就得把书推开,把笔搁下,陪着她一起玩乐。这就势必在我自认为光荣的征程上作暂时的停歇。那时候,我是太好胜了,我陪她度过一分钟,就在想:在这一分钟里,又有多少人催马扬鞭,赶到我的前面去了!那么,我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但我是不会表露的,我害怕眉宇的一瞥一皱,会伤了她火热的心。我以虚假的热情来回报她真挚的热情,结果,就给她造成极大的错觉:我是爱她的!我爱她的程度,甚至比她爱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是呀,凡是虚假的东西,都不须借助夸张的力量,它的表现形式,就往往比真实的东西更加突出,更加富有魅力。这么一来,使她越陷越深,终于不能自已……”闻教授再一次打住了。 明月立即端起茶水,捧送给闻教授,闻教授摆了摆手。 “她后来怎么样呢?”姚江河仿佛等不及了。 闻教授并没急于说话,感到浑身一阵躁热,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对他的学生们说:“天这么热,怎么不开电扇呢?” 其实,今天不算热,白天时阴时热,下午一阵闷热之后,黄昏时候就起了微风。此时,窗外的风变大了,呼呼声响,把婆娑的树影摇进闻教授的书房里来。 夏兄又去客厅把一台老式坐扇搬了进来,插上电源,开到最大档,对着闻教授吹。 闻教授自个儿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又接着讲他与那女人的故事:“她越来越不顾忌了,竟然不避耳目,大胆地来我这里。风声自然传了出去。你们知道,谣言是杀人的,三十年代中国有个著名女影星名叫阮玲玉,就是活生生被谣言杀死的,更何况关于我与她的风声,根本就不是谣言,而是确切的事实!她心性刚烈,对传言毫无惧色,依然一如既往,来往于两个男人之间,这对她的意义,一个是尽妻子的本份,一个是献一颗心灵。无疑,这是痛苦的,灵与肉分割的痛苦。这样的日子,过一天,甚至一个小时,对任何人来说,也是不堪重负的。她虽然隐隐惧怕,内心却希望她丈夫知道她的不贞行为,以便早早了结。可是,天下的事情偏偏有这么怪,妻子或丈夫有了外遇,旁的人都知道了,偏偏对方不知道!她的丈夫也是如此。这让她既宽心又伤心。” “她终于忍受不住了,只有自己挺身而出,特意让她丈夫知道。” “有一天,她问丈夫:‘你在外面听到有关我的什么风声没有?’”她的表情是严肃的。可是,她丈夫完全误解了,以为妻子怀疑自己长年在外面奔波,免不了有些拈花惹草的事情。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他胀红了脸,对天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的心一阵颤栗,接着是无尽的悲凉占据了她。她真不忍心伤害诚实的丈夫。 “但是,机不可失,要是这一次软了心,以后就更没有那份勇气了。她面色平静地把她与我之间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向她丈夫讲了。 “如果她说她与别人之间有这种关系,她丈夫是不会立即相信的,偏偏是我!那时,我不在通州大学,而是在长江中游的一座城市。虽然年轻,却浪得虚名,在当地,不仅学术界的人知道我,有许许多多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且有许多不切实际的传言,有人把我看成智慧的象征,有人把我看成食人的野狗,这就是人们听说某个人和见到某个人印象大相径庭的原因,也是中国老百姓可爱和可怕之处。那时候,加上我年轻气盛,风流倜傥,无所顾忌,不时在公共场所露面,我更成为年轻人倾慕的人物。我即便是随随便便地做一个怪动作,穿一套怪服装,也会引来许多人效仿;一时间,我几乎成了那个城市的时装模特儿了!当然,给我写信的姑娘更是不少。 每天要收到好几封,甚至十几封,几十封;对我的信件,我不需要拆就能辨别出是谈正经事还是谈情说爱。时间久了,有经验了,后一种信的笔迹,是拘谨的,胆怯的。对那些求爱信,我拆也懒得拆,堆于墙角,过一段时间,到校门外请来废品收购站的人,作废纸卖了,可换得几包烟抽。――我年轻时是抽烟的,一到中年,感到眼目不明,气喘加重,就坚决戒掉了――总之,她丈夫听说她与我有了私情,内心虽然根本就不相信,但是,妒火使他男人的血性翻涌而起,他将她凶狠地打倒在地。不管多么柔弱的东西,当把他的自卑推到极限的时候,他都会变成铁石心肠,世间万物皆然。” 闻教授陷入了沉思,刀刻似的痛苦的皱纹,在他脸上纵横着。 他的话明显没有说完。 三个研究生听得入神,他们迫切想知道那女人的最终结局。然而,他们的导师前倾的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圆睁的眼睛微微闭上。 他累了。 “闻教授,你休息吧,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姚江河说。 明月和夏兄也这样说。 可他们心里都不愿意离开闻教授。把深沉的痛苦留给他一个人去咀嚼,是很残忍很不应该的事情。 “坐一会儿吧,时间尚不太晚。我刚才的话,几十年来,还从未向人说起过,话头一提起,就显得罗罗嗦嗦的了。” 三个研究生谁都没动,也没有人说话。大大的书房里,寂静得犹如空无一物。 长达十余分钟的沉默之后,夏兄问道: “以后呢?” “不久她就死了。是自杀的。”闻教授简捷地答道。 三人倒吸一口冷气,沉浸于对生命凋谢的悲怜氛围里。 闻教授重又睁开眼睛,指着墙上的肖像说:“这幅肖像,是她最后一次与我见面时的速写。她本来是要我和她私奔的,但是,我却舍不得我的这些书,也就是所谓的精神生活。当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是多么失望啊!你们看她的眼睛,虽仿佛有泪光,却是绝少忧怨的,更多的,是平和中的绝望!如果你们读过《乱世佳人》,斯佳丽最后面对艾希礼的感觉就是这样。她只有以死来求得永恒的平静了,也只有以死来向被她深深刺伤的亲人赎罪了。……当然,活着的人是不会有这么轻松的。她的父亲,在她死后几天就双目失明了;她的丈夫,抛却生养他的家园,远走他乡,几十年不知所终。毕竟,人们都是多么爱她啊!” 闻教授又喝了一口水,以这样的话结束了他的长谈:“在这一事件中,从表面上看,她是最不道德的,因为她已有了丈夫,并且首先接近我;而我是可以不受责备的,因为我并没有强迫她,有时还在躲着她。但实际上,在她的身上,我们可以触摸到人性的温暖和人格的光辉,而我是冷酷的、残忍的、最不道德的,我用一把软软的刀子,将她的生命轻率地切割了。我知道,我是没落阶级遗留的废物!但是,客观现实却是让她背着不贞的罪名告别人间,而我呢,竟然声名远播,成为所谓的大学者。唉,女人啊! ……” 窗外的凉风更大了,一枝台湾相思树的细叶,从灯影里摇进屋子里来,顺便把几滴雨丝,洒在了他们的脸上。 “下雨了么?”明月惊喜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将手伸了出去,收回之后,掌心上已湿漉漉的了。 如果天底下每个人都有一个湿馨的家,夜色中时紧时疏的雨声,尤其是烦闷夏夜的雨声,理当别具诗意了。但要你说出它的美来,也没有美处,屋外的路泥泞难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但正是在这种情境之下,你才会感到往常的世俗喧嚣一时浇灭,天上人间只剩下了被雨声统一的宁静,被雨声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归位,死心塌地地在雨帘包围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色中的想象总是特别专注,特别遥远,特别温馨。这时候,你尽可以对窗而立,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丝,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热气变成一片迷雾。你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却似乎又能看得很远。风不大,轻轻一阵立即转换成沥沥雨声,转换成河中更密的涟漪,转换成路上更稠的泥泞。此时此刻,你就忘却窗外所有的俗务吧!你会感到你的背心发热,当你转过身来,就会看见一双或者几双安详的眼睛在看着你――那是你的妻子或孩子。 然而,对闻教授这类历经心理沧桑的孤寂的人来说,夜雨款款地剥夺了他的活力了,使这个孤独的旅行者,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远、孤苦的处境,构成他万里豪情的羁绊。当代一个颇有真知卓见的学者说:“不是急流险滩,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夜雨,使无数旅行者顿生反悔,半途而归。”当然,闻教授虽有反悔,但没有半途而归。在这特定的时刻,他的三个研究生突然明白了:导师最坚强的意志,便是一次次冲出了夜雨的包围。 “下雨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闻教授双目无神。他是真正的疲倦了。 “好吧,”他们说:“闻教授晚安。” 闻教授没有应声,也没有起身送他们,几十年尘封的情感,被他几个学生的目光搅拌而起。但闻教授是温暖的,慰藉的,仿佛通过自己那一段长长的回忆,就把画面上的高秀请了下来,与他促膝共坐。当他听到三个学生关了大门之后,闻教授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抑制着的情感,把碳精素描的画像取了下来,静静地揽于怀中,再一次用他的手掌去抚摸。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嘤嘤的哭泣,这哭泣声很小,却有穿透肺腑的悲切之音。闻教授以为是幻觉,揉了揉麻木的耳朵仔细听去,那哭声使异样地明亮起来了。这是多么动人的哭声啊,绝然不是从嘴唇上弹出来的,而是从心扉上透出来的,每一丝丝音儿,都是心上的肉汽化而成。这是闻教授一生一世没有听到过的。 他凝神细听,想辨别哭声发出的方向,听到的却是窗外愈来愈愁人的雨声。那哭声似乎就夹杂在雨声里。闻教授将高秀的肖像小心地放在凳上,带着犹疑的心走至窗前,那哭声便顿然从雨帘里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雨的浸润。闻教授正欲回到原地,突然发现窗户上露出一张脸来!这张脸削瘦而愁苦,曾经刚硬的曲线,已经埋藏在岁月的沟壑里了。闻教授吓了一跳,张了嘴要叫,那张脸也张开嘴来,这才明白了那就是自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天真遇着鬼了!”闻教授心里说。这意识一产生,如出自地答的哭声又萦绕在他耳旁。这一次,闻教授听清了:那哭声不是从外面发出,而正是出自自己的屋子里!他惊惧地转过身来,想用眼光将那哭的人捉住,可是,哭声立刻从四面八方传来,完完全全将他笼罩了。 闻教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座位上去的,他抖抖索索地将高秀的肖像再次铺展在怀中,再次用手去抚摸。哭声顿然消逝。 他分明看见高秀流出了泪水! 这让闻教授大为悲恸。 以前,他读过一篇报道,说是在公元初年,有人画了一幅女人的画,深埋于地窖之中,千余年过去,这幅画居然不变颜色。由于是古董,被发掘出来之后,成为城市的文化标志,经过修整,进入博物馆,并仿其模样,请世界最杰出的雕塑家做成雕塑,立于城中心。人们惊异地发现,如果该城即将发生火灾,地震等重大变故,这个女人体雕塑的眼里必然浸满泪水。你把一朵鲜花送到她面前,她会向你微笑,相反,你将一把刀搁在她面前,她会露出惊惧的神色,眼里充满惧意。人们又去试验那博物馆的画,她的反映就更加敏捷,更加明显了。自作聪明的现代人为此惊诧不已,拿高倍显微镜看她的瞳仁,发现每个瞳仁里至少有上千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最大的人物便是观世音……对这则消息,闻教授当时并不是不相信,只是在想:人类智慧的极限到底有多远? 那一幅奇特的画,必出自异人之手,否则不会有如此神功,可能闻教授怀里碳精素描的高秀肖像,只不过是通州城一个以绘画为生的画师根据闻教授的回忆画成的。为了警醒自己,也可以说、为了不断地折磨自己,批判自己,催促自己道德的更新,闻教授没有选择高秀最甜最可亲的模样,而让画师画出她最后一次见闻教授的神情,画出她生命的绝望。 闻教授不停地擦去从高秀的眼睛里浸出的泪水――事实上是他自己的泪水――喃喃自语道:“世间万物皆有生命,无情无义之人摧残了生命之花,最终要受到生命的惩罚。” 雨大了,风也大了,闻教授把窗子严严实实地关起来,准备入睡。 三个研究生,此时并没有回到寝室,而是慢慢行走在愈来愈密集的雨帘之中。 “其实,闻教授是很无情的。”明月说。 对此,姚江河表示反对:“如果无情,他现在就不会后悔了。” “如果一个女人为某个男人付出了青春、爱情和生命,男人仅仅用悔恨来给以报偿,那是不公平的。”明月怅怅地说。 姚江河接口道:“在我看来,闻教授怪可怜,自己并不爱那女子,却为那女子背了一世的恶名。而且,到了老年,还要用后悔去洗涮自己的灵魂。” 姚江河说这话无意,明月听这话有心,她陷于无限的哀愁,并故意仰起脸来,让雨丝把她浇灌得酣畅淋漓。 “为什么该后悔呢?”明月冷冷地说,“一个人违背了道德规范,就应该受到道德的惩罚。” 一直静听他们说话的夏兄对两人的议论不以为然,先在肚子里把他的观点想好,词句想好,等他们俩安静下来之后,才开始发言。 “我觉得,闻教授现在的抑郁心情不是因为道德的惩罚引起的,而是因为爱。说穿了,他原来是爱那女子的,只是这种爱在那女子活着的时候没有苏醒过来。等它醒过来之后,那女子已经死了,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样,他们之间成了永远不能相合的阴阳之爱了。我相信如果那女子一直活着,闻教授最终会爱上她,只是时间拖得久一些而已。任何人,如果仅仅因为脆弱的道德力量而不是因为坚强的爱情,是不会像熊教授几十年都想着她并不再找别的女人的。” 夏兄的话着实让明月吃惊。姚江河说,夏兄再不是简单的书虫,而是变得开通了,深刻了,看来果然如此。 三人又争论了一阵。因为夏兄的主动参与并引申出一种新的见解使争论变得更加热烈。闻教授今晚的一番话,到底是缘于道德的反省还是爱情的独白,他们最终无法形成定论。 不管怎样,他们都感谢导师,把如此肺腑之言告诉自己的学生,对一个老师来说是不容易的,闻教授尤其不易。 雨有了暂时的停歇,天气突然闷热起来了。三个研究生,此时正走在橘林的深处,顿感每一片橘叶,都是一朵燃烧的火苗,烤得他们心慌意乱。风是没有的,火苗静静地舔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三人浑身上下都浸出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明月走在前面,站在一棵最大的橘树底下等三五尺开外的姚江河与夏兄,待他俩走近,明月将那橘树猛地一摇,随即迅速闪开,大滴大滴的雨水,像断线的珠子,在朦胧灯影下闪着亮光纷纷砸在姚江河与夏兄的身上。 明月欢乐的笑声,在橘林里荡漾着。 两个男人,并不回避那雨珠,故意站在橘树之下,让那晶亮的生命在身上抹上一层清凉。 天气更加酷热了,整片橘林仿佛变成了一座大火堂。他们只觉得异常缺氧,胸口憋闷得慌。风一丝丝儿也没有的,所有的林木,肃穆地站立,像一场恶战打响前的士兵。 这是暴雨将至的征兆。 “赶快回去吧,不然来不及了!”夏兄说。 从熊教授屋里出来之后,夏兄本来就想回去了。对这样没有目的的散步,他是不大习惯的。他的心情,没有明月的轻松,也没有姚江河的畅达,而是显得凝重而郁闷。但是,他是不便于把这种心情表现出来的,因为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能由于这一点而坏了师弟师妹的兴致。他尽最大的努力把那份沉重压抑下去,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这真是难为他了。 “还不到十一点钟就回去?我觉得外面挺好玩的!”明月越来越疯了。 姚江河不便发表意见。说回去吧,他又真正的想再玩一会儿,三人同学这么久,如此毫无顾忌地在雨中散步,谈论一些看似虚无缥缈却很有意思的话题,还是第一次呢!说不回去,他又伯夏兄误解为自己是在顺从着明月的意思,甚至是在讨好明月。他早已发现,夏兄对自己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夏兄看似愚钝的心,实际上异常敏感。他把失意的巨大痛苦,短时间内消化于腹中,这样的心还不敏感么? 正在这时,一道亮闪闪的光影,从林梢直插而下,穿透繁密的叶片,在他们面前抛出一条刚毅的弧线,又迅速地收了回去。明月吓得惊叫一声,随即说:“这不是三榈大夫在舞剑么?” 姚江河与夏兄都笑了起来。 笑声未停,雷声便起。这雷声像从宇宙的极限处传来,只有声音的幻像而不能让你真切地感知。就好象一干人站在莽莽空阔之处,听到林木掩映的村子里传来的牛鸣。 随后,闪电来得更急促,更迅捷了,雷声的脚步由远及近,仿佛就在林梢上作响。 “快跑!”姚江河大喊一声。 三人飞快地跑了起来。 明月是不落后于他们的,几步就跑到了他们的前面。 可是,刚跑到荷花池畔,明月突然蹲下去了,只不过一两秒钟,她便像一片落叶摔在了地上。 胸口突然发作的剧烈阵痛,使她昏迷了。 两个男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围在她身边叫:“明月!” 明月不应。 “快背上她跑!”姚江河以命令的口气对夏兄说。 夏兄木木的,不敢去动明月的身子。那情形既让人着急,又让人可怜。 “混蛋!” 姚江河愤愤地骂着,蹲下身去,将明月扶在了背上。 姚江河背上沉重的明月,迟缓地向男生宿舍的方向跑着。夏兄颠颠地跟在后面,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下起来了……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姚江河把明月背回寝室,放在他的床上.对一点没有主张的夏兄说:“你赶快到明月寝室去给她拿一套干衣服来!” 雨水把明月的衣服湿透了,薄薄的衣裙,紧紧地裹住丰腴的身体。 夏兄飞跑而去,跑出十数丈远,又折了回来,着急地问:“钥匙呢?” 姚江河这才想起。明月将钥匙用一根鲜红的绸带挂在脖子上,姚江河把明月的头微微抬起,夏兄便把钥匙取了下来。 夏兄去后,姚江河蹲在床边,轻轻地唤明月的名字。明月不应,嘴唇微微地开合着。姚江河估计她是要喝水。见鬼!今天恰恰没有打水。姚江河提了提水瓶,幸好还有一点昨天的积水,便倒在碗里,用勺子给明月喂。明月不知道吞咽,水从她的嘴角流到枕巾上。 怎么办呢?姚江河想了想,只有将她抱在怀中喂水了。 门大大地开着,虽然自己心中没鬼,若让学友们看见,毕竟是不大好的,姚江河略作迟疑,走过去将门关了一下,并不关死,留一条门缝的线儿。 他的心依然狂跳着。明月的上衣,是一件短而薄的洁白的衬衫,由于躺着,拉长了身体的长度,在衣裙结合之处,便隐隐地露出椭圆的肚脐眼来。而且,透着薄而湿的衣服,可以看见她的肌肤!在姚江河背着明月往回跑的时候,他是丝毫没注意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因为顾忌而犹豫不决。 明月的嘴唇又一次翕动起来,可能由于低烧,她脸上泛出潮红。 “明月,你要喝水是吗?”姚江河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去问她。 回答他的自然是无言。 再也不能犹豫了!姚江河一边想着,行动着,一边在心里愤愤地骂自己。在救人的紧要关头,脑子里还涌出那些肮脏的思想,实在不应该!自己不是有一条理论么?不是认为伟人和平凡人即便做同一件事情,价值取向也是不一样的么?为什么真正实行起来,就有了那么多世俗的杂念呢?看来,自己真正只配作一个平凡人了! 姚江河坐在床沿上,将明月的上身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左手从她的颈部弯过去揽起她的头,右手便一勺一勺地给她喂水。 虽然衣服被雨水湿透,可明月的身体热呼呼的,温突突的,柔软而滑腻。这对姚江河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既便拥抱着妻子顾莲,他也是缺少这种感觉的。 喂了几勺子水,姚江河感觉到差不多了,就把勺子放进碗里。 有一绺湿漉漉的头发,盖住了明月的眼睛,姚江河放胆地将那绺头发撩到了明月的耳后,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的确,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位,与妻子顾莲比较起来,有明显的不足:她的眼睛没有顾莲的大不说,眼皮也缺乏顾莲的层次感;顾莲的额头光洁得耀眼,而明月的额头是缺乏生气的,这种感觉,就如春天新翻的土地和秋后沉睡的土地那么明显;顾莲的鼻梁挺直、修长而秀气,象刚被乳液浸过一样充满着柔情,明月的鼻梁虽直,对女孩子来说,不仅短了一些,也略略大了一些;再说嘴唇,明月的嘴唇厚而上翻,顾莲的嘴唇却像河岸一朵精巧的小花,既滋润、温暖,又洋溢着安详安静的光辉……可是,当你调整一下视线,不从局部而着眼于整体,顾莲就有些逊色了,如果说用她的故乡河“清溪”来评价她,是很中肯的,明月却不同,她不仅有了整体的和谐,更重要的,还蕴含着更为丰富的内涵,透溢出文化女性特殊的气质。 人就这么奇怪,好些东西,是学也学不来的。 明月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嘴里也有了声音,姚江河兴奋起来,又一连声地呼唤:“明月!明月!” 明月微微地睁开眼睛,但她的视线是模糊的,意识不到是谁在叫她。她将眼睛闭上了,含糊地说:“我冷……”姚江河听清楚了,愤愤地骂自己该死,将妻子前不久才洗净的被子拉过来盖在明月的身上。 与此同时,他听见走廊上有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肯定是夏兄回来了。姚江河想。必须赶快将明月放回床上,不然,他不仅会有别的想法,还会使他痛苦。 可是,姚江河还没来得及行动,夏兄就把门推开了。 夏兄猛然停了步,木木地立在门口。由于被暴雨来回浇了一阵,他浑身上下流着水,刚刚站定,地上便湿了圆圆的一圈。他的头发,像雨淋过的鸡毛,在大而圆的脑袋上服服贴贴。他肚子上鼓出一个大包,孕妇似的。 “夏兄……你回来了?……她想喝水,我给她喂了……”夏兄猛地拉开衣服,将肚子上的那个包取了出来,狠狠地砸在姚江河的床上,迅速地转身出门。 伴随他身影闪出门外的,是“砰”的一声门响。 姚江河张了张嘴,想喊夏兄回来,并进一步作出解释,却久久地没有发声。 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夏兄扔在床上的,是明月的一包衣服。他想得很周到,不仅用塑料布包了,还罩在自己的衣服里,怕一不小心将明月的衣服湿了一点。 姚江河轻缓地将明月放回到床上,准备去喊守门的婆婆来给明月换了,再送她到医院去。 由于被子的温暖,明月渐渐醒过来了。事实上,她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昏迷。她的灵魂,好象从躯壳里脱离出来了,穿过茫茫的风风雨雨,踱回到阳光灿烂的日子。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川西辽阔的大草原上。那里的天蓝蓝的,与大草原无尽的碧草相辉映。 那里的天低低的,仿佛天空本身就是一片大草原。在高高低低嫩绿柔软的草丛中,是一团团白云似的羊群,蓝天丽日之下,羊群缓缓地移动着,如悠闲的绅士一般。你的眼光遥远地望着它们,稍不留心,它们就把自己洁白的灵光,掩藏在翠绿的草丛中去了,直到风吹起,牧草像波浪般一排一排地向下倒去,羊们才显露出来。那一刻,它们静止不动,像种在地上似的。猛然刮起的风是让它们惊俱的,它们在短暂的犹疑之后,纷纷回过头来,对着远远的主人发出娇娇的鸣叫……月亮起来了,羊们归圈了,主人们回到房里,洗尽一天的辛劳,谈论着丰收的话题,融融的暖意,在大草原上流淌。 草原上的人家住得稀疏,但童心是耐不住寂寞的,在与大人和与自然的交流之间,他们宁愿选择后者。于是,每到月亮初升之时,孩子们就偷偷地从大人身边溜走,汇聚在草原的中心地带。多美的月光啊!把大地照得皓洁无瑕,夜的馨香,便从草尖上,从地气里升上来,浸润着孩子们的发梢。这时候,他们就仰望月亮,扬了声齐声喊道:大月亮,小月亮,公公起来学蔑匠,婆婆起来蒸糯米,蒸得喷喷香! 七十年代,这几乎是滋养整个四川孩子的儿歌。 那时候,明月的父亲是从蜀都大平原下放到草原劳动的右派。 这之前,明月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学教师,他划为右派的理由也极为简单的,只不过在大鸣大放时说了几句老实话,后来,他所在的学校划了一个右派名额,自然是非他莫属了。 当然,幼小的明月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也用不着去管这些。三年的草原生活,使她与大草原的每一个生命融为一体了。现实无论多么严酷,童心永远是欢乐的。 明月挎着书包上学了。由于父母都缺乏牧羊的经验,羊群不是丢失就是死亡,家里更是出奇的贫穷。明月上学,只能持家里唯一的一个花布包。这花布包是妈妈赶集时购买油盐酱醋时用的。挎着土头上脑的花布包上学,对于爱美的明月来说很难为情,她一到教室,不敢像别的同学一样把书包大大方方地放在桌面上,桌子又没有底板,就只好把书包置于膝盖之上。可有一次,妈妈却大大地伤了她的面子! 她正专心听课,教室的后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接着,来人以响亮的声音说:“明月,把包给我!你爸今天到集市上弄药,顺便叫他带一包盐回来。” 教室里轰笑起来。” 明月脸胀得通红,没等她回话,妈妈已走到她身边,提起布包。 将书本哗哗啦啦地倾倒在桌上,急急忙忙地走了……放学回家,明月大哭起来。 父亲不知怎么回事,将女儿搂在怀中,问她为什么哭。明月结结巴巴地讲了。 父亲沉吟良久,对女儿说道: “这事情怪你妈妈做得不对!” 之后,又对坐在一旁暗自伤心的妻子说:“学校有学校的规矩,你随便闯进教室去,会伤女儿的自尊心。” “什么规矩!规矩早乱套了!”妻子愤愤地说,“讲几句老实话也要划成右派,这叫什么规矩么!” 父亲是一个豁达之人,沉吟道:“不要提这些了,哪里的五谷都养人,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又小声对妻子说:“这些话,不能当着孩子讲”他知道,妻子并非不懂规矩,她还是一个中专生呢。她实在是伤了心了。 明月的妈妈不再说什么。 可不管怎样,明月必须要父亲给她买一个书包,一个正规的书包! “你说,哪种才叫正规的书包?”父亲和颜悦色地问女儿。 “黄包包!” 明月所说的“黄包包”,就是同学们都挎的军用书包。 “好吧,我们下决心给你买一个!”父亲坚决地说。妈妈也表示赞同。 明月立即不哭了。 下一次赶集,妈妈果真给她买了一个回来。 挎上“正规的书包”上学,明月是多么骄傲啊!那一天,她也像同学们一样,大大方方地把书包放在了桌面上。 第一节下课,与明月邻座的一个名叫狗胖的男孩把自己的书包翻了个面,推到明月的面前,问道:“你认识这个字么?” 明月一看,狗胖的书包上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明月的眼神立时黯淡下来。她的书包上黄板板一块,什么也没写。 见状,狗胖得意地说:“这是毛主席写的,知道啵?” 明月的心冷到冰点,得了新书包的兴奋心情荡然无存了。她多么羡慕狗胖有一个题有毛主席语录的书包啊! 但她知道,扭着父母重新去给她买一个,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于是她央求狗胖道:“第二节课把你书包借我用一下行么?” 狗胖愉快地答应了。 当老师走上讲台认认真真讲课的时候,明月却把头埋得低低的,在笔尖上裹了一团纸,照着狗胖书包上的字迹往自己书包上描。她用了一整堂课的时间,才将那八个字描好了。狗胖像给人施舍了恩惠似的,显出英雄的神情。明月对他也自是千恩万谢。 放学回家,明月得意洋洋地把描有毛主席语录的书包呈在父亲的面前。 极少发脾气的父亲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让你记在心里的,哪是叫你描在书包上的,把一个崭新的书包整得污七八糟!” 说毕,他愤愤地将书包扔到了屋外。 这一次,对明月心灵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她转身冲出了屋子,向愈来愈暗淡的大草原跑去。 她疯狂地跑啊跑啊,直跑得身疲骨软,口干舌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 刚才,她嘴唇翕动的时候,正是梦幻中的危急时刻。 直到后来,明月随父母迁回了蓉城,她才渐渐醒悟了父亲的那句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要你记在心里的。 然而,几年的草原生活,毕竟在她骨髓里生成了一种狂放的野性。 夏兄重重的关门声,把明月彻底地唤回来了。她一时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惊惧地一看,看到了已走到门边的姚江河的背影。 “姚江河。”明月有气无力地喊道。 姚江河立即回头,快步走到床边,关切地问道:“你醒过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雷雨快要来的时候,我们往回跑,你昏倒在路上了。” 明月沉吟良久,似有所悟,她翻了翻身,想坐起来,但感到浑身奇痒,怪不舒服。 她用手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衣服。 “唉呀!我的衣服湿透了?” “是的。” 明月用力撑起了身子,说:“把被子全给你浸湿了,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还有条毛巾被。现在不需要盖被子了。” “我得回去换衣服。现在几点钟了?” “马上到十二点了。衣服已经给你拿过来了,我正准备叫守门的婆婆来给你换呢。”说着,姚江河把那个塑料包递给她。 明月满脸羞涩:“这……怎么去拿来的呢?” “夏兄去拿的。你钥匙就挂在脖子上。”说到这里,姚江河才想起夏兄没有把明月的钥匙还来呢。 “夏兄现在哪里?” “他……我叫他回去休息了……不要耽搁了,快换了衣服好上医院。” 明月没有说话。姚江河走出门去,将门关上,静静地等在门外。 几分钟之后,明月将门开了,换了身整洁的素色连衣裙,将湿衣湿裤裹进了塑料包里,且将姚江河的被子翻了个面,晾在破旧的藤椅上。 “我把夏兄叫起来,把钥匙给你,然后我们陪你到医院检查一下。” “夏兄睡了么?”明月探出脑袋,看了看走廊尽头夏兄的屋子,窗口上黑漆漆的。 “可能……是睡了。”姚江河说。 “那就用不着叫他了,钥匙他放在塑料包里的。”明月说,“我也用不着去检查,这是老毛玻”“老毛病?” “好久都这样了,胸口时时发出阵痛,只是还没有哪一次出现过昏迷。大概是被雨淋了,又跑得太急。” “还是检查一下的好。既然早就犯这毛病,就应该引起重视。” “明天吧,今晚上太迟了,雨又这么大,去了还不好找人。” 姚江河略微思索一下,认为明月的话有道理,便说:“你今晚上就住我这里吧,我去和夏兄搭铺。” 明月说:“用不着,我还是回去的好。今晚不会有事的。” 姚江河说;“行嘛,由你决定。”便到床脚底下翻出一把灰尘扑扑的雨桑“走,我送你回去。” 明月没有犹豫,便与姚江河并肩出了走廊,共用一把伞,穿行在暴雨之中。 一路无言,只听雨声哗哗啦啦倾盆而下。偌大一个校园,变成了海洋。那些黑乎乎的高高的屋顶,就如隐没于惊涛骇浪之中的岛屿了。两人并行雨中,在外界的危难和惊惧之下,有了这小范围的温馨和安全,其惬意是无以言说的。 姚江河用大半边伞遮住了明月,他自个儿的半个身子,早已浇得水淋淋的了。开始衣服湿透了一次,被体温烘得半干半湿,再经湿透,姚江河觉得浑身发冷。 送到女研究生宿舍的楼下,明月正怯于叫门,见一扇小门还半掩着,甚是高兴。分手之前,姚江河说;“如果今晚又不舒服,请门卫来叫我们。”明月“嗯”了一声,柔情地看了姚江河一眼,再见也不说,就上楼去了。 姚江河回到寝室,将衣服换了,摸一摸席子,席子也是湿润润的,他索性将席子取下来,半卷着竖在地上让风吹,然后,从箱子里拿出毛巾被来铺到床上。只是没有盖的,藤椅上的被子,是湿得很厉害的,铺在床上一看,湿印完完全全是人体的曲线。姚江河禁不住动了感情,心想:这就是明月!她人虽然走了,体温还留在这里,曲线还画在这里。如此想来,不管被子有多么湿润,他往床上一倒,就将那被子盖在身上了。 他觉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暖浸透肺腑。 姚江河索性爬起来,桌面上铺了张白纸,随随便便地调了颜色,照着那被子上的曲线描摹起来。他画得极为专注,极为动情,每一根线条,都像灵巧的手指弹出的音符。不几下工夫,那曲线便印到了纸上来,有丰腴的肌肤,饱满的小腹,圆润的大腿。活脱脱一个明月的身体!只是差了头部,使这身体显得怪涎而缺乏生气。姚江河又认真回忆着明月头颈的细部,边想边在上面描画。她的颈部偏细、偏长,后颈窝处有软软的茸毛;她的耳朵如弦月,耳垂丰肥,颇有性感……至于头发嘛,最好散乱一些,蓬蓬松松地披在肩头上……描好了,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明月了;确切地说,是一个明月的裸体!姚江河欣赏了一回,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画技这么自信过。 他将画藏进抽屉里,又倒在床上了。 姚江河并不关灯,微微地闭上眼睛,疲倦顿时向他袭来,他觉得身子很沉,头昏脑胀,但并不能入睡,仿佛有一团铁质似的东西,压抑在他脑袋里,使他钝涩,闷沉,又有一种病态的兴奋。今晚发生的事情,包括闻教授那宛若发生在远古的故事,都―一在脑中浮现。人是多么奇怪啊!具体奇怪在哪里,他又说不出。千千万万年来,不管多么超凡脱俗,多么高洁无瑕的人,都必须承受上帝交付给他的沉重的包袱,并肩负着走完一生,化为灰烬,还原自然。这就注定了人生是沉重的,只不过每个人的表现不同罢了――有的人将那包袱高高地顶在头上,唯恐世人不知,一边蹒跚而行一边高声叫唤;“你们看我,活得多么痛苦啊!”有的人将那包袱随意地搭在背上,该怎么走路就怎么走路,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有的人则将那包袱吞下去,揣在心里,让人感觉不出,只把甘苦留给自己。闻教授大抵就属于这最后一种人吧?――不管哪一种,只要是人,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只要你做了,你就与那对象及其周边的事物有了牵扯,想逃避也逃避不掉的。 如此一场思索,姚江河顿觉失了兴致,那湿的被子盖在赤裸的光腿上也怪不是滋味儿。他将被子翻了个面,把那干的一面放在下面了。 他能对谁负责呢?对妻子,对明月,还有对自己,他都不能负责,甚至对夏兄,姚江河也觉得没有负责的能力。 直到这时,姚江河才异常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对不起夏兄。 他困倦的意识变得清醒了。 姚江河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墙壁。石灰涮的白墙,已在墙缝和墙角上结了密密的蛛网,日积月累的灰尘,也裹成黑团体面地挂着。日光灯被风一吹,微微晃动,光线的暗影,便在墙壁上游移着。 窗外,暴雨打在树梢上和路上的声音,气势汹汹地向室内扑来。姚江河最初是没有意识到这种声音的,此时听来,显得异常嘈杂,异常令人烦闷。 他突然想起夏兄把明月衣服送来时的样子。 夏兄留在门口的一圈水,此时并没有完全干去。姚江河仿佛从那水痕里看见了夏兄的影子。 他再也躺不住了。 姚江河爬起来,穿好衣裤,带着纯粹谢罪的心情,走到夏兄的门边。 笃笃。 笃笃! 笃笃笃! 姚江河断断续续敲了近十分钟,终于有人应声了:“是哪个饭胀饱了不消化呀!半夜三更敲什么敲!” 这声音不是从夏兄的屋子里传出来的,而是别的寝室。姚江河固执的敲门声打搅别人的睡眠了。 姚江河住了手,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他坐在藤椅上,干脆将闭起的窗户打开,让砸在窗台上的雨点,摔成碎瓣跳到书桌上来。此时,他谢罪的心理荡然无存,代之的是一股窝囊气,一股怒气。敲那么久的门.竟然不开,在我被人骂了之后还不开,太过分了。说穿了,我又有哪点得罪你夏兄了?你自己没有本事让明月爱你,能把怨气发泄在我的头上?我把明月抱在怀里,是给她喂水,又没想别的事,你就嫉妒了?……姚江河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越想越发誓真正给夏兄做出来看看! 如此把脑子折腾一阵,他觉得头痛欲裂,便再一次躺到床上去,昏昏糊糊地睡过去了。 他睡得极不踏实,仿佛只过了一会儿,便猛然惊醒过来,一看表,已快到早晨六点钟。窗外.已露出淡青色的曙色了。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空气格外清新、凉爽。整座校园,宁静得如远古一般。被大雨洗过澡的鸟儿,躲在翠绿得晃眼的繁叶之中,卖弄清脆的婉转的歌声,歌唱着生活的美好。树梢上还有挂着的水珠,马路上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积水,都被这鸟儿的鸣唱注入了鲜活的生气。 姚江河正在难得的清新空气里整理思绪,窗外便由远及近地响起沙沙沙的声音。这是环卫工在打扫卫生了。 他翻身起了床。 洗漱完毕,从盥洗室出来,姚江河再一次看了看夏兄的窗口,黑乎乎的,没有动静。要在平时,夏兄这时候已经起床了。看来,昨晚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姚江河到寝室放了洗漱工具,便出了门。 他要到校园里走一走。 清早出来散步,姚江河自读研究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他不像平时一样,出了宿舍向左走,而是向右,傍着游泳池的围墙,缓缓而下。雷雨不但清新了空气,也把地上的尘土冲涮得干干净净,踩在饰有小花图案的石板上,听脚步在宁静的校园里发出空空的声响,那美妙无比的感觉,足以荡涤胸中一切块垒。走出十数支远,姚江河看见清扫地面的环卫工人正挥舞着扫帚忙碌,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向环卫工人问声早,可他们旁若无人,是根本不会注意他的。 一直往下,路面坡度渐渐大起来,教师宿舍便在两边错落而立。在他们的阳台上,都种了花草,长青藤软软的枝条,一直垂挂下来,像画在青幽幽的墙壁上似的。艳艳的茶花,一串红和少量的葵花,像刚出浴的美女,轻轻地摆着头,把湿漉漉的露珠儿贴在脸颊上。姚江河一路欣赏着走下去,一直走到这面坡的尽头。 摆在面前的,是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的边缘,便是一条小河。 姚江河之所以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梦。 他对这里是极有感情的。 刚到通州大学读大学的时候,他们在这里上了半年课。 那时候,这块空地上有一幢砖墙砌的房子,便是他们的课堂。 砖墙房于是新砌起来的,显然是为了缓解教学楼紧张的临时举措。 当他们第一次远远地来这里上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很不愉快,有一种受歧视的感觉。也难怪,老教学楼里的课桌和椅子,是宽大的,连成一体的,椅子还有靠背,地上镶了清一色的花瓷碎片。这里呢,桌凳完全是中学生用旧了的,同学们就怀疑是不是从哪个中学借的废旧物品。这巨不说,那地上全是沙,用脚一蹭,足可蹭出半尺厚来!厕所更怪,是临时在教室左侧挖了一个丈余深的大坑,上面铺了木板,踩上去忽闪忽闪,摇摇欲坠。木板的正中,用蔑席一栏,便构成了男女厕所,每天课间,男女双方撒尿之声清晰可闻,久而久之,大家便从这奇特的声音里听出了个性,男的能分辨出女的是谁,女的能分辨出男的是谁,彼此间便多了一层尴尬。……可后来,他们全班同学都喜爱上这儿了,以致于半年之后要搬走了,都有些恋恋不舍,坐在以前欣羡的正规教室上课,仿佛若有所失。 全都因为这条小河以及小河对面的土丘! 小河是无名的,弯弯曲曲地从土丘的那一面流来,流程到底有多远,地方志上没有记载,问当地的老者,亦答不知。所知道的仅有一点,便是下去里许,便汇入洲河之中。无名河宽丈余,深五尺左右,一年四季,极少见浑浊的时候,即便夏天,洲河暴涨,小河也呈现出温柔的体态,清清冽冽地从容而来。尤其是秋冬二季,小河更见风致!初秋时节,两岸的野花是不败的,在渐寒渐冷的风里,摇晃着小小的脑袋,并不以即将来临的危险为意。秋深了,花落了,纷纷扬扬,将凋零的花瓣扬到水里,任其漂流,那情形,就像成熟的女子要出嫁了,要远行了,留恋归留恋,骨子里却并不悲伤!冬天一来,四山是寂寥的,热闹繁荣的通州城,也无可挽回呈现出萧条的景观,这时候,小河就像善解人意的处女,即便有充沛的精力,也绝不张扬,只把逼人眼睛的清寒,四面发射,可是,你并不觉得她冷,而是像一个流落民间的宫廷女子,铅华脱尽,真纯焕然! 对姚江河来说,若要他在繁华与荒凉之间作出选择,他宁愿要后者。 事实上,对所有的思想者,甚至一般的文化人,都是如此。 小河的两岸,有一座石桥相连。 石桥有些年月了,桥栏上蹲着几个狮子,身上已布满黑斑。 同学们最乐意做的,是走过小河上的石桥,到对岸的土丘上看书。 土丘不高,离河沟约有二十米。土丘的顶上,是一块巨大的石盆,天造地设的锅盖一般,将土丘严严实实地扣起来。石盆上照例生满青苔,太阳一晒,便于成硬壳,却并无其他的繁杂之物。同学们往往是带了报纸,铺在地上坐下,翻开自己喜爱的书来,就可以惬意地读一个下午。 没有谁有姚江河到土丘读书的时间多。 对他来说,又没有哪一次上土丘像那个暮秋的下午给他那么巨大的启迪。 稀薄的阳光,透过浮白的云层懒懒地照着大地。姚江河手里捧着一本新出的《黄河》杂志,那上面有陕西作家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姚江河如饥似渴地读起来,由于心急,他几乎是一目十行。 读了近两个小时,太阳黯淡了,姚江河的双目也疲倦了,他收了书,心想:这部书,城里人是读不来的,因为他们缺少饥饿和艰辛的体验。然而,书中的主题,姚江河是把握不准的。 之后,他转了个方向,向小丘的那一面望去。那一面是山,山上是层层的农田。此时,一个农夫扶了犁耙,在农田里秋播,远远看去,也看得出那农夫的专注神情。一时间,姚江河不知道是外面的故事跑进了书中,还是书里的故事跑到了外面。他想起了在故乡真佛山下见到的情形。姚江河的母亲,也是一个农民,父亲故作清高,不理农事,耕犁锄耙,全靠母亲。母亲捧着每一粒种子,都像捧着命根根。 正在姚江河遐思迩想之际,那秋播的农夫放开歌喉,唱道:哎!远望青山两草稀呀,近看柏树长不齐呀,哦――山中树木有粗细,人有贤也有愚。 歌声浑厚,舒展,又如山一样嵯峨,野气之中透露出一种热辣辣的挚爱。 姚江河来了兴致,端坐静听―― 耳听山歌唱得好, 摘片树叶来包到, 十字路口打开看, 飞的飞来跑的跑。 人生在世要学好, 人要参师井要淘, 井淘三道出清水, 人参三师武艺高。 人吃五谷长精神, 五谷杂粮地里生, 五谷不会平地长, 劳动才是命根根! 哎嗨哟,乖乖吼―― 劳动才是命根根! 姚江河听得入迷。他以前认为山歌只有偏远山区的“下里巴人”才会唱的,没想到在这通州城的近郊,也可以听到在老家才可以听到的歌谣! 当农夫连续数遍重唱最后一句的时候,姚江河心头一颤,眼前豁然开朗:劳动才是命根根,不就是手中这部小说的主题吗? 他掏出笔来,在书的空页处激情满怀地写道:“人世间,劳动最光荣!如果我上大学,也像某些‘天之骄子’一样高呼六十分万岁,那么,从我跨进大学校门的第一天,我就标志着我理想的旗帜已经倒下!劳动吧!像农夫一样,劳动不仅使你成功,还会清洗你的灵魂……”几年来,他就靠这一段笔记滋养着,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四年的大学学业。 遗憾的是,毕业之后,他的那本《黄河》杂志丢失了,那一段话,便也在心中淡忘了。要不是妻子顾莲,他无法想象自己的一生将会平庸到何等地步! 在这万物还在慷睡的清晨,姚江河再一次跨过那古老的石桥,信步登上土丘。士丘依然,只是那些被太阳晒成硬壳的青苔,被昨夜的大雨不知冲测到哪里去了。干干净净的石盆上,是润润的湿。 姚江河站立土丘之上,在内心里呼唤着大学时候的豪情。之后,他走到自己曾读过《平凡的世界》的地方,竟然有一种热烈的力量,从地底升上来,灌入他的脚心。“归来吧,魂兮!”姚江河喃喃地说。他所呼唤的“魂”,便是那一份信仰,那一份精神支柱。 四山还在静穆,通州城里已有散淡的车声人语了。 天色已经明亮起来。 姚江河像找回了一件重要的宝物,满意地加快步伐,回了校园。 桃江河并不想从原路返回宿舍,在错落的教师宿舍地带,他向左前方斜插去。路是少有人走的小路,灌木丛生,一眼望去,是清亮亮的绿色走廊。依恋在叶片枝条上的雨水并没有掉下来,见翩翩少年从此经过,都迫不及待地跳到他裤腿上来了。 前面是一个标准的足球常足球场的周围,用锯木粉铺设了四百米的环形跑道。此时,球场上虽有遍布的积水,可打拳踢腿跑步的人让空荡的场地充满了无限生机。看台上,远远近近坐着晨读的人。他们有的读古文,有的读散文,更多的是在读英语。姚江河的心扑扑地跳腾起来――这不就是我的大学吗? 当他正激动不已的时候,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姚江河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中文系三年级的一个男生,他们彼此认识的。 “我好痛苦噢!”那男生哭丧着脸说。 “为啥?” “还为啥?不就是这鬼东西么!”男生扬了扬手中的《古代文逊》。 姚江河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那男生却抢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我们那老师古板得要死,都啥年代了,他还用他那老一套教书!两千多字的《离骚》,硬要我们背,并说期末考试肯定要考,不是整死人么!屈原师傅也是,自己写起顺乎,还名传千古,可把我们害苦了!” 姚江河心里很不愉快,开始想对他说的话也就不说了。 “喂,江河,你们当年背不背?” 姚江河点点头。 男生有些沮丧:“真是要背么……到底考不考呢?” 姚江河又点点头。 “我不相信全都考,肯定是选一个段落或几句话来默写,你们当年考的哪些?” “我忘了。”姚江河冷冷地说。 那男生没了兴致,长长地“唉”了一声,就像赶任务似的兀自念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并从姚江河身边走开了。 姚江河顺便在食堂买了两个馒头,边啃边回了寝室。 将馒头吃完,又无开水可喝,觉得喉管梗得难受。 顾不得这么多了,也没有时间去打开水了。他的心里,还搁着一件事呢。 先去看夏兄。要陪明月去检查身体,一定要把夏兄喊上,否则,真说不清楚了。姚江河知道,真正带着纯洁无暇的心去爱明月的,是夏兄而不是自己。夏兄是一个情感沉睡了多年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一旦让情感苏醒,便是猛烈的,真挚的,忠贞的。 夏兄的窗口依然是黑洞洞的。 大部分寝室的门都已洞开,同楼里的学友们差不多都起了床,即使没有起床的也应该起床了,姚江河便没有顾忌,放肆地敲门。 无人应。 再敲。还是无人应。 当敲了四五遍还是没有响动的时候,姚江河心里隐隐地发了慌。他索性回寝室端来藤椅,站在藤椅上从窗口往夏兄寝室里望。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夏兄根本不在! 姚江河失望地回了寝室,一时无所适从。 难道夏兄昨晚上就没回屋么?那么大的雨他到哪里去了呢? 他感到害怕了。 可不管怎样,是应该去看看明月的。快八点钟了,不知她起床没有?吃了早饭没有?昨夜,病情是否发作? 姚江河不放心起来,暂时丢开夏兄,向明月的宿舍走去。 明月早已梳妆打扮完毕。 他们一起向学校医院走去。明月几次想问为何不见夏兄,但伯彼此牵惹出些别的思绪,并未启齿。昨晚,夏兄去帮她拿衣服,把她藏于杭间的乳罩和内裤都拿来了,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既有秘密被人窥探后的羞涩,又有受人呵护的温暖。 一个体态雍容气质高贵的女医生问了症状,简捷地说:“胸膜炎。” “严重吗?”姚江河问。 “胸腔里有积水,把心脏压住了,因此感到呼吸困难,并发出阵痛。要把积水抽掉,还要打消炎针、吃消炎药。病不是大病,但要及时治疗――既然发现很久,为啥现在才来看?” 明月说;“前不久我还来过,可医生说我是感冒。” 女医生不再说话,唰唰唰地开了张单子,递给明月道:“到红旗医院去照个X光,好好治疗。” 这时候,明月才着了慌:“有这么严重吗?” 女医生又接待别的病人去了。 “走吧,听医生的话。”姚江河说。 红旗医院是通州大学的指定医院,位于雕像“巴山魂”的西面。 医院很大,院内绿树成荫,其清幽古朴,甚至不亚于通州大学校园。 这所医院的历史,已历大半个世纪。本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红四方面军从鄂豫皖边界突破恶峰险山,插八通州外围。当时,坐镇通州的是国民党反动军阀刘存厚,荒淫无度,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但是,刘存厚的军事实力,与另一实力派军阀三陵基相比并不逊色多少。红军从通江而来,在巴山游击军总指挥王维洲的协助下,顺利地占领了宣汉,开进县城,直逼通州城。可是,在通州外围,红军遇到了强大炮火的阻挠。 这里有一关,名叫凤岭关。 凤岭关是由两座山体的夹缝而成的,左边鸡公山,右边凤凰山。两座山像两个打斗的拳师,互不相让,只在它们的脚下留出一个空档来,宽不过两米,高约一丈――一丈之上,两座山体又紧紧地扭在一起。这空档就是凤岭关。自古以来,凤岭关便是出入通州城的门户,马帮也好,商人也好,背二哥也好,都要把汗水洒在这巨门一样的地方。在军阀混战的年月,抛在关内关外的野尸不计其数。 红军要进通州城,打垮刘存厚,首先要突破这凤岭关。 刘存厚在凤凰山和鸡公山上都派了王牌军把守,因此,他认为高枕无忧。 红军和反动军队血战两昼夜,两面山坡上和沟沟壑壑,撂下了重重叠叠的尸体。红军伤亡惨重,徐向前总指挥忧思不眠。 第三天夜里,徐总指挥一面以强大的火力佯装强夺关隘,一面派出两路人马,分别从鸡公山和凤凰山的背后摸上山顶,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山头。当敌人在火把之中看见山头飘扬的红旗,惊慌失措,溃不成军。 红军乘胜突进,杀进通州城的时候,刘存厚还躺在床上搂着姨太太抽大烟。听到红军喊杀之声,他慌乱而起,备马出逃。紧随其后的,除了他最宠爱的姨太太和几个贴身侍卫,还有两大麻袋金元宝。过通川桥时,由于惊慌失措,麻袋在桥柱上一撞,金元宝流了出来,迤迤逦逦撒了一地。 红军占领了通州城,立即安抚百姓,医治伤员。刘存厚在此盘踞多年,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医院。徐向前总指挥断然决定:立即修建一所医院!取名叫“红四方面军野战医院”。 这便是红旗医院的前身。 解放后,红旗医院不断扩大,不断招揽人才,发展到现在,已经是通州城的王牌医院了。 明月和姚江河去的时候,来看病的人还不算很多。他们挂了号,走进三楼的内科诊断室。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医生,头上挽一个髻,用银钗叉了,显现出少妇特有的温柔慵懒的韵致。她体态丰满,脸盘子较宽,但这并不影响她给人整体上的温馨感。只是她的眼梢有点吊,暴露出一种掩藏得很深的愁怀。 “照个片吧。”女医生说。 姚江河陪明月去照了片。照片的医生叫他们下午去看结果。 “我们懒得回学校了,”明月说,“反正今天没课,我们就在外面吃点东西,然后去看场电影。我有好久没看过电影了。” 姚江河脚尖点地,并不说话。他心里装着夏兄。他真怕凡事认真的夏兄会闹出什么事来。 明月见状,对姚江河说:“要不然……你回去吧。为了我,耽误了你这么多时间。” 她显然误解了姚江河的意思。 “说哪里话呢!”姚江河说。又问道:“你想吃什么?” “一切依你的。” 说出这句话,明月也突然想起夏兄。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夏兄的这句话捡来了呢? 她心里有些怅惘。 姚江河把明月带进了一家肥肠馆里。 姚江河是喜欢吃肥肠的,他对那种让挥着花帕的小姐们避而远之的特殊腥味,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偏爱。 肥肠炖土豆,麻辣可口。吃了几筷子,姚江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是不能吃辛辣食物的。” “嗯,我才不管呢!”明月说着,更是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副少有的纯真模样,实在可爱极了。 照了片,确诊是胸膜炎,而且胸部积水甚多。姚江河拿着那单子,对明月说:“还是去找那女医生吧,看她挺和蔼的。” 他们又到了三楼。 女医生说:“必须将那积水抽去。” “现在能抽吗?我明天有课呢!”明月着急地说。 姚江河也央求那女医生现在把手术作了。 女医生甜甜地笑了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她笑得太美了,温暖而富有内涵。 姚江河看了一眼她座位上的名字。她叫张衣。 女医生款款地走出去了。 上午来时,她并没有穿白大褂。现在,她将一件洁净而合身的白大褂套在身上,更显示出她高贵美丽的情态来。 不一会儿,女医生进来说:“过来。”她的后面,跟着几个一样穿着白大褂的学生模样的男女,看来是通州医科大学来这里的实习生。 明月和姚江河跟着他们去。 上了四楼,女医生打开一间小小的屋。里面有一张铺了白布单的高高的单人床,另有几张凳子。她让明月躺到床上去,指示一个实习生给她打了麻药针。 姚江河傻傻地坐在凳子上。 过了些时候,女医生说:“把上衣提上来。”手里拿着长而粗的针管。明月从未见过这么长的针管,吓得不能动弹。姚江河听女医生说要把上衣提上来,便不好再呆在屋子里,迟迟缓缓地挪到门边。一个女实习生把明月的衣服翻了上来,并解了她的乳罩。 “你们看清楚啊,从这里下去……”女医生边说边扎针,“注意方位,注意深浅。这些,除了书上的理论,还需要临床经验……有时候,完全是一种感觉……”明月丝毫也感觉不到疼痛,只听到背上发出“嚓嚓”的闷声。 抽出一管水来,又开始抽。女医生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不再给学生讲解,望着门边的姚江河说:“你进来吧,不碍事的。” 明月抬起头望着他,那情形也是要他进去。 姚江河挪进去了。 “你们结婚没有?”女医生柔柔地问道。 “结了。”姚江河说,又立即改口道:“没结。” 女医生的学生全都大笑起来。 女医生也笑了,依然是那种甜甜的微笑。 “结了就结了,没结就没结,怕什么?”女医生温和地说。 姚江河被那几个自作聪明的学生笑慌了,有些气恼,正了正颜色,对自己的话解释道:“真是这样。我结了婚,她没有。” 原来如此。几个学生不再笑了。 明月明显地感觉到:女医生的手重重地晃了一下。 “那么,你们是……”女医生细声细气小心谨慎地问道。 “我们是同学。她是我的师妹。” 女医生不再说话。 听说他们俩是这种关系,那几个实习生来了劲儿,问姚江河是哪所大学的,并自报家门。作了一段时间的实习生,仿佛感到寂寞了,大谈特谈校园生活。 一直到手术结束,女医生没再说一句话。但她的脸色依然是平和的,安祥的。 “张医生,需不需要住院?”姚江河问道。 “按理,应该住一段时间的院,打吊针,吃消炎药。既然你们是学生,恐怕没有时间,我把单子给她开上,就到学校去边读书边治疗吧。你说呢?”她依然是笑着。“我先给你开一点吃的药。”她又说。 姚江河问明月,明月坚决同意女医生的意见。 黄昏时候,他们回了校园。 明月虽然觉得疲软无力,但浑身似轻松了许多,呼吸也畅快起来。 走到女生宿舍前,明月邀请道:“到我寝室坐一会儿吧,今天真难为你了。” “同学之间,不要说这些了。”姚江河说。接着又吩咐道:“不要忘了吃药。” 姚江河的话,使明月觉得冷淡得可怕。她没有应声,直接向寝室走去。一天来的好心情,全被姚江河一句冷淡的话破坏了。 进了屋子,明月喝了几口冷开水,才突然感到腹内空空。晚饭还没吃呢!她又觉得后悔起来,说实在话,她应该请姚江河吃晚饭,这不仅仅因为他陪了自己一天,中午吃的饭也是他付的钱,明月分明看出,姚江河包里的钱只剩下一些零钞了。 明月拿出药来,胡乱地吃了,就匆匆忙忙地往男生寝室赶。要是姚江河所有的钱都只有那一点零分分,他就没法吃晚饭了。 明月赶到姚江河寝室的时候,见他的门开着,灯也亮着,人却不在。 她坐在书桌前等。 等了十余分钟,不见姚江河回来。她以为姚江河上厕所去了,还暗笑他上一次厕所竟然要这么长时间。可二十分钟过去,姚江河依然没有回来。 明月耐不住性子了,跑到门口张望。有几张平时熟悉的面孔,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就回了各自的寝室。 明月觉得那些人真是无聊。 再等一会儿吧。 明月又回到藤椅上来,一面后悔在与姚江河分手前没有想起请他吃晚饭,一面猜测着姚江河的去向。是借钱去了呢,还是出去吃饭去了?抑或到别的寝室闲聊去了?明月听外面的动静,没有姚江河的声音。他的声音是特别的,富有穿透力的,即便是不用力讲话,声音也会传很远。……有一点是肯定的:姚江河没有走远。不然他不会将门这么大大地敞开着。 一个女生独坐在男生寝室,其滋味儿是特别的,如果没有一点事做,在别人和自己看来,都有些莫名其妙了。明月便从姚江河的竹书架上顺手取出一本书来。是一本《素描技法》。明月对绘画并不懂,但艺术是相通的,一种新鲜的特殊的亲近感,使她翻开书来读。这是一本实用性和操作性很强的书,理论阐述浅显易懂,且配有多幅实例加以分析说明。明月看着那些男性女性的裸体,虽是素描,轮廓也很分明。虽没有色彩的渲染,但肌肤的张力是能清楚地感觉的。心想:造物主真奇怪,为什么要把人区分为男女呢?如果造出来就合二为一,不是少去了那么多无用的思念么? 姚江河画的仕女图很好,可很久没看他画过,也没有看到过他的作品。可是明月相信那一说法,因为她觉得姚江河有超乎寻常的悟性,凡事不需多长时间,就可以象模象样地学到手。而巳,他那飘逸的气质本身就是适合绘画的。 翻了一回书,姚江河还是没有回来。明月将书放回原处,本想再去拿别的书看,又没有心思。坐在那里,只感百无聊奈。 何不如看看他的抽屉? 这一意识产生的时候,明月有一种偷看的快感和胆怯。 她转过头去看了看门外,又起身去将门关得严了一些,坐回凳子,蹑手蹑脚地拉开了姚江河书桌中间的抽屉。 露在面上的,是一张白纸,光线一透,可看出纸的那一面是涂抹过的,主色调是淡黄的颜色。 嘿,这不就是他画的画么! 明月兴奋起来,将纸拿出来,铺在桌面上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这是一个少女的裸体! 她一方面怕姚江河突然进来发现了自己的不光彩行为,另一方面内在的羞涩使她的眼光躲躲闪闪,然而,她却紧紧地盯住画面不放。 姚江河也真是的!不但两只乳房画得那么逼真而且,将稀稀疏疏柔软如蚕丝的阴毛也画出来了!再看画面的细部,每一处都象是照着真人画来的,有描摹的痕迹。 姚江河自然是请不起模特儿的,那么,这难道是画他的妻子? 明月更加感到新鲜了。 她一方面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面带着复杂的心态,认真察看“顾莲”的每一处器官。 开初,明月初略地整体看去,这幅画是姚江河的妻子无疑,可仔细一看,就越看越不像了。顾莲给明月的印象,如果除去心理上的排斥,实实在在是很可亲的,绝不像画上的女孩,圆睁的双眸包含着那么多对世界的惊奇和掩藏得很深的愁绪。再说,顾莲的额头更宽些,鼻梁修长些,嘴唇小巧些……这么品评一阵,明月就突然吓出一身冷汗来。 天啦,这不是画的我吗?! 明月觉得天塌下来似的,头脑里嗡嗡作响。她抖抖索索摸出一面小圆镜来,看一看镜中的自己,又看一看画面上的女孩,越看越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越看越害怕,越看越愤怒。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月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的事情。 难道是在我昏迷的时候,他偷偷地将我剥光了?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不然,他是没有机会的,我身体的曲线他也不会画得这么准确的! 明月这才醒悟道:夏兄不是跟我们一起的么?姚江河说,他叫夏兄回去休息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开始,明月信以为真,还为今天一整天夏兄也不过问她一下感到不快,可现在想来,姚江河说的完全是谎言!在明月昏迷的时候,即使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夏兄也绝不会丢下她不管的。明月坚信这一点。 如此说来,夏兄肯定是被姚江河赶走的了!否则,夏兄明知我病了,是不会一整天也不来过问我一下的。 卑鄙啊!卑鄙啊! 明月卷起画,愤怒无比地冲出了屋子……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姚江河回到寝室,就找夏兄去了。 他自然无法找到夏兄! 这时候,夏兄正独坐在他们上课的小教室里。没有开灯,教室里黑乎乎的,只有沉默的桌椅陪伴他。 他在这里坐了差不多一天一夜了。 昨晚,当他看见姚江河搂抱着明月的时候,也和明月看见自己的裸体画一样,认为姚江河是一个多么卑鄙的人物!他愤怒地冲回自己的寝室,欲哭无泪,欲叫无声,嘴里只是发出模模糊糊的呻吟。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换下的湿衣湿裤,又是怎样地拿了一把雨伞走出了屋子。在他跨出宿舍大门的时候,守门的老太婆是这样问过他一声的:“这么大的雨还出去么?”这一句平常的问话,在此时此刻的夏兄听来,关切之情浸透肺腑。他没有回答,只是对着好心的老人笑了一下。这其实不是笑,完全像哭!因为他的泪水就快要流溢出来。为了掩饰,他迅速地钻进了雨伞之中。 雨声啊,如雷贯耳,无孔不入,成了全世界最权威的声音了。 夏兄被雨声挟裹着,包围着。他仿佛是被冥冥中的力量牵引似的,恍恍忽忽地向前走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更为汹涌澎湃的声音了。 他来到了洲河边。 夏兄在潜意识中是要到镜花滩上来沐一沐雨的,但是,当他站在那土坎上的时候,发现昔日美好的滩面,全变成了一片肆虐的黄汤!那曾经留下美好记忆的柳树,也有一半儿浸泡在黄汤里了。 今天上午,上游的宣汉已下了暴雨,洲河暴溢了。 黄汤怒吼着席卷向前,凶猛地冲撞着堤岸,美丽的柳树,可怜巴巴地任其蹂躏,左摇右摆。 雨滴打在水面上,发出铺天盖地的暴响,像从九天落下的瀑布,直直地掉入深潭。 夏兄将举在头上的银灰色的雨伞,缓缓地抛入黄汤之中。 他本是要欣赏一下雨伞被黄汤席卷而去的模样,可是他失望了,由于下雨,对面滨河路的灯光一盏也没有亮,只有洲河宾馆楼上的一颗巨灯,把淡黄色的光线隐隐约约地送到河面上来。雨伞一接触水面,随即隐去。夏兄的目光凭着意向追随它的行踪,可越往远处看去,越呈现出深黑色的空茫了。 夏兄变成了一个水鬼。这时候,要被人突然撞见,一定会被他那副模样吓个半死的。 他站立了十余分钟,终于返转身来,蹀躞而行。刚走几步,被工人们遗弃的一根铁条绊了一跤,重重地扑在地上。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却溅了一脸一身的泥浆,有几粒砂子溅到眼睛里去了,他只得用手背不停地擦。 泪水夺眶而出。 经这一摔,夏兄浑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问自己。他觉得,今天这一天,特别漫长,像过了一年似的。不,足有几十年,甚至一生! 从小到大,夏兄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迷茫过。以前,生活越是艰难,他的理想越是执著。 “可是,认真想起来,我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夏兄回答不出。 事实上,夏兄所受的家庭教育并不多,但在他骨髓的深处,和中国许许多多的农家子弟一样,光宗耀祖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也就是在他父母都还健在,村里人也并没有歧视他家的时候,在一个月亮坝里,他就喜欢听见多识广的老人们讲述贫家弟子发奋图强终于出人头地的故事。这样,在他血液的基因里,便有了多愁善感的种子。是为了逃避现实,更是为了从书中找寻人生的途径,他终于把自己生命的赌注,押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 三十余年过去了,他除了由一个小学生变成了研究生,还有什么值得骄傲呢? 他生命的旗帜始终是黯淡的!因此,所谓的理想,也就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尽管他也经历了中国的大动荡时期,然而,他对人的认识,对社会的认识几乎等于零。这是他理想虚无缥缈,生命旗帜黯淡无光的根本原因。……夏兄觉得,他应该转移视线,读一读社会这本大书了,唯有把线装书和社会这部大书联系起来,唯有在烟波浩渺的楚文化之中去找寻与当今时代相印证的座标,他这研究生才没有白读。 夏兄终于与镜花滩,与那棵美丽的柳树作最后的告别,迷茫的思绪豁然开朗,步履轻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宿舍大门已经锁闭,夏兄轻轻一叫,守门的老太婆就起来开了。她知道夏兄出去还没回来,根本就没睡着。这是一个心很细的老人,凡住在这宿舍的学生,大致行踪几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前一段时间,她常常看见夏兄与明月在一起,知道他们恋爱了,暗地里既为夏兄高兴,也为明月高兴,因为她断定夏兄是一个诚实的人,是一个好人,而明月曾经在书上发表过论文,老人是知道的,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真不容易!可近些时候,老人再没有看见夏兄和明月在一起了。对这种恋爱三天两头告吹的学生的习性,老人早已习惯了,并不大惊小怪。可她却特别关注夏兄,别的男子可能逢场作戏,夏兄绝不会,这是老人的直觉告诉她的。因此,她看见夏兄在雨里出门,就知道他心情不好。尤其是夏兄双眼红润地看她那一眼,老人差点流下泪来了。 “唉呀!”老人看见一身泥浆的夏兄,禁不住惊呼道。“你这是做啥呢?你这不是把自己往死里整么!” 夏兄憨憨地笑着说:“没啥没啥,淋一会儿雨舒服多了。”他觉得这老人像母亲一样。 “你出门不是带了伞的么?” “森…是的,被风吹跑了。” 其实并没有风,门外的树木,像站得笔挺的岗哨,只有雨水从叶片上一溜一溜地泻下来。夏见意识到自己这个谎撒得不圆。 老人倒不计较,连声说:“快回去换衣服,不然要感冒的。” 更见马上打了一个喷嚏。 “大娘,你不要急着关门,我待会儿还要出去。” “你还要出去做啥?” “我想到教室写篇文章。” “这么晚了还写文章?寝室不可以写么?” “我想到教室去写……可能要写得好些。” 这是一个心理空间问题,老人是不理解的。 “怪!你们读书人真是怪!” 夏兄到寝室换衣服去了。为了不让老人久等,他换得非常迅速,雨伞是没有了,就披了一张塑料薄膜。那情形,如果不是因为腋下夹了纸笔,完全像出海的渔夫。 他叫老人不要管他了,他要天亮才会回来。 老人叹一口气,就幽幽地将大门闭了。 这时候,姚江河正躺在床上迷迷登登的,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走廊上说话,并不知道那是夏兄。 这一夜,夏兄写出了长达五千字的文章,实际上相当于一则日记,对自己的思想作了全面的梳理。搁笔之后,他才发现四周静静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窗外,微茫的曙光映在水灵灵的梧桐叶上,像一幅静默的剪纸。他的手臂酸痛,五指僵直,难于屈伸,然而,他的心是踏实的,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第一次看清了这人世间是多么美好! 夏兄把这则长长的日记重读了一遍,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而读书。以前,他读书的目的既狭小且不明确,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攻读的先秦文学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的始祖文化,要研究它,责任是重大的,层次低了,目标小了,是无法承担这一重任的。 他也终于明白了,闻教授之所以能在先秦文学领域垒造出一座大山来,除了他丰厚的学识,更重要的,便是他胸怀祖国,并有很强的自省意识。 夏兄终于疲惫不堪,躺在桌上睡着了。 两小时之后,他被走廊上的吵闹声惊醒。别的年级的学生上课了。在这楼上,除了研究生上课的教室,还有本科生的。 夏兄揉了揉眼睛,带上纸笔走了。 他早饭也没吃,就去敲姚江河的门。他要找他好好谈一谈。 结果,姚江河一整天都不在寝室。夏兄先后敲了三次,都没人应。他想起明月。昨晚,明月突然昏迷了,到底怎么回事呢?在他们恋爱的过程中,明月是从未出现过这种事故的。夏兄本已回到寂静的教室看书,可怎么也不安心,就又匆匆忙忙地去找明月。 明月也不在。 夏兄禁不住有些怅惘,觉得自己太过小气了。不管怎么说,学友患病,是应该及早过问的。 找不到他们的行踪,夏兄又回到教室,继续看书。他看的还是那些书,却看出了更为博大的境界。 晚饭时分,夏兄再一次去找明月和姚江河,还是不在。 “看来,我于他们是多余的人。”夏兄想。 但他立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他明白这种思想依然是没有摆脱的原因,依然是狭隘的,他应该坦然面对才是。否则,他要和姚江河所谈的话,是无法进行的。 “当然,有了姚江河的关心,明月就不会有事。”夏兄又想。此时此刻,他对姚江河充满了感激之情……正在夏尼思谋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姚江河却在四处找他。 他送明月回到女生宿舍,自己的屋不进就去敲夏兄的门,见夏兄依然不在,他的心着实慌了,想他是不是在教室里呢?他又急急地往教室方向走,到楼上一望,教室里黑漆漆的,一时竟没了主张。 是不是在闻教授家里呢?想到这点,姚江河眼睛一亮,又往闻教授家里赶。结果闻教授也不在!姚江河迷茫了。 他呆呆地在教授楼前的花园里站了会儿,就出了校门,到了街上。 他知道在大街上是无法找到夏兄的,只是无目的地晃荡。 一个多小时之后,姚江河失望地回到寝室,却惊喜地发现夏兄就坐在他的床上! “你好!夏兄。”姚江河双目发光。 见到姚江河,夏兄也异常高兴。 两人像分别了许久的朋友。 “我找了你一天。”夏兄说。 “我陪明月看病去了。”姚江河说。他立即观察夏兄的神情。 夏兄神情坦然,关切地问:“如何?” “胸膜炎。没有事的。” “现在呢?” “我把她送回去了,大概已经休息了。” 姚江河没有把自己苦找夏兄的事情说出来。 夏兄正要说什么,守门的老人突然扬声在喊:“姚江河,接电话。” “你坐一会儿。”姚江河对夏兄说,就跑到门卫室接电话了。 是李新打来的。 “江河,我今天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们那部电话生意怎么那么好,几次都拨不进去!” “拨进来也没人接,我今天陪同学看病去了。” “晤。明天有课吗?” “上午没有。啥事?” “今晚上我想找你聊一聊。” 姚江河有点犹豫。说实话,他也很想跟夏兄长谈一次。 “今天这么晚了,改天吧,反正我们隔得不远,随时都抽得出时间。” “不行,江河!”电话那边的李新着急起来,语调凄切地说:“今晚我必须跟你谈一谈,不然我真的要死了!通州城这么大,只有你才会理解我的。” 姚江河无可奈何,只得说:“那你过来吧。”就放了电话。 回到寝室,见夏兄呆呆地坐在那里,姚江河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这个诚实的师兄实在有愧。他立即去给夏兄倒开水,才想起两天没打过开水了。夏兄叫他不要管这些,但姚江河坚持端上锅,到盥洗室接了半锅水来,放在电炉上烧。 姚江河坐在藤椅上,与夏兄面对面,两人都有话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为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姚江河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屋子里立即荡漾着深沉的旋律。是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夏兄对这只曲子同样是熟悉的,他在与姚江河同室共住的时候,这支曲子曾严重地影响了他,使他深厌而痛绝。现在听来,这曲子表达的情感和思想,是多么深入人心。 “你今天干了啥?”姚江河问道。 “看了一点书……别的什么也没干。” 姚江河迟疑了一会儿,又问道: “昨晚上……你没在寝室?” “是的……我到外面淋了一会儿雨。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接下来又是沉默,只有柴科夫斯基的乐曲,水一样流贯其间。 “我……”姚江河正要说话,门外李新在叫:“江河!江河!” 他是骑摩托车来的。这一次来与以往不一样,没有带谭A弦,而是一个人。 见有了人来,夏兄很是失望。他要说的话还没有开始呢。 姚江河把李新介绍给了夏兄,又特别对李新说:“这是我师兄,名字很有意思,就叫夏兄。他读的书多得要命,足可以把我淹死。最近,他有一篇学术论文在《楚辞学刊》上发表了。” 李新在电话中说他快要死了,实际上他的神色是昂扬的,只是听了姚江河对夏兄的介绍,脸上才有了一丝半点的怅惘。那是潜藏得很深的自卑。他毕竟曾经是诗人,口头上对文化不以为然,甚至大肆践踏,可每每听到别人取得了成果,心里总要升起一种酸涩滋味儿。 夏兄与李新握了手,就告辞了。 姚江河想挽留他,可有李新在场,他们之间的话是不好说的。 这样,两人都失去了一次推心置腹长谈的机会。 夏兄一走,李新就拉下愁容来,闷坐在姚江河惯坐的藤椅上不发一言。 磁带早已转完,屋子里寂静无声。 “你不是说你要死了么?”姚江河以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李新翻了翻眼皮,哭丧着脸说:“真的,江河,我遇到麻烦了。” 说得十分认真。 姚江河也收了调侃的神色,做出严肃的样子,关切地问道:“到底出了啥事?” 这当儿,电炉上的水发出响亮的叫声,随即一股蒸汽把锅盖冲起来,又落下去,漫出的水流在烧红的电炉上,滋滋地响。 姚江河拨掉插头,往杯子里放了一小撮茶叶,就端起锅来倒水。 “不慌,泡浓点儿。”李新说,抢着往杯子里又放了些茶叶。 两人坐定,李新就讲开了他的故事。 “谭A弦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李新第一句话说。 姚江河自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约定,也不便问,静听李新讲下去:――在我们相好之初,我是不大愿意的,因为我有那么好一个妻子,不仅品貌好,在单位上又是业务骨干,人们都说我找到她是几辈子的福份。但是,谭A弦一直缠着我,在我自己这一方面,过去的情份也始终没有忘记,经过一段时间的暗中接触,似乎变得更加火热,就答应了她。准确地说,是我自愿背叛了我的妻子,与谭A弦好上了。对此,我心里一直很不安,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一个正常人过的生活,不知哪一天是要出事的。于是,在谭A弦情绪好的时候,我试探着对她说:“A弦,我们割断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吧,不然,最终只会害了你。” 那时候,她正在为我冲速溶咖啡,听到这话,杯子啪地落在地上,开水溅出来,把她的两只脚背当即就烫红了。我们刚刚从床上起来,她光着脚,蓬松着头发,样子十分可怜。 我硬起心肠,既不说话,也不去理会她,看她怎么做。我在想,要是她跟我大吵一场就好呢,那样,我就可以没有遗憾没有愧疚地离开她了。 但是,她没有这样,而是走到我身边,跪在我的膝前,泪流满面。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软化,像一块冰糖浸入开水中。事实上,我的铁石心肠本来就是做出来的。我的手终于插进她蓬松的乱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 她呜呜哭泣,哭得十分悲伤。 “亲爱的,我这是对你好,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是绝对不会说这话的。”我这样劝慰她。 她只是哭,不听我的劝慰。 我的心乱成一团,连声说:“你叫我怎么办呢?你叫我怎么办呢?……”谭A弦终于说话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这话可能是说给自己听的,可能我听来,她纯粹是在怪罪我了,意思是你既然要与我割断,为什么要同我上床呢?女人啊?真是不可捉摸,当时的情形,你不同她上床么,她那缱缱缠缠的样子,仿佛是在呼唤你,催促你。可是,你一旦同她上了床,麻烦事跟着就来了。 我知道自己惹了祸,无话可说。 “李新,你后悔了是吗?你是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你妻子么?” 女人的心是敏感的,她一句话就可以把你的心思说穿。 我只得默认了。 她又是一场好哭,直哭得昏天黑地。我那天所要做的事情一件也没做成,全被这哭声耽误了。 但是我想,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了结。不管她怎样哭,我都不去理她。 这明显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不是说女人最强的表现就是不断地哭么,这时候她不哭了,从地上站起来,自己去洗了脸――要平时,她非要我给她洗不可――理了理乱发,走过来温情脉脉地和我坐在一起。由于没了烦人的哭声,我好受了些,但还是不想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就惹火烧身了。 “看你那一副怀有深仇大恨的样子呢?”谭A弦说,她竟然笑了起来,两只眼睛像红桃儿似的,泪光还残存在上面。但是,她笑得一点儿也不勉强,而是特别纯真,在泪光的映照下,那笑就显得格外的凄楚动人。 我不知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样,大概的确很难看,听她这一说,我把绷紧的脸放得和缓了些。 她倒在我的身上,脸贴住我的肩头不停地摩挲。我硬撑着的铁石心肠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抽出手来把她搂住了。我的手很轻,准确地说只是放在了她的腰间。她摩挲的动作有了停留,肩头有了一阵轻微的颤抖。我知道她是在等我把她搂得紧一些,但我没有这样做。她似乎也想通了,没有过于强求,头却比刚才贴得更紧,并颤颤地说:“我的脚好痛哟……”我看了看她的脚背,红红的一片,比初烫时扩展了许多。我想我是应该找点儿药来给她敷上的,便站起身来,到抽屉里拿出一小瓶上好的白药递给她。 她不接,那意思是叫我给她敷。 我做出很不愿意的样子,打开瓶盖,用指头慢慢地给她敷了。 然后,我将碎在地上的杯子收拾干净,又拿拖布把地拖了,坐到沙发上去沉默着。 这一次与她隔得较远,足有两尺宽的距离。 尴尬了一会儿,谭A弦终于说: “李新,我当真那么讨厌么?” 声音细如寒蝉,但听得出她的心态是平稳的,这让我高兴,因为只有在她这种心态之下,我们才可以讨论问题。 于是,我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你一点儿也不讨厌,相反,你是很可爱的,正因为你可爱,我才不愿意伤害你。我们这种关系,是不能维持长久的,因为我已经结了婚,而且,越是维持得长久,对你伤害越深。所以,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不要以为我是在讨厌你,甚至害你。” 你猜她说出什么话来?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思,你是害怕我破坏了你的家庭。” 我再一次无话可说。她的话来得很直,也大大地伤了我的自尊心。在她心目中,我不但是一个自私鬼,还是一个懦弱汉。但是,我的心却很沉,很痛,因为谭A弦的话像锥子一样戳到了我最重要的症结。 谭A弦并不对我的沉默生气,相反,她以少有的大度对我说:“李新.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们心心相印的历史,也是好几年了,要叫我一时割断,真是舍不得。就让我作你的情妇吧!这是我自愿的,你没有责任。我向你保证,我绝不破坏你的家庭。” 我被她的话感动了,同时,她的话也稳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心理上解除了最大的顾虑。但我知道,我绝不能立即喜形于色,如果我立即说:“好,只要你不破坏我的家庭,我就答应你!”那我就真不是人了!我只是淡淡地对她说:“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们之间,不要说公平不公平,只要你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爱我吗?” 你叫我咋办?我想江河你遇到这种情况,也一定会感激涕零地说:“我爱你!”我就是这样说的。 我们立即拥抱在一起。 这样,不破坏我的家庭,就成为我们两人之间默认的约定。――说到这里。李新打住了话头,深深地呷了一口茶。 以前听李新讲话,姚江河总觉得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滋味儿,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出来,可今天,他听得特别入迷,李新短暂的停顿,他也等不及了,问道:“谭A弦又怎样违背了你们的约定了呢?” “不要慌嘛,说起来真是气人呢!”李新又呷了一口茶,接着他的故事往下讲――有了那个不成文的约定,我们就更加大胆,更加放肆了。只要不让我的妻子知道,什么事情都像没有发生一样。有一位哲人说过:“任何错误在被人发现之前都不叫错误。”那段时间,我对这句话理解得特别深刻,而且坚信说这话的哲人也与我有同样的经历。 江河,男女之间的事你是知道的,任何一方有了外遇,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只要自己的丈夫或妻子不知道,就万事大吉了。现在这个社会,又不像五六十年代,把男女私情看成仅次于阶级斗争的罪恶。晚上,我开始学会不归家了,总是推说公司有事,尤其是我当了副经理、经理之后,这个理由就更充分。我的妻子是相信我的,每次我电话上告诉她我不能回去,她都要千叮万嘱,叫我注意身体。 如果我说我晚上接待外面的客人,跟他们谈生意,她必定嘱咐我要尽量少喝酒。我的肠胃很不好,酒喝多了要出事的。在我和谭A弦私通之前,若我真的有事不能回去,妻子这样嘱咐我,我心里甜蜜蜜的,恨不得这嘴也能从电话上送过去,狠狠地吻她。可是现在,我嫌她罗嗦了,往往是她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把话机扣上了。 电话一搁,我和在一旁静听的谭A弦都兴奋得无以言表,只差没有大声地欢呼胜利了。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屋子里疯闹。闹过一阵,华灯上来了,夜市热闹起来了,我们就相拥而出,选那最偏远的角落或者最豪华的酒吧,去吃小吃,麻辣烫,去唱歌跳舞。我们轻松而又自在,觉得这个社会实在是太美好了。 当然,我们也有担心,确切地说,是我一个人担心。我担心被人发现,事实上,我妻子是不出门的,她下班回去,不是读点儿闲书,就是做些织毛衣之类的女工活。她虽从小生活在城市,却对这城市有些隔膜,不喜欢它的喧嚣。我所担心的,是被妻子的朋友发现。别看她不喜欢交往,朋友却不少,因为她对人坦诚,又乐于帮忙。即使我和谭A弦勾肩搭背地走在最阴暗的角落,也觉得背后有熟人盯着我们,时不时地回头张望。这样做的次数多了,谭A弦就有意见了,有一次,走进一个精品店前,我又这样做,因为妻子的那些朋友都是爱美的,有好几个对精品都有特别的嗜好。谭A弦看来早就猜测到我会这样做,我的头刚一转过去她就一把将我推开了,气冲冲地往前走去。 我吃了一惊,因为她的动作来得太突然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忘记将周围看个明白,见确实没有相识的人,才急急忙忙地往前追去。 谭A弦分明是往前走的,可我追了很长一段路,竟然不见她的影子!我着慌了,也不怕人发现,就站在街心四处看,并时不时地喊一声:“A弦!” 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只是不见谭A弦的行踪。 我傻乎乎地到处找,像个初恋的少年。那情形,任何人看了也不会相信我竟然是通州城最大的百货公司的副经理――那时我还是副经理――结果,谭A弦就跟在我的后面,我往前走多远,她就跟着走多远,但绝不在我眼皮下露相。我找得好苦,腿软了,心灰了,通州城的大街也差不多被我逛完了,她才慢摇细摆地走到我前面来。 你说这可恶不可恶呢? 我顿时来了气:“你藏到哪里去了嘛!” 谁知她的气比我更大,几乎是吼着说: “我为什么要藏呢?我就那么贱,那么见不得人啦!哪里是我藏,是你的眼睛溜到别人身上去了!” 江河啊,要是我聪明,我那时就该听出危险的信号了。你看,她以前也和我一样,认为这种事情是应该隐蔽些的好,可是现在,她要求公开露面了!天啦,我后来回忆起来,这是多么危险! 但当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意思呢。我把所有的智慧,都用来阻止她的吼叫了。 “A弦,不要吵,听话,不要吵。”我像安抚孩子似的。 她哪里听从我的劝告呢?不但不听,声音还更大了:“我不配让你这样对我说话!你心里想的我是清楚的,在你心目中,我根本不是人,而是你的床上用品!” 天啦,这不是要拿话来杀我吗?我的骨头都吓软了,因为过往行人都停下脚步,颇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两人。江河,你知道这种事总是逗人看的,那些无聊的市民,不花一分钱就看一场录相,何乐而不为呢?我知道,如果再呆上一分钟,就会吸引成百上千的人,危险抛去不说,把我这副经理的皮都剥光了!我架起她就走。 我把谭A弦弄回了公司的楼上,也就是平时我休息的地方,你那一次是看到的。 “你发了疯是不是?”关上门,我就威风起来了,依我当时的心情,恨不得煽她几个耳光。 我以为谭A弦还要跟我大吵的,结果我错了,她扑进我的怀里,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你叫我咋办呢?―― 李新直直地盯着姚江河,好象要姚江河给她指出一个办法似的。 姚江河急于听下面的故事,问道: “你当时咋办的呢?” 他的声音,好象因为长久的沉默而变得空茫。 “你等一会儿吧,我去方便一下。”李新说。他出门到盥洗室去了。 姚江河完全被李新的诉说营造的气氛笼罩了,有好几次,他都把自己想成了李新,并为此紧张得发抖。 为了摆脱这种情绪。姚江河站起来往杯子里续了茶水。 李新回来了,一坐下来,就把姚江河刚刚续上的茶水喝去大半。 “当时么,真把我难住了?”李新接着说――她这一哭,再一次把我的心哭软了,我的气也消去大半,竟也迷迷登登地把她揽在怀里,可怜巴巴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 她哭得更凶,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我做得过分了……我错了……可是李新,你不觉得我可怜吗?跟自己心爱的人逛逛街,却像小偷似的,我实在感到痛苦……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不理解吗?我当即说:“亲爱的,我能理解。”说了这句,我却迷们得不行:理解归理解,以后该怎么办呢?这些明明暗暗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呢? 听了我的话,谭A弦便踮起脚尖,抱住我的头狂吻起来。我也不去想别的了,情绪一上来,什么事都忘记了。那一夜,我们两人都特别风情。第二天一早,还没有尽兴似的。虽然吵了架,可我们都觉得没有发生过。 俗话说:没有千年不漏的茅草屋。我和谭A弦的事,终于被我妻子知道了。 那一天,我故技重演,照例给妻子告了“假”,说公司要从成都某厂家进一批货物,货主已到通州,我要和他们在办公室作长时间的谈判,如果时间太晚,我就可能在公司里休息了。 妻子照例温柔地答应了,照例对我干叮万嘱,并说近来风传通州流行“二号脖,在外面吃东西,一定要小心为是。我照例不耐烦,她话音未落,我就把电话搁了。 那一天,我和谭A弦没有出去――要是我们出去就对了――她坐在我的腿上津津有味地对我说:他们那中日合资公司里有一个日本小伙子在追求她! 我做出津津有味地听她说话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充满了醋意。 我问道: “那小伙子长得咋样?” “不错!”谭A弦很干脆地说,“你知道日本人的五官是长得不错的,就是个头儿矮了一些。可那小伙子不矮,至少比你高半个头,而且比你壮实,跟他走在一起,一定有可靠的安全感。” 谭A弦那一副洋洋自得的夸耀实在让我受不了。那一刻,我觉得她的心离我太远了,我只想把她从我腿上推下去。 “既然这么好个男人,你就答应他吧。”我的口气是生硬的。 谁知谭A弦根本就不把我的坏情绪当一回事,咂了咂嘴说:“我正这么想呢――不过还没有最终作出决定,我还要考验他一阵子。”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嫁给了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到日本去了。” 谭A弦兴奋进来,憧憬地说:“当然!我不羡慕日本别的地方,就想到富士山去看一看。那里的雪景太迷人了。” 我怒不可遏,直杠杠地说: “就怕还没走到富士山,你的地位就被别的女人取代了!” 谭A弦的表情立即忧伤起来,沉默片刻,怅怅地说:“那也没关系,至少我拥有片刻的主妇的地位。” 我知道我又惹祸了,语气和缓了些: “亲爱的,你以前不是保证过吗?为什么近来你常常提到这个问题呢?” 谭A弦凄然流下泪来,幽幽地说: “我毕竟是一个女人,而且不是一个坏女人,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消耗我的青春,我要有个家!” 这却不是我能给他解决的了,我只得说:“那你好好去找个男朋友吧……但我不希望你找那个日本人……这么多中国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个日本人呢?……请你原谅,我对日本人天生有一种恶感,在街上见到他们都要怒目而视,更不要说自己心爱的人去嫁给他们中的一员了!? “你恨日本人我管不着,我嫁给日本人你也管不着?”谭A弦冷冷地说。 “当然,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只要你愿意,就答应嫁给他吧。” 我这一句话是真诚的,却把谭A弦气得暴跳如雷:“你对我一点儿也不留恋,只想把我推出去了事,你卑鄙!卑鄙!”谭A弦边骂边从我腿上跳了起来。 她的声音太响亮了,好象要把屋子震炸一样。那时候,不过只是晚上八点钟,公司还在热火朝天地营业,她歇斯底里的吼叫,一定被那些顾客和柜台小姐听到了。虽然柜台小姐都已习惯了我和谭A弦之间的关系,但我毕竟是公司的领导,此事张扬出去,毕竟不光彩。然而,我要制止她的吼叫,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轻言细语地求情了。 “你说有个日本小伙子在追求你,我为你祝福,又有那一点错呢?” “是的,你没错!你给日本人戴了绿帽子,感到光荣,感到自豪,是吗?”她依然是吼叫着。 她的话太尖刻了,与她那一副文静模样完全不相称。我简直被她的话吓住了,立即故作姿态地说:“你以为我想你去嫁给别人吗?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痛苦吗?” 要说卑鄙,这才叫卑鄙,因为这些话完全是违心的。江河你说是不是?――姚江河模模糊糊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听李新继续说下去。 ―我的这句话很灵验,谭A弦立即不再吼叫了,双目一闪,泪如雨下,泣咽之声凄楚动人,过了一阵,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说了这句.我自己部觉得自己卑鄙到了极点。 可女人是不管这些的,除了特别有头脑的女人.绝大多数女人部单纯得既对爱又可怜,谭Α弦的模样你是看到过的,她是单纯之中尤其单纯者,在好话孬话之间.她宁愿相信好话,哪怕那好话分明是一句谎言。 她又回到我的腿上来了”,并含娇带嗔地对我说:“我刚才是考验你的,实际上没有那么回事。当然,有一个日本人是问我求过爱,但不是一个小伙子,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起来可笑,他成天缠往我.信誓旦旦,说自己之所以在日本久不成婚一就好象是为了专门等我似的,并说这是上大的旨意,有了你,我哪里还去想这种事呢?别说他是一个矮敦敦的半拉子老头了,就真是我刚才说的高壮小伙,我也丝毫不会动心。我对他说:‘去找你的日本姑娘吧,她们比我温柔贤惠得多!’你猜他怎么说:‘整个日本岛上的姑娘.没一个我看得上的,不然,我也不会等到现在了。你如果不答应我,我今生今世死不瞑目!’我差点儿笑起来,心想:是没一个日本姑娘看得上你吧?但我是不愿意伤害他的,便对他好言劝慰,谁知他居然哭起来了。我还差点被他的真心所打动――当然不是答应嫁给他.而是认为日本男人还挺重感情的。他在公司的地位不高,刚被经理刻薄,我还暗地里想以后有机会多多照应他一下。 天啦。第二天发生的事你连想也想不到!” “啥事?” “他日本的老婆带着两个孩子看他来了!” “真的么?”我倒吸一口冷气。、 “当然是真的!客观地说.他老婆长得很一般.又瘦又小.菜黄脸.像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很懂礼貌.显然是一个敦厚贤良的女人。 一个好女人嫁了这么一个色鬼,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下决心要收拾他一下!” 听谭A弦这么一说,我连头也抬不起来了,我觉得她是说给我听的。但我不露声色,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怎么收拾他呢?” 谭A弦显得越加兴奋,像做了一件壮举似的,绘声绘色地描绘道:“那天中午,他们一家正在吃饭,我突然闯进去了一声色俱厉地质问那矮小的男人:‘她到底是你的什么人?’我当然用的是日语,因为那女人不懂中文,我的话是必须让那女人听懂的。矮小男人吓得满脸通红,小胡子一翘一翘的,那一副萎琐模样,任何人见了都会恶心。女人不明白怎么回事,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他妻子啊!’我就装着哭起来,骂男人欺骗我,‘你是说没一个日本女人你看得上吗?你不说你没有结婚吗?你不是说你是专门等我的吗? ……’一连串的问话,逼得那男人更加矮小,好象马上就要钻入地底似的。这时候,那女人哭起来了,接着两个孩子也哭起来,我就溜之大吉了。” “后来呢?”我问道。我不知道自己对这件事为什么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谭八弦骄傲地说。 我的心很沉重.谭A弦是全不理会的。她在我额头上来了一口,娇声娇气地说:“我累了”,睡觉吧。” 我是没心想睡觉的,但只要我稍微一拒绝,又会惹出一场是非来。我不发一言,和她相拥着上了床。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了! 我以为是柜台小姐要请示什么,心里很生气,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准备起来开门,一则就算对工作负责吧,更重要的,我实在不想马上躺到床上去,做那些已经开始厌倦的事情。我希望有人插进来,换一换空气,那样我会好受得多。 见我穿衣起床,谭A弦拉住了我: “不要理他们嘛!” “不行,这样影响不好。” “又是影响不好!既然影响不好,你为什么不想想别的办法?” 我一时没明白她所说的“别的办法”到底指的什么,心想这门必须要开,因为敲门声非常固执。 这时候,我因为糊涂而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柜台小姐有事找我,从来都是打电话上来的,从没有直接上来敲门的先例。 我把门打开了,你猜是准? 是我妻子! 看来她早就听到屋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了,进屋就用眼光搜寻,倒霉的是,我睡觉的房间的门没有关严,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谭月弦。 唉,那情形就不用说了!妻子像看一件新鲜货物似的审视着我,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我像接受检阅的士兵,站得笔挺,头脑完全是浑沌一片。 妻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生意谈完了么?” 我无话可说。 “你忙吧,我走了。” 说完,妻子下楼去了。我不敢看她的表情,也不敢看她走路的步态。如果有一把刀,我真的有可能一刀把自己结果了! 我居然关了门,像幽灵似的走到谭A弦身边去。 甚至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跑到洗手间,呕吐好一阵才出来。 “你身体不舒服吗?” 谭A弦光着身子下了床,关切地来问我。 我猛一掌把她推翻到床上去,提起手色就往楼下跑。 回到家我才知道,妻子不是专门来查我的岗的,而是我父母来了―一他们住在城西,路程较远,平时并不常来,这次来,是要跟我商讨一件重要的家事的。妻子就说我在公司有事。但父母说事情急,他们时间也紧,话说完了,他们还要回去的。老人在别处住不惯,哪怕是自己儿子家也是如此,这是人之常情。妻子就给公司打电话,问我到哪里谈生意,不知道是谁接的,说我今天没有谈生意,妻子不相信,就给我打传呼。传呼关了,又给我打手机,手机也关了。妻子只好亲自跑一趟,结果就惹出那一场事来。 我回到家里,父母刚刚离去,妻子坐在沙发上安然地织毛衣.但脸上的悲伤是清晰可见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瓷盆,里面有残存的西瓜皮,显然是妻子用来招待父母的。见我回去,妻子只淡淡地看我一眼,既不高兴,也不发气,只是对我说:“给你留着几块,放在冰箱里。” 我放了包,打开冰箱,把放在陶瓷碗里的西瓜端出来吃。我吃西瓜有个习惯,就是把瓤子掏出来放在碗里,加少量的开水,放几块冰糖。妻子尽管说糖吃多了不好,但还是依从了我的习惯。 我一勺子一勺子把加有冰糖的西瓜瓤喂进嘴里,可是江河,你知道我吃出了什么味道? 苦味! 我开始以为是心理原因,认真辨别,可真是苦味! 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怪事呢! 我的泪水差点流出来了,一边大口大口地吃那苦味西瓜,一边在心里对我妻子说:我的好妻子啊,我对不起你! 在我吃的过程中,妻子收拾了茶儿,我吃完之后,她又接过去把碗洗了。 江河,你说说,我怎么舍得我妻子呢?――李新泪眼朦胧,完全动了真情。姚江河被这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但有一点也是不明白的,问道:“那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借用康妮的话对家庭大骂特骂么?” “那正是我处在昏愦的时期。江河,你不要怪罪我,还是听我说下去吧。今晚耽误了你的睡眠,很不好意思。” “朋友之间,就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 于是,李新又接着讲―― 我跟妻子的那些事我就省略了,但从此我就立下誓言,要对得起我的妻子。说实话,在妻子那里和在谭A弦那里获得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谭A弦所给我的,是一种新鲜的刺激,这种刺激打破了我四平八稳的生活轨迹,让我看到了浪漫的丰富的一面;妻子所给我的,是一种港湾的温馨,那里,没有别的装饰,朴素到了极点,然而,却充满了最为可贵的人情味儿。我有时对照自己在想,男人实际上是很贱的,要他一辈子躲在具有浓烈亲情味的家里,他反而如坐针毡,无法消受,非要走出妻子的目光,在别的女人间惹出事端来,闹得鸡犬不宁,坐卧不安,才懂得了妻子的可爱,也才异常地想家。就像当年“语蕊”诗社一个诗人写的:“男人总是要出海的,用雄性的目光结成银网,网回一篮金鱼……”事实上,真正网到了“金鱼”,事情就麻烦了,再想抽身,就必须付出代价了! 不是么,我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见我的屋子一团糟,床上的东西,抽屉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缠成一团,不但泼了水,还用脚踩了,墙壁上更是糟糕!谭A弦扯一团丝棉当毛笔,用广告颜料满墙壁地写着:“流氓李新!流氓李新!流氓李新!” 我哭笑不得,只呆呆地发怔。这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祸端,我是罪有应得。但同时,我也发了狠心:这样也好,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们都脱胎换骨,从此断交吧! 我反而感到轻松起来。 你知道,我那屋子是刚刚装修过的,花了不少钱不去说它,为装饰这房子,我还住了一周医院,这份苦心,唯妻子理解我,公司的职工理解我,岂是谭A弦能够理解的?如果她理解,也就不会这么故意破坏了。我自然立即找人来将墙上的字刮了,重新进行了粉刷。屋子该怎么收拾还怎么收拾,我毕竟是头儿,我不能邋里邋遏给我公司掉价,给我公司的职工掉价。 这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谭A弦既没打电话,更没到公司直接来找我。我每天下班之后,都要回到家里去。我浑身轻松,自己由鬼变成了人,那么一身轻松的大自在,江河,你没有体会是感觉不深刻的。说真的,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又想写诗,因为长久以来我看到了通州城的第一束阳光!然而,我的笔已经钝了,一本正经地坐到书桌前,千言万语就退潮了。我把笔一扔,心想:为什么要写诗呢?就带着一颗平常心,享受这以前轻率地扔掉的幸福生活吧! 我几次想对妻子说起我做的那件蠢事,表达我的歉疚之情。可每次我的情绪一上来,妻子像有感应似的,立即用别的话岔开了。 我懂她的意思:这类事情,让它在肚里烂掉算了,说出来反而就有一听到我的声音,像是生死离别似的恋人,带着哭腔问道:“你好吗!” ‘“我好。你呢?” 这一问,问出她一片凄凄惨惨浸人肺腑的哭声,那颤抖的音符从电话那头传来,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电话里有人在哭。有人在劝她,显然都是她公司的人。 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便简捷地对她说:“你中午来吧。” 她来了,比以前消瘦了许多。 见我粉刷一新的屋子,她笑了,笑得很动人。 经过那一番折磨,我的感情克制多了,没有像以前样,她一进来就拥抱她,吻她,而是像一个真正的有气度的男人似的坐在沙发上,请她坐。 她好象也克制多了,在离我远远的地方坐下了。 我们在心理上都有了距离。 如果把这种距离保持下去,彼此间成为一个朋友就好了。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做到。说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我们就都涌起一种渴望:要用更为热裂的方式表达情感,偿还几日来的相思。于是,我们又重温旧情了。 结果,比哪一次都要舒坦,都要猛烈。 女人是敏感的,我妻子自然又知道了。 这给她的打击是多么沉重,给她带去的痛苦是多么巨大。我妻子好象迅速地衰老下去了。不是自夸,我妻子是很漂亮的,年龄比我小不了几岁,可看上去总像二十出头的人,显得水灵灵的,可一两个月下来,她就变成了一个明显的有三十岁年纪的样子,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 她还是不对我大吵大闹。 我妻子就有这份涵养!她绝不像别的女人,稍不对头,就使出女人的十八般武艺,以为这样可以征服男人,实则使男人更加讨厌! 顺便给你讲个笑话。我有个朋友,跟我一样的情况,就是说在外面找了情人,而且被妻子知道了。但我那朋友很精,夜宿没有固定的地方,她妻子想抓住他情人并撕破她的脸皮,可始终也办不到。想来想去,她想出了一个绝招:给丈夫规定,每周必须做爱四次,少一次也不行!有时,我那朋友半夜三更回去,她立即要求来,朋友不敢有半点推辞,否则一晚上就不要想清净。唉,女人也真真可怜啊! 我妻子绝不效仿她,尽管她曾当着我的面给妻子传授这经验。 但是,我却无法抗拒妻子柔情似水的眼睛透露出的那股内在的力量。 我知道,我妻子是在等着我的觉醒。 现在,我对两个女人都要小心。对谭A弦自不必说,她是瓷缸做的,稍不注意就碰碎了,在妻子的一方来说,以前我走哪里,通常情况是可以不告诉她的,因为她相信我,现在,我即使真的要去办事不能回家,也要耐心细致地给她解释,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我已失去一个丈夫应有的尊严了! 我打电话时那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江河,你也是见识过的吧。我知道你在讥笑我,还说我与谭A弦的关系“很好玩”,的确.很好玩,因为无法定位。莫名其妙,就有一种滑稽感。 痛定思痛,我要彻底地摆脱谭A弦,回到我妻子的身边了! 然而,我是多么天真!在我把话说出门之前,谭A弦却抢先一步:“李新.你真的爱我吗?” “真爱你。” “不,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爱我。” “……为什么这样说呢?” “你要是爱我一就该给我想条出路。” “你所说的出路……是指哪个方面?” “一个女人的出路!你总不能让我一直到老都以情妇的身份出现吧?作为女人。一生的最大渴求之一就是披上婚纱,对此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寒而栗。 我想劝她另找一个好男人一个正经经地嫁给他,好好中生地过日子,但有了前次的教训,这话不敢出口。我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正想问问你。你觉得你应该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 “离婚吧!李新。离了婚.我马上嫁给你,我们就能以正经夫妻的身份,体体面面地过日子了。” 我如五雷轰顶; 意料中最坏的局面终于出现了! 我长久无言,心里呐喊道:“这是绝对办不到的,我是绝对不会离开我的妻子的!” 谭弦是聪明的,她立即看出了我的心思,鼓励我道:“你妻子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不然,你就不会出来找我了!” 你看,她把我们之间发生关系的责任,干净利索地推到我的身上来了。这是多么可恶! 我知道事态严重了。 “这样吧,A弦,容我考虑一段时间再作决定。” “你所说的一段时间到底是多久?” 那咄咄逼人的架式是多么令人生厌!许多女人以为这是她们的本事,殊不知,这工是她们最恶劣的品质之一! “一段时间就是……怎么说呢,就是一段时间吧。” “十天算不算一段时间?” “短了” “十年算不算一段时间!” 我有些愤怒了,以沉默来回答她。 “你不要装糊涂,我反正一辈子跟定了你,我要嫁给你!” “那你就等吧。” “我没有耐心等了!我要你立即就去办离婚手续!” “你这不是要把我血疯吗?” “放心,你不会疯的,一个卑鄙无耻的人,是绝不会轻易发疯的!” 她把我的皮也给剥了。 我想煽她几个耳光,但浑身疲软连手脚也抬不起来了。 “我给你放三天假,从今天开始.三天之内,我绝不来找你,也不给你打电话,让你放心地去办离婚手续。现在拿一张离婚手续很简单,就像随手抬一张纸片,我想三天足够了。再见。” 说完她把门一摔走了。 留下孤独无助的我,如坐针毡。 三天之内,她的确没来找我,也没打电话来。 期限一满,我就躲起来了。 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毕竟有那么大个公司摆在那里,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处理。有一天上午,我刚蹑手蹑脚地出现在公司门口,谭A弦就挎着一个月亮包晃到了我的面前。 我像夜半遇鬼一样,惊慌失措。 “你好,李经理,听说你最近很忙?”她以酸溜溜的语气对我说。 “……是的。你有事吗?” 公司里的人是知道我与她的关系,他们都很尊重我,很维护我。我躲起来的那几天,谭A弦一来,他们众口一词,说我到外地出差去了。谭A弦分明知道这是谎话,也没有办法。后来她学精了,不问他们,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等候。结果,终于将我捉拿归案。 这时,公司里的人都为我捏一把汗,紧张地看着我。 “我找你有事。”谭A弦说,“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谈吧,我真的很忙。” 谭A弦笑了笑说: “有些话,两个人说起来很有情趣,要是当众说出来,就很不雅观了。” 公司里几个纯洁的小姐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江河,你看她那形象是多么文静,可把她惹火了,啥话也说得出来,啥事也干得出来。 她把我镇住了。我跟她一起上了楼。 门一关,她就找我要离婚手续。 我铁青着脸,不理她。 下面的话,我说起来是伤面子的,要不是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是不会当着你说的――李新眉骨上的痣兀自跳动了几下。 姚江河只专心地听.不发一言,想鼓励李新说下去,又怕把别人的秘密听多了,以后李新后悔;想不叫他说.又觉得他的故事实在具有诱惑力,况且,人家找你彻夜长谈。就是要来倾诉的,你没有理由阻止他。 ―一她狠狠地抽打着我的耳光,把我右边的脸打得火辣辣的,肿得老高。好象是怕这样有碍观瞻,又打我的左脸,直到两边对称为止。她的手看起来细小,打起人来像着火的鞭子抽打一样疼痛。 我没有阻挡,更没有还手,让她打。见我这副模样,她更来气了,揪注我的头发,把我这一颗不大的头像摇拨浪鼓一样胡乱扭动。我头皮发炸,带血丝的头发一撮撮地掉落地上。我还是没有还手。但是,我一个男人的自尊,全被她践踏得干干净净了。我是多么悲哀啊! 我哭了起来,不是疼哭的,而是在哭自己的尊严啊! 谭A弦这才松了手,象累得不行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坐了一阵,谭A弦站起来抱住了我的头,摸着我火辣火烧的脸,竟也悲伤起来了。她的手不停地在我脸上抚摸,特别温柔,特别多情。我后来在想:同是一双手,给人的感觉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区别呢? 两个人像孩子似的,哭成一团。 这之后,我的心态完全变了。以前的所谓热烈,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就常常闹着自杀。 这恐怕是女人最有力的杀手锏吧,江河,你说呢?反正我怕这一招。只要她一说要自杀,我就浑身冰凉。 说了好几次,她并没有自杀,我略略心安。 可有一次,她真做出行动了! 我们还是在那楼上吵了架.谭A弦就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开始设引起我的注意,过了几分钟,我才感到形势不妙,急匆匆地追出去,人海茫茫,不知去向。见我猴急狗跳的样子,一职员才告诉我,说谭A弦朝通州桥方向走了。 我的脸都丢尽了! 我顾不得许多,又朝通州桥方向跑,人挤人,肩挨肩,有几次我都差点把别人撞倒了,还差点把路旁一家烟摊子掀翻了,我听见主人家在愤怒地说:“捶死你狗X的!”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是跑,心里充满了悲凉,心想:人背时水都噎人呢! 到通川桥,见谭A弦果然从桥头下去,已到水边,那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仿佛立即就要举身赴水了。我奋不顾身地冲下去,一把抓住了她,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了回来。 现在、这种事就常发生了,谭A弦抓住我特怕女人自杀的弱点,常常以此要挟我了。 江河.我该怎么办呢?我多么想回家啊.多么想回到我的妻子身边啊,要是有来生,我再也不找他妈的什么情妇了;我虽然是一个经理.但过得不像一个人的样子。就说今天晚上,我依然是逃难的,因为谭A弦又威胁了我.要我晚上十点钟给她交离婚手续。今晚上我这一逃,又要意出明天的一场生死斗争,这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有办法啊,我除了逃.还能做什么呢;我并没有把我的去向告诉妻子,她又是一晚不能安眠了。 江河,实实在在地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是自己的妻子好啊! 姚江河从来没有觉得李新有这么亲近过,此时此刻,他是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来看待了,他应该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关切他,安抚他了。 “你凄子在哪个单位工作?”姚江河问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在红旗医院。” “红旗医院?叫什么名字?” 姚江河突然想起给明月看病的那个名叫张衣的女医生来,凭直觉,他觉得应该是她似的。 “张衣。” 姚江河震慑无声。 见姚江河那表情,泪眼朦胧的李新问道:“难道你认识她?” 姚江河迟缓地摇了摇头。他想,把关于张衣的一切情形告诉李新,哪怕是无关紧要的,都会增加李新的痛苦。 但是,张衣的的确确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好妻子。 姚江河只是说: “李新,你好自为之吧。” 李新痛苦地摇了摇头,迷蒙睡去。 东方破晓,窗上树木的叶片间,已漏出一块一块的青天了。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李新在早晨七点半钟准时离去。 “不管我个人遇到多大的麻烦,我都没有理由耽误公司的正事”他对姚江河说。 姚江河把他送到宿舍门口,一直看到他骑上摩托一溜烟远去,才怅然而归。 李新那显出苍老迹象的背影,始终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 他坐在破旧的藤椅上,头脑异常清醒。比往天睡上十个小时还要清醒。他把李新的故事从头到尾地回想了一遍.并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闻教授的故事来。 他所思考的问题,自然不像李新那么偏狭,那么肤浅,这一方面因为他身处其外,另一方面,他毕竟接受了绝大部分人无法接受的高等教育,对许多问题的看法,自有其深刻的一面。 事实上,与李新有牵连的两个女人―一谭A弦和张衣――都是无辜的,都是可怜的,值得同情的。虽然两个人的表现形式大相径庭,但是,她们内心深沉的悲哀是一致的。 张衣自不必说,她嫁了一个丈夫,有理由要求丈夫忠于自己,忠于家庭,她的悲剧在于对丈夫行为的隐忍!外象上看,她是宽容,按李新的说法,是“有涵养”,但这种涵养,只能对有自知之明的男人才生效,否则就只能是纵容! 但是,谭A弦又有什么错呢?她是一个女人,同样有理由要求有一个家,一个能给她安全给她温暖的家!她一开始找李新,就是看重一个“情”字的,而不是社会上的那种风流女子,这样,她就更有理由把建立家的责任让李新担当起来了。然而,她的悲剧比起张衣来,应该是更为深刻的。她在自己的要求达成之前,作了别人的情妇!她以为通过这个途径可以最终满足自己的愿望,但是,这不但践踏了她作为少女的人格和自尊,也让她的愿望几乎成了泡影。 她实在是太不了解男人了!在男人的心目中.一个女人只有最终保住自己的灵与肉,才有她们的尊严;否则,她们就大大地贬值了。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作了别人情妇的女人,最终会有好结果呢? 这当中唯一错了的,是李新! 李新欺骗了两个女人。 当然,用“欺骗”一词,可能重了一些.因为在事情的开始阶段,李新的的确确可能是出于真心。但是,他没有把自己的行为和自己将为此而担当的责任联系起来,其实质就是欺骗了。从道德的角度说,两个女人都是道德的,李新却不。 这么反反复复地评判一回。姚江河就不得不联系到自身了。 虽然是夏日的清晨,他却打了一个寒战。 李新的那些思想,不正在自己的头脑里潜滋暗长吗?李新的好些不道德的行为,不是很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吗?而且,确切地说,已经部分地发生了。 依照明月留在被子上的曲线画出的裸体像,不就是极不道德的行为么? 姚江河拉出抽屉,决心把那裸体画毁掉。 画不见了! 姚江河汗如雨下。 他仔细回忆,确信自己是把画放在抽屉里的。而且,那画还折叠了一下,将背面露在了外面,他也有清晰的印象。可是,抽屉里却没有画的影儿! 姚江河立即从藤椅上站起来,翻箱倒柜地乱找,不但把抽屉完全翻了个儿,书桌上,书架上,地板上,甚至乱糟糟的床上,床底,都找了个遍。 还是不见! 到哪里去了呢? 他突然想起昨晚夏兄来过。 要是夏兄拿走了那幅画,事情反倒好办一些,找他索回来就是了。要是被别的男生拿走,事情就糟糕透了!他们会当成笑话,四处张扬,甚至说可以将它贴出去,标明“姚江河书画名作展”。那些饱食终日的家伙,是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的,虽不是出于恶意,但他们并不了解情况,这么一来,就坏大事了。姚江河浑身发冷。 不管怎么样,必然先到夏兄那里落实情况。 夏兄正在屋子里早读。虽是研究生,他依然保持着中学生的习惯,每天清早都起来读书.有时在屋子里,有时在外面,声音一贯放得很响。 夏兄的门留了一条缝,大概是想放一点儿新鲜空气进屋。 姚江河推门而入。 “夏兄你好!” 夏兄头抬了抬,眼睛却留在书上,直到把那句话念完,才说:“江河你好。朋友走了?” “走了。我想问你件事。”姚江河欲言又止。 “啥事说嘛。”以前憨憨的夏兄,现在完全是一副长兄风范。 “我抽屉里的那幅画你看见过吗?” “画?什么画了” “……一幅近作” “呵,你是要我去欣赏是不是?走嘛走嘛,我早就想看看你的画呢!” 姚江河哭笑不得,拦住他说: “不是不是,你读你的书,等我有了好作品再请你欣赏。” 他硬把夏兄摁在了座位上。 走出夏兄的屋子,姚江河茫然失措。他胆胆怯怯地站在走廊,看学友们陆陆续续地从寝室走到盥洗室,又从盥洗室走出来,都心平气和而且十分友好地跟他打招呼,不像是要跟他做恶作剧的样子。 姚江河只得又回到寝室,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画过那幅画了? 他一点一点地回忆:是怎样发现那曲线的,是怎样调颜料的,是怎样勾勒的,怎样着色的;画了下面,又是怎样凭着想象画上她的头部的。画好之后,他又是怎样欣赏,等稍稍干过之后,他又是怎样将它折叠起来放在抽屉里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历历在目,绝非幻觉。 自己肯定画过那幅画,现在画丢了也肯定是事实,管他呢,只要不闹出来就好了。 姚江河正这么自我安慰,夏兄走了进来:“江河,吃早饭没有?” “没有呢。不过早饭吃不吃部无所谓,有事吗?” “我们去看看明月吧。但你必须吃早饭!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就发现你常常不吃早饭,年轻时候着不出它的坏处来,人老了就麻烦了。” 夏兄的关切之语让姚江河感到温暖。 这时、姚江河才想到自己昨天的晚饭也没吃呢! 他一掏钱,只有少量的一点零钞了。 “钱用完了?” 姚江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夏兄摸出二十元递给他,感叹道: “你妻子一个人在家,既供自己又供你读书,很难呢!” 姚江河的心一阵颤栗。妻子的艰辛,自己是感受得不够深刻的。 夏兄在屋子里等着,姚江河到食堂买了稀饭和馒头回来,快速地吃过了,便和夏兄一起去看明月。 明月不在,估计是到校医院去了,两人又谈笑风生地往校医院走去。 夏阳初露,百鸟争鸣,校园里清爽极了,干净极了。那些东一个西一个晨读的人们,也收起书本,挎着书包准备进教室了。 明月坐在石条上等,医生们部还没有上班。 “你早,明月。”姚江河首先看到她,提前打了招呼。 明月正在想心事,被姚江河的声音吓了一跳。 如果不是因习她今天在四川人民广播电台里听到一个让她悲恸的消息.她是不会理姚江河的。明月转过头来.一脸的忧伤。这忧伤是深入骨髓的,使她明亮的双眸蒙上了一层雾。 姚江河和夏兄都以为她是因为生病而造成精神上的不愉快,安慰她道:“不要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小小一个胸膜炎,是不会有事的。” 姚江河补充道:“我高中时候有个女同学也得过胸膜炎,比你严重多了,人家照样好好的,现在正就读人民大学哲学系研究生。” 夏兄说:“昨天,我没能陪你一起去看病,心里很难过。” 一直没有表情的明月听了夏兄这句话,凄然地笑了一下,表示对夏兄的感激。 这时,一个医生来上班了、接着别的医生生也来了。明月摸出张衣开的处方递给其中一个年长者,医生便忙着给她备药,准备输液。 姚江河看着那份单子,心里涌起一阵别样的情绪。又有谁知道,开这张处方的人,过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凄惶日子呢?他由此想到自己的妻子。她所过的艰难日子,难道自己是知道的么?抛开自己省吃俭用供丈夫读书这层意思不说,光是守住竹林深处的那个家,也是够寂寞的了。事实确是这样,顾莲和姚江河所处的环境,毕竟是不同的人。作为家庭妇女,顾莲不大看书,下班回去,就只好守住一盏孤灯想念丈夫。姚江河处在高等学府。到处是同等层次的人,随便找到哪个,都可以聊上一天半天,而且,既有书本为伴,也有音乐和书画为伴。可是,自己不仅不满足.还要想入非非呢! 姚江河开始的好心情.淡了许多。 明月躺到病床上去,医生把一根细而长的针插进她手背上的血管,就忙别的事务去了。 明月道:“你们俩回去吧,我这里没事的。” 姚江河说:“快放暑假了,下午还有一节课上了恐怕就不会上什么课了,我们也都想清闲一下。” 夏兄也说:“我们坐在这儿.几个人说着话,时间也混得快些。” 明月说;“我想清闲一会儿。” 姚江河和夏兄都以为她是说客套话,坐在那里不动。 “你们走吧,我真想清静一会儿!” 明月有些不耐烦了。 姚江河不做声,夏兄对他说:“这样也行,生了病的人,心情不免烦躁,中午再去看她吧。”又对明月说:“中午我请客,在我的印象中,我们三人好象从来没有在一起吃过饭。” 明月点点头。他们二人便离去了。 屋子里没有人,明月偷偷地把那塑料管上的开关动了一下,慢吞吞的液汁立刻滴滴哒哒地往下流。 她恨不得十分钟就输完!她需去干一件事。 当她听到四川人民广播电台那个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的时候,本想立即去干那一件事的,但她不知道情况如何,即使是最好的情况,人家也没上班,是找不到人的,便决定先输了液再去。 几分钟之后,给明用输液的老医生进来,见明月把开关调这么大,吓了一跳,接着怒发冲冠,质问道:“这是谁给你开的?” “我自己。”明月如实回答。 “你想死呀!” 说了这句,老医生觉得过份了,一面把开关调到比最初还小,一面轻言细语地说:“这是几种混合的消炎药,药性很重的,只能让它慢慢浸入血液,快了,人的身体是承受不住的,轻则昏迷,重则中毒而亡。这是有先例的!” 明月不但不怪罪老医生的话,反觉得他那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泪水差点流了出来。 老医伯她又自作主张.到自己办公室拿了本书来,坐在明月旁边的椅子上看。 “叔叔,你忙去吧,我再不乱动了。” 老医生抬起头来,对着明月慈祥地笑。以前,学生都叫他医生,从没有人把他叫叔叔,虽两种都亲切,可“叔叔”一词毕竟带有更多的血肉感。“上午学生大多上课去了,临近考试,生病的人好象也少了,即使生了点小病,也懒得来弄药,我没有多少事的。”老医生说。 他书也不看了。 明月无可奈何,过一阵又央求道: “能不能给我开得稍稍大一点儿呢?只大一点儿!” “不能!”老医生笑笑说,“因为你刚才开得太大了,必须让它们慢慢疏通一下。” 明月的心凉了半截。 老医生干脆把书放在明月的病床上,和她攀谈起来。 “你读几年级了?” “二年级。” “哪个带你们?” “曹方老师。” 曹方是中文系主任。 “呵,那你们派头不小嘛!”说过这句,老医生突然醒悟过来:“你是研究生?” 明月“嗯”了一声。 “哪个系?” “中文。” “学啥?” “先秦文学。” “先秦文学……谁是你们导师?” “闻笔教授。” “对了!”老医生的巴掌在膝盖上猛地一拍,“这就对了!既然作了闻教授的研究生还不爱惜生命?古人说名师出高徒,你们都是很有作为的呢!” “谢谢叔叔。” “刚才那两个小伙子呢?” “是我的两个师兄。” “嗯,我是说嘛,他们一来我就看出气度不凡!” 说得明月直想笑。 “好好学吧小姑娘.这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但没有哪一样好东西能与青春相比!人只要年轻,就有了本钱.只要有理想,就大胆去干,去拼搏,就有光明的前景呢!毛主席说.青年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你看窗外的太阳多好!要是我还是你这个年纪,又遇到现在这好时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碌碌无为了……”老医生的一席话,使明月大受感动。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努力。” “嗯,这就好!这就好!不要学现在有些青年人,成天昏昏然,荡荡然,不知自己这一辈子要走到哪一步,没有明确的目标.享乐思想重了,啥坏事情部干得出来。到头来,害的不是别人,是把自己消耗了!” 明月的热血再一次涌上来,眼眶湿润润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瓶液体终于输完了。 “你个要动,还有一瓶。”老医生说。 “还有一瓶?” “是的,前三天要猛,把病毒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之后,再慢慢消灭。这同煮肉是一个原理,先用猛火炖,再用微火煨。” 明月着急起来,恳求道: “我下午来吧,叔叔.我有点急事要办。” 老医生不高兴地说:“比杀灭你体内的病毒更急吗?” “更急!你就放了我吧,我下午一定来!” 老医生见她真的有事,便放了她,但是说;“你如果下午不来,我就告诉间教授!”……明月要办的急事,是去找那家被拆毁的新华书店。 她先到朝阳路,从头走到尾,没有新华书店的影子。又走了荷叶街、大西街、文华路,朱氏街……走累了,便租了辆三轮,拉着她走。 “到哪?”车夫问。 “你就到各条大街转,速度慢一点儿,转一条街给你五块钱。”’车大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便按她的吩咐去做了。 转了足足两个半小时.才在马蹄街一个偏角落里,看到“新华书店”几个毛体朱红大宇。 “停!”明月惊呼一声。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 累得汗流浃背的车夫吓了一跳,立即将车刹住了,呼呼喘气。 明月付给他三十块钱,下车直奔书店。 这书店虽然处在阴暗角落,但里面空间并不小,从立在屋中的几根大水泥柱看来,是几间屋子拆了合并的。明月先审视了书店的几个职工,像以前在朝阳路新华书店工作的人.又看了看书的基本格调,确信了这就是那家店搬过来的。 民确信之后,她立即就后悔了:由于走得匆忙,她忘记将姚江河送给她的、放在书柜里的那本画册带来了! 她正这么想,发现柜台里一个女职工正对她指指点点,并悄悄地同她同伴说着什么。 明月抓住这个机会,索性走到那女职工面前,让她看个究竟。 那女职工不再说了.可还在继续审视她,态度很清楚,也比开始大胆。 明月对她和蔼地笑笑。 “买书啊?”女职工问道。 “是的。”明月说。 “我好象在哪里见到过你。”女职工试探着。 “是吗?” “你是哪个单位的?” “通州大学。” “研究生。” 明月点点头。 女职工脆亮地笑了起来,接着扬声喊道:“岳大爷!岳大爷!” 这一喊,唤出一个老者,脸上灰扑扑的,大概正在库里清理什么。 “岳大爷,你看看!” 岳大爷就盯住明月看,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你就是通州大学闻教授的研究生?” “是的,老爷爷。” “你得到过一本书没有?” “得到了,是一本画册。听说是老爷爷送我的,我还没来感谢呢!” 岳大爷短短的胡须不停地颤抖着:“你到镜花滩拉过纤?” 明月认真地点点头。 岳大爷笑了,笑得小孩子一般灿烂。“好女子!好女子啊!”他不停地说。“你知道不。我把那画拿回去给我的孙子看,他怎么说;他说:一个姑娘家去拉纤。完全是自找的,随便去给别人洗衣服,当保姆、也可以混一个饭吃嘛!我就问他:你知道这姑娘的身份不?他摇头,然后说:是郊外的农民吧?看她穿这一身,还有点洋气呢!我就告诉他:这姑娘啊,是通州大学问笔教授的研究生!我那孙子腰板一直,立即就不说话了;然后,他把自己关在他的小屋子里,一两个小时不出来。饭弄好了,他妈去叫他,他才把门开了,递给他妈一大叠纸,纸上写满了字,是他的保证书呢!姑娘,我那孙子以前打麻将,整夜整夜的不归家,现在洗手不干了,除了上班。回来还要做家务,还要学习,好姑娘,是你挽救了他啊!” 岳大爷老泪纵横,那些浑浊的泪珠,在深深的皱纹里流淌。 在场的人无不感动。 明月也哭起来了,泪珠儿叭哒叭哒地掉在胸前。 过了好一阵,当大家情绪都平稳些之后,明月说:“老爷爷,你不该感谢我,该感谢那个摄影师。我只不过是在镜花滩上玩,见装有原木的船搁浅了,顺便帮帮忙而已。是那个摄影师把这个镜头抓住了,广为传播,才让你孙子转化过来的。” 岳大爷擦了擦泪说: “都该感谢!都该感谢!” “老爷爷,那画册还有积存没有?” “还有几本。卖得很快,来一个人我就向他们推荐。” “我全部买了。” “全部买?为啥?是送人还是自己保管?我倒觉得不如卖给读者,万一转化了一个我孙子那种人,作用更大呢!” 明月立即悲戚难禁,便咽着说:“我买去祭奠一个人。” “祭奠?” “是的” “谁?” “那个摄影师。他死了。” 老人立即显出惊慌的神色:“他多大年纪?怎么就死了?” “二十七岁。” 老人立即不说话了,嘴却合不拢来。在场的人、包括那个豁达的女职工在内,虽不知摄影师是谁,也无不为他英年早逝而感动痛心。 今早上,明月六点半起床,洗漱完毕,习惯性地打开她那个“梅花牌”小收音机:七点钟是四川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新闻,她总是要听的。 刚一打开,播音小姐就介绍内容提要了,前两条是关于省委书记xXX视察某地以及全省农民抗旱救灭的新闻,明月正在想:处在城市之中,竞然不知道农民遇到了旱灾。自己都快变成公子王孙了!第三条新闻就来了,标题是;“著名青年摄影家尚千里不幸遇难”。 明月在叠被子,听到这则预告,立即住了手,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凝神静听,生怕碰倒了什么似的。 前两条新闻明月是模模糊糊地听过去了,第二条新闻,明月屏住呼吸,生怕漏掉每一个字――著名青年摄影家尚千里不幸遇难本台消息:7月2日上午九点,曾以恢宏的气势谱写过英雄史诗的大渡河上,漂浮着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从上游下来的船夫立即将尸体捞上岸去,并报告当地公安机关。公安人员赶赴现常从死者的上衣里掏出一张身份证和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证,证件上写着“尚千里”。 尚千里原名南华,今年二十七岁,九O年毕业于中央艺术大学,成绩优异,校方决定让他留校执教,他婉言谢绝,并向校长陈述了自己的理想,就是要用自己的一双脚,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用那小小的镜头,谱写中国人民的理想、希望和执著的奋斗精神。因此,他把名字改为尚千里。几年来,尚千里足迹所至,遍布陕西、河南、甘肃、新疆、内蒙、黑龙江等地,拍下了许多气魄宏大艺术精湛的作品,在《人民画报》、《中国摄影》、《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之后.引起广泛影响。 今年,尚千里把四川作为自己关注的重声。自古就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说.但四川人民不但顽强地生存繁衍,且成为新中国的农业大省,这无分证明了四川人民和险山恶水抗争的韧劲。入川前.尚千里在日记中写道:“我要在四川那块土地上,找到一种力,一种可以让石破天惊的力!”他先后到了剑门关、大巴山、长江、氓江等地,留下了一大批张扬“力”的作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大巴山下的洲河摄下的题名《历史》的作品,通过一个少女拉纤的特写镜头,有力地展示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该作品最先发表在《四川画报》上,迅速被多家报刊转载.并收入近十种画册,引起极大反响。《四川画报》和转载这幅作品的报刊,每天要收到数百封读者来信;但是.尚千里萍踪浪迹,无法把这些信件转给他,许多时候,稿酬也不知寄往何处。就在尚千里遇难的当天,首都北京传来消息:《历史》获国际青年摄影家作品大赛金奖,邀请他赴文艺复兴的先驱之地、世界闻名的水上城市威尼斯领奖。遗憾的是,他永远也不能去了,只把一个摄影家的精神和强烈的使命感留存人间! 尚千里是在大渡河边一柱高高的石崖上抢拍镜头,不慎坠崖身亡的。据当地一个小女孩说、他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站在石崖的尖嘴上,拿着相机对着水面上照。 水面上有一排松木木顺流而下,松木的上面,奇迹般地长出一棵小树来,生出片片绿叶。摄影家被这种生命的顽强感染了,不想自己却从长年生活在水边的人也不敢光顾的石崖上摔了下去。时间是六月三十日黄昏。 尚千里,湖北孝感人,他的不幸遇难,是艺术界的一大损失。 听完这则很长的消息,明月除了惋惜,并不感到特别悲哀,一个奋斗者不幸遇难,只不过是发出生命的更为悠长的啸音,是用不着去为他悲哀的。过了一阵,明月回想起那长发披肩的模样,想起那个孤独的影子,悲痛才慢慢浸润了她。 岳大爷把剩下的几本画册全部送给了明月,明月挥泪而别。 明月抱着画册,踽踽独行。从马蹄街走出来,在小摊上买了包火柴,向右插过凤凰头,再向右穿行而下,走到大西街的尽头,就是滨河路了。下午时分,滨河路上只有一些老头儿老太婆在作悠然的闲谈,有的也在小孩儿般地开着玩笑,把别人的鞋偷偷地提走,拿到远远的树丛中藏起来,然后独个儿笑得抱住了肚子。暴涨的洲河水全消下去了。夏天的河就是这样,可能一夜暴涨.也可能一夜消退。但留在河沿上的污泥却滑溜溜的,拒绝人们靠近河沿;水是不够清亮的,淡黄的色彩,像一张发过怒的脸,还没有完全缓解下来。 明月想从这里渡过河去,到对岸的镜花滩上。 像姚江河一样踩水过河于明月是不可能,她就四处看有没有渡船。在二十米之外的下游,有一艘洲河上少见的大船。明月便沿滨河路走下去,看见那船分为上下两层.大大的“滨舰”两个字,凸出在船头上。船的上面一层是敞开着的,地上竟然铺有红绒毯,精致的竹椅和竹制茶几,颇为考究地摆设着。 这船是干什么的呢?明月从来没有看见过。 明月走近一个老者,问道: “老人家,那船摆渡吗?” 老者看了明月一眼,不屑地“喊”了一声说:“摆渡?人家那么好的船用来摆渡?告诉你,那是晚上有钱人休闲的地方!你这女娃娃怕是没见过世面罗!” 明月受了奚落,很是不快,被迫逆流而上,走出一公里左右,上通州桥,过去便是水泵厂,在厂里曲曲弯弯地绕一阵,便上机耕道了。 被洪水吞噬的镜花滩,又展现在世人的面前。 只是,扇面形的镜花滩已没那么洁净,那么柔情,那么美丽,即便是皓齿一般的卵石上,也敷上了一层黄粉。在卵石与卵石相接的缝里,更是被褐色的泥浆填塞得满满的,太阳照在上面,已不是先前那样明亮晃眼,而是泛出一种有些浑浊的光。 明月整个儿望厂一眼镜花滩,就抱着画册,下了上坎,向滩面的深处走去。 她一直走到自己拉过纤的地方。 明月把画册铺开,面向尚千里消失的方尚,“噗”地一声擦亮了火柴。 微弱的火苗,舔着画册厚厚的纸张,蓝天骄阳之下,一束幽幽的绿光立刻升腾而起。 这束绿光在明月的眼里扩大着,扩大着,像春草一般蔓延千里,一直与大渡河边的那柱高高的石崖相连结。 画册烧完了,明月站立在镜花滩上久久不去。她环视着城墙一般的连山,关于这山的历史和传说排山倒海地拥入脑际,脆弱的、带有杂念的灵魂里,像放进清洁剂似的净化着。小时候父亲关于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记心里的教导,也在耳畔回想着。人啊,有了精神才会崇高.才能真正的不愧为“人”。这种思考.明月一直没有停止过,然而,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深入骨髓。 这时,背后有了喧腾之声,明月转身一看,是装了山货的木排漂流下来了。由于刚刚涨过水,河道变得顺畅得多了,木排几乎不受任何阻碍,稳稳沉沉地问下游划去。几个面色黝黑的青年,记着前辈水手的教导.每到镜花滩上,总要唱一段古老的歌:(领)么么罗么么么啊唉罗唉罗么屋啊也唉罗唉罗么屋哩屋嗨么么么屋么屋哩嗨唉罗么么屋.么屋么也屋嗨么也嗨唉罗唉罗么罗么哦么哦哩嗨唉罗么罗也嗨啊嗨唉罗唉罗么也么哦么哦么也嗨唉罗唉罗啊嗨啊拿下来唉(伴)唉嗨唉嗨嗨嗨嗨! 嗨嗨嗨! 嗨嗨嗨! 这近乎无词的“歌”,便是有名的《洲河号子》,雄浑悲壮,充满地动山摇的力量。 木排远去了,歌声还在连山和镜花滩上回荡着,尤其是那富有节奏的“嗨嗨嗨”的声音,象像在宣誓,又像在示威,更像是昭示巴山儿女的壮志雄心。 一直到下午三点半钟,明月想到四点钟还有一节课,便恋恋不舍地回校园去了。 这时候,姚江河与夏兄两人,正在大街上汗流浃背地找她呢! 上午十一点多,夏兄写完一篇读书笔记,伸了伸懒腰便出了寝室,约上正读书的姚江河,一起去找明月。作为长兄,夏兄第一次请客,非常兴奋。 刚出宿舍大楼,同楼的一个化学系的研究生就递给姚江河一张两百元的汇款单。自然是妻子顾莲寄来的。附言条认认真真地夹在汇款单的里面,露出隐隐约约的圆珠笔字。姚江河扯出来,见妻子在窄窄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道:“江河,我生了几天病,一直躺在床上,钱寄晚了,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现在我好了,你不要牵挂。快放假了,用钱的地方多,比以前多寄了一百。等你回来。” 看过附言,姚江河明朗的心情又郁闷起来。妻子生病在床上躺了几天,想必不是小病.自己却盲然无知!妻子那么好的一个人,又那么精明强干,嫁给自己不知图个什么!她虽生在小地方,却不是那种市侩女人,只图钱财。结婚的时候,自己连一件衣服也没给她买,只送了她一条真丝围巾,她竟像得到无价之宝,小心保管,并不时地炫耀于她的女伴。妻子看重的是才学,如果我还不发奋努力,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做出贡献,就真真不是人了! 姚江河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妻子有心痛的感觉。正兴奋着的夏兄见姚江河心事重重,知道他肯定是收到妻子寄来的钱,心里反而不好受,也就不再说话。 到明月的寝室楼下喊她,没有应声。门卫说,她没看见明月回来。 “莫非还在输液了”夏兄疑惑道。 “我们去看看吧。”姚江河说。 两人又说着话,向校医院走去。 在半月湖畔,他们遇上了给明月扎针的老医生。老医生主动向他们打招呼:“二位好。” 姚江河与夏兄也向他问了好,继续往医院方向走。 老医生看着他俩的背影问道:“你们是不是去找师妹?” “呃” “她早走了!” 接着,老医生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她说没说要办什么急事?”夏兄问道。 “没说。但看她那样子,的的确确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办。” “她朝哪个方向去听的你知道吗?” 老医生还是摇了摇头。 “怪呢,分明说中午你要请客,为啥招呼也不打?”姚江河叨咕道。 夏兄也觉得不可理解。 但既然她那么着急,两个作师兄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咋办?”夏兄问道。 “找吧,还能咋办!” 事实上是没办法找的,诺大一个通州城,哪里去找! 他们在校园转了几圈,又到街上转了几圈,就回来了。 中午饭夏兄虽然还是履行了诺言,请了客,但缺了一个人,吃得很没滋味儿。 吃过饭,他们便到棕桐林闲坐。坐的位置,正是姚江河曾经坐过的偏角落。二人仿佛同时想起了曾出现过的一场带有戏剧性的尴尬场面,坐下来就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一边闲聊着,一边将眼光四下里搜寻,企图发现明月的影子。 夏兄本想把他昨晚要说的话对姚江河讲,但想到这里人多,环境也不恰当,就把想说的话收回去了。 尽管如此,这两个同学两年的学友,还没作过如此亲近地交谈,因此,各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情感。过去,他们的谈话是简短的,而且夏兄总是处于被动的地位,现在,他们平等了,像兄弟俩一样。人们之间的关系,唯平等才谈得上感情。 昨天到今天,姚江河还没有睡过一分钟,疲倦时时向他袭来,他至多打上几个呵欠,又把那疲倦驱赶了。 不知不觉,已到下午两点。 “我们再去看一下明月。”夏兄说。 姚江河没回答,却先起了身。 寝室里依然没有。两人便走到街上,无目的地找,心里比上午着急得多了。 到邮局门口,姚江河顺便取了钱,又沿着中心地带红旗路一段继续找。 还是夏兄更有把握些,对姚江河说:“我们到镜花滩看看,她喜欢到那里去,说不定有意外发现。” “不是说她要办急事吗?镜花滩上能办什么急事?”姚江河反驳道。 夏兄一想也有道理,便不坚持,继续一个商场一个店子地看。 凡是人群集散之所,他们都不放过。自然找不到明月的影子。 如果不是因为她正在生病,不是因为她曾经昏迷过,两个人是不会这么费心劳神的!明月毕竟是太任性了! 走到通州商场的门外,姚江河情不自禁地向里面望去。里面热闹非凡,购物者熙来攘往,生意与其他地方比较起来,简直有数倍的兴拢姚江河又看一眼上到二楼的窄窄的楼梯,就跟着夏兄离开了。在楼上的那个房间里,不知又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谭A弦和李新,不知又分别在忍受着怎样的煎熬!说不定,别的商场的经理,还在妒嫉着李新的红火。那些在通州商场喜笑颜开的购物音,还在夸耀着李新的能干。但是,又有几人知道他藏在衣服里的故事呢? 又有几人能揣摩他那焦心如焚的痛苦呢?这正如自己,许多人在欣羡着我成了熊笔教授的研究生,可又有几人能将我解剖开来,看到我牌子底下藏着的歪斜呢? 这么一路想来,姚江河就觉得:人生世间,那些自以为高贵者不必为“高贵”而骄人,自以为卑微者也不必为“卑微”而忧伤,在“痛苦”面前,人人平等! 因此,他开始注意从他身边过去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神情是大不一样的,有的高傲,有的谦卑,有的快乐无比,有的愁绪满怀。而有的面色平和,双日静如止水。从穿着上看,有的华贵逼人,有的时髦追人,有的平淡无奇,有的衣衫滥褛……但是,不管哪一个人,心里都装着一本难念的经啊! 这么想着,二人便到了“巴山魂”的雕塑前。于是,姚江河将他的思考在心里总结道:不管是谁,只有给这个社会贡献了什么,人们才会永远记住他! 已经到下午三点半钟了。 “回去吧.她那么大个人,想必不会出事。”姚江河无可奈何地说。 由于没能陪师妹看病,今天说请客她又不在,夏兄心里欠欠的,但又必须回去听闻教授上课,便同意了姚江河的意见。 他们从通川桥走回来。 他俩的步子较明月快些,虽然路程比明月远,却同时在假山两边的夹竹桃林荫道上相遇了。 三人相视,久久无言。 明月看他俩汗流夹背的样子,又看了看他们的表情,知道他们是去找自己的.很不好意思。 为缓解气氛,夏兄问道:“事情办了吗?” “办了。” “什么事那样急,招呼也不打?”姚江河还是有些生气。 “没来得及。”明月抱愧地说。 “这样也好!”夏兄说,“你帮我节约了不少钱!我本来是要大大地请你们一顿,你一缺席,我与江河就随便了。你猜我们吃的啥?一人一碗龙须面!哈哈……”夏兄那神情,开起玩笑来特别可爱。三人都笑了。 “但你得补!”明月对夏兄说。 “你不请假缺席,晚上该你请客。”夏兄憨憨地笑着说。 他以前讲话,是结结巴巴的,畏首畏尾的,现在完全改变了,不但异常流畅,还很幽默。 “中午是我请的啊,不信你问江河。” “我还没吃呢!” 明月撒起娇来。她以前在夏兄面前,甚至姚江河面前,是从来不撒娇的。她那一副顿脚噘嘴的样子,可爱极了。 “呵,原来是这样。”夏兄说着,便到旁边的店子里去给她买了蛋糕来,椰榆道:“你只有吃干蛋糕的福份了,本来想请你吃牛肉拉面.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知道明月依然带有草原上的习性,喜欢吃牛肉拉面,故意逗她嘴馋。 明月接过蛋糕,故意说:“你们不知道.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蛋糕了!”说着大口大口地咬起来。 三人走到他们上课的小教室里,见闻教授已等在那里了。 “同学们,我特地来告诉你们一声,今天下午的课不上了,改在晚上七点钟到楼底阶梯教室听我和黄教授的讲座。我得回去准备一下。另外,今晚上听讲座的人很多,除了本校的老师和学生,还有省上的领导和部分外国专家,希望你们准时到达。” 闻教授很激动,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抖。三个研究生从来没有看到自己一向沉稳的导师这么激动过。交待完毕,闻教授就离开了。 三个研究生没有急于离开,在教室里坐了下来。他们都被导师的激动情绪感染了。 “看来,闻教授与黄教授的和好是真心的。”夏兄说。 “一般人的和好,可能只表示某种关系的协调,但他们两人和好,先秦文学的研究就有更为广阔的前景了。”姚江河说。 明月听他这样讲,像抓住了辫子似地大声说:“又开始贩卖你的理论了!” 姚江河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关于伟人和平凡人的理论。他正了正声色,严肃地说道:“我已经修正我那理论了。” 这让明月吃惊,不相信地说:“苦于年形成的观点,不是想修正就能修正的。” 姚江河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骄艳的阳光丝毫不减威风,把肥大的梧桐树叶晒得蔫蔫的。 “信不信由你,我是真正修正了。坦白地说,我那理论是为所谓的伟人的劣行找借口,并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幻比成伟人。事实上,每一个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谁都不比谁高贵,谁都不比谁卑微。 我刚才的话,并不能成为我没有修正的证据,闻教授与黄教授的和好,的的确确可以产生效应。” 明月和夏兄都看出姚江河心绪不宁。 这时候,明月自然而然地想起被自己偷窃的那幅裸体画来。心里本来一直是疙疙瘩瘩的,见姚江河这副忧愁坦诚的模样,也便打心眼里原谅了他许多。 夏兄对他们的谈话一直是懵懵懂懂的,只是从双方的话语中听出一星半点的意味儿来。他并不深问,为把气氛弄得昂扬些,以便与这美好的日子相陪衬,他问明月道:“你今天到底去办了什么事?好象显得特别高兴的样子?” “高兴?” 姚江河也说:“是的,你比哪一天都显得漂亮,显得兴奋。” 明月沉默了一阵,喃喃道:“是的……我应该高兴。”并不把话说下去。 姚江河等不及,催促道:“如果是可以公开的秘密,就说出来吧,就权当我跟夏兄苦苦找你的报偿!” 明月沉吟了一下,肃穆地说: “我去为一个人送行了。” 姚江河立即兴奋起来,问道: “为谁送行?是不是你秘密地谈恋爱了?” 说过这句,立即意识到此话不妥,拿眼去看夏兄。 夏兄坦然得没有一丝表情的变化,正笑咪咪地等着明月的回答。 明月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个明白。 三人立即沉浸在对艺术家的惋叹之中。 夏兄不明白的是,有名的摄影家那么多,为何明月对尚千里独自钟情?但是,这些问题也是不便深问的,因为他并不了解情况,也不知道那幅题名《历史》的摄影作品。 明月说:“做了那件事,我特别轻松。不知为什么,我宁愿他把生命交给大河,也不愿想象他那孤独的踪影。” 姚江河默然以对,咀嚼着明月的话,觉得大有深意。 这样谈了一会儿,明月想起自己还有输一瓶液的任务。便对二位说:“我还有点事要去做,晚上见。看你们二位,是吃了晚饭再去听讲座呢,还是听了讲座再去吃饭?” 姚江河和夏兄都认为听了讲座再吃饭,这样从容得多。 明月匆匆离别。 明月去后,夏兄终想解除胸中的疑团,问姚江河道:“尚千里……”没等他把话说完,姚江河便知道他问什么,打断夏兄的话说:“尚千里有一幅摄影作品,名叫《历史》画面的主体,是明月躬身拉纤的情景。这幅作品感动了许多人。” “明月拉纤?” “是的。” 姚江河又把前前后后的经过给夏兄讲了一遍。 与明月有那么长一段时间的恋情,意然不知道明月的这一壮举,夏兄大感惭愧。 他们从教室出来,就看见有关闻教授和黄教授将联袂举办讲座的大红海报已四处张贴了。 尾声 尾声 明月输液回来,首先回到寝室,取出那幅裸体画来,认真地审视一遍之后,闭着眼睛把它撕毁了。 这段时间,明月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她与两个师兄之间,有了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正常更为牢固的学友情谊。两个师兄和她一样,目标更明朗了.理想更灿烂了,信仰更执著了。 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因此,明月不想留着那幅画,在心理上蒙上阴影,影响与学友之间健康的友谊。 将画撕碎之后,明月又从包里摸出剩下的火柴,将碎片烧成了灰烬。然后,她一身轻松地去找姚江河与夏兄,准备听讲座去。 这一次讲座的场面是盛大的,闻教授与黄教授并肩坐在台上。 两人的表情都有些羞涩似的。贵宾席上,有省里分管宣传和教育的副省长,还有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日本等国的学术权威――这些白发苍苍的学者,无不对中国文化具有浓厚的兴趣。整个阶梯教室里,黑压压的一片听众,走廊上也挤满了人。摄像记者站在角落里,静静等候。 事实上,闻教授和黄教授的发言都不能称为严格意义上的讲座,他们没有就具体问题发表自己的学术观点,而是从当今学术研究的新形势着眼,谈论人文科学也应发挥集团优势,共同策划,分头研究,统一汇总一这样产生的效益,将十倍百倍于个人独闭书斋取得的成果,也将更加有利于社会,有利于时代。 他们讲话的时间都不长,然而都异常激动,不时从座位上站起来,以拳击桌,发出有力的声响。 副省长讲了话,外国专家也讲了话,对闻教授和黄教授的观点大加赞赏,鼓励后生珍惜光阴,发奋努力,宏扬中华民族的拼搏精神,宏扬中华民族的灿烂文比,以新的姿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必须克服文人相轻之弊病,携手共进,方成大器! 最后,闻教授和黄教授的手在台上紧紧地握在一起。 当晚,省电视台和通州电视台都转播这一新闻,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 这样,姚江河、明月和夏兄的那顿晚饭,也吃得特别的具有文化的热度。……十天之后,通州大学放假了。 姚江河异乎寻常地激动――以前放假,他虽也是激动,但绝不像这一次那么心急如焚地想见到妻子――那天下午,他与夏兄、明月在他寝室摆谈一阵之后,便坐立不安了。 他要去给妻子买一套衣服。 “走,我们去帮你参考!”明月说,“虽然你是他丈夫,但是,买女人的衣服还得要女人参考才行何,不然,你胡乱给人家买一套,顾莲姐背了个名还说不出口,可就亏了她了。” 夏兄就推着姚江河出了门。 姚江河的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温暖。 他给妻子买了牛仔装,高腰衣服加短裙,水洗料子,柔软而精神。按顾莲的身材,穿起来一定更加迷人。 当天晚上他就搭车往宣汉的清溪赶去。 清溪河啊,你一定更加清秀可人了吧?两岸的芦苇花,一定早已开得纷纷扬扬、漫无边际了吧?通往家的小路,一定铺满了清新的巴山泥土,等待着我的归来吧?那环屋而生凤尾森森的竹林,定清香扑鼻了吧!……姚江河坐在晃动的车厢里,想象着妻子此时定然大开着门,盼望他的归去,竟然潜然泪下。 他只恨汽车开得太慢,不能尽早站在那竹林里喊一声:“莲子,我回来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